不耐烦的人是他,不给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还怪她不会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转:“好歹也要请我吃饭喝茶,时刻追在我屁股后头看我有什么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对。”

伊春笑了笑,摇头道:“你要的是有钱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谁说不是朋友?常言就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我又不是要你插刀。”

她还是摇头:“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里是和你平视的。我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能吗?”

舒隽又一次在她面前语塞。真要强辩他当然不会输,胡搅蛮缠向来是他强项,可不知为什么今天却不想和她辩。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说:“啊,你好烦。”

伊春摆手说了个好梦,转身正要走,却见客栈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灰衣老者捧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

无视伙计们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隽对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摆,开口道:“跑了十几日,终于把你要的东西找齐了。”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几日,你既然没弄好,便该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还和以前一样是个急性子,半点耐心也没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说罢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个见证,看是不是真货。”

她好奇地走过去,看着舒隽将包袱皮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的既不是什么珠宝,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那东西黑黝黝湿漉漉沉甸甸,却是一块石头,长得奇形怪状,上面还有许多被水冲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隽眼睛顿时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宝贝似的,抬手在上面轻轻抚摸。

伊春一头雾水,轻轻问小南瓜:“这是什么东西?”

小南瓜低声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里就有个收集石头的爱好。”

太湖石通灵剔透,形态万千,是富贵人家玩赏摆设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体型庞大,搬运甚是不便,舒隽一直想要个小巧些的,到今日总算给他找到了一块。

老者笑道:“绝对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带着它去太湖问一圈。”

舒隽小心翼翼把石头重新包好,抱在怀里,道:“不必,我还有要事赶回去。价钱方面就和与你谈好的一样——小南瓜把字条给他——你自去通宝钱庄取钱。”

说罢满脸放光喜滋滋地上楼了,忽又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看伊春,说:“丫头一切小心,别让人给杀了。”

他的关心听起来也那么别扭。

伊春跟着上楼,想到舒隽居然有个收集石头的古怪癖好,倒觉得他整个人亲切了许多。

推开房门,里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点上灯火,忽听身后风动,像是有人扑上来。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却被紧紧抓住了。

不是暗杀?!脑海里瞬间只能闪过这个念头,紧跟着那人将她一扯,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味道极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也许是因为黑暗,也可能是因为生涩和紧张,接触在一起的并不是嘴唇,而是牙齿。

两个人的牙撞在一处,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伊春疼得哎哟叫了起来,那人却没有退让,发抖的唇像是无比饥渴,带着一丝血腥气,这一次轻柔却不容抗拒,盖在了她同样流血的嘴唇上。

二十一章

睁开眼的时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里被撞破一块肿了起来,一跳一跳的疼,还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被子给掀了。

刷牙洗脸梳头,和平时一样的清晨,却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铜镜里的女孩子,里面的人也无辜地对望过来,像是告诉她:当作没发生最好。

昨天夜里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负了许多她看不懂也不能体会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说:“你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但想离开的人不是她。

原来他心里的矛盾这么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为人发觉。

所以她只有握紧他的手,问他:“羊肾,你要什么?是怕自己不能报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们俩一起去找巨夏帮,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似乎是平静下来了,轻道:“对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伤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恶意地令她疼痛。

他说:“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们很可悲。我不会变成那样。”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许多下,每一次都轻轻的,唇与唇之间略带粘腻的轻触,碰一下就退开。

应该拒绝他,应该告诉他:她是师姐,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从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但是杨慎那么聪明,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说出来,不过是再次伤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后说:“伊春,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却开始狂跳,那一夜梦见的全是他他他。

后山桃林里细雨迷蒙,桃花的香气略带甜涩。豆芽菜似的少年低着头,告诉她:师姐今天这样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惊醒过来,心还在跳。

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把剑装好,包袱拉紧,下楼吃早饭。

杨慎早就买好了油条豆浆,朝她招手:“起的好迟啊,师姐。”

他也没有任何异样,看样子两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当作没发生过。只有两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证。

唇上有伤口,喝豆浆的时候被烫得一阵阵发疼,伊春放下碗,皱了皱眉头,忽见杨慎不自在地捂着嘴,估计也是疼得厉害。

两人对望一眼,先时尴尬,后来不知怎的都笑了起来。

“咱们今天就离开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问。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湖。”她答应得很爽快。

洞庭湖边有渔夫出租船只,专门供游人去湖上玩赏。又因伊春杨慎两人都不会划船,只得再出十文钱雇上一个渔翁替他们摆渡。

船桨波动水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小小的渔船摇摇晃晃离了岸,朝烟水茫茫的深处驶去。

今日略有些天阴,湖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地黏在两人的衣服和头发上。伊春走到船尾,背着双手深深呼吸,风里带着水腥的味道,却并不难闻。

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这一叶扁舟就在翡翠上缓缓滑行,偶尔留下几道波纹,也很快归于宁静。

放眼如此广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畅。杨慎的神情也变得轻松,指着不远处一丛冒出水面的芦苇:“师姐,你说那里面有没有水鸟?咱们打一只当午饭吧。”

她连连点头要说个好,站在船头的渔翁笑道:“两位莫要说笑,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小鸟刚孵出来,把大鸟杀了小鸟还怎么活?让它们一家子开开心心的岂不更好。”

杨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听了大鸟死了小鸟怎么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她一个微笑。

渔翁于是说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位小少侠是有缘人啊,今天老头子给你二人划船,他日二位结成夫妻了,老头子可能讨一杯喜酒喝喝?”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渔人说话向来豪放洒脱,不拘世俗之礼。杨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层红晕,但笑不语。

伊春只觉心跳得厉害,若像平时那样装作不知道跑到别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渔船就这么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着远方。

小船经过那一丛芦苇,里面扑簌簌飞出数只白色大鸟,渔人一面笑,一面开始放声高歌:

春生春灭春又回,几度花谢花开。小子夜啼茅屋东,难掩柴门,一钵清粥冷。

歌声略带苍凉,在湖面上回旋,伊春倒有些痴了。忽然想到渔翁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头看看杨慎,刚好他也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下,又纷纷急着挪开。

伊春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将杨慎两个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尽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来,压在胸口一块,挥之不去。

“师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走过来似是有话要说。

伊春吸了一口气,索性大大方方抬头看他,忽听身后水声潺潺,又有一条船破浪而来,一个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头,怀里抱着个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颗樱桃去他唇边。

两个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分轻狂,三分阴狠。

“好久不见了,两位。这次出门历练可还顺利?决定谁来继承斩春了吗?”

伊春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她定定看着这个人。她以前喜欢过的,以为他也喜欢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却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场。

以为再见的时候心里会难受,因为她有那么一段时间一想起这个人就觉得郁闷。

不过真正见了她好像也没什么感觉,淡淡的,只带了一丝丝涩然。

宁宁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猫,享受主人的宠爱。

伊春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不是有文静了吗?怎么还抱其他女子。”

墨云卿淡道:“看来你一点没变。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静不劳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宁宁,说:“我知道了,你是替晏于非来做说客的。”

宁宁吃吃笑了起来:“姐姐自视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着你们俩,变着法子做说客来拉拢你们不成?我只不过与墨相公游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话虽然和伊春说,眼睛却望着杨慎,见他还是不看自己,她心里便犹如猫抓,闹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此告辞。”

她让渔翁把船摇开一些,等他们先过。

小船晃到她身边,墨云卿淡淡笑道:“枉费我爹成天挂念你这个好徒弟,见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问他。”

说罢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许多心思吧?”

伊春没理会他,只低声问:“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他怎会让你独自下山?”

他别过脑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经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杨慎都是大吃一惊:“病重?!”

“你父亲病重,你怎么不陪在他身边?!”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咙。

墨云卿随意撩拨湖里的水,袖子湿了大片,声音懒洋洋的:“他有把我当作儿子么?病重也好,没病也好,嘴上讲的心里想的都不是我。你们俩是他的好徒弟,师父快死了,还不赶紧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杨慎皱起了眉头,“他毕竟是你父亲,若不在乎你,怎会把你留在山庄不让你下山历练。”

墨云卿抬头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难道把山庄给你们这些外人继承?你听好了,就算得到斩春剑,你也一辈子是减兰山庄的狗。狗还想爬到人头顶上去?”

杨慎面色阴沉,却不说话了。

伊春回头道:“老伯,麻烦你往东面去行吗?我们想赶紧上岸。”

墨云卿又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庄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赶紧决定谁来继承斩春,生生死死,也就那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说:“看来好师弟还没告诉你太师父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问他。杨慎,我与晏二少都将宝押在你身上,你不赌也不行。总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继承斩春剑,滚回山庄替我看门。这个女人,不死也得死。”

杨慎抿紧了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眼看着两条船越摇越远,墨云卿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你要什么样的美女,天下间多的是。何况你还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个女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浓雾里,宁宁咯咯的娇笑声犹在耳边:“杨公子,那天晚上的话你没忘么?”

伊春转头看着他,过一会儿,低声道:“羊肾,你有事瞒着我?”

他抬头在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一放,说道:“伊春,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她静默片刻,走过去与他一起蹲在船头,肩靠着肩。

“太师父的锦囊是不是说只有一个人能继承斩春,其他人都得死?”她问。

他没有回答。

伊春看着湖上的雾气飘来荡去,像一层无形的轻纱,把她掩盖,也把他掩盖。

“我们谁也不会死,羊肾。”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发抖,反过来使劲攥着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

“谁也不会死。”

她重复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

二十二章

渔翁把船往回摇,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摇晃,船桨带起的水花溅湿伊春的衣角。

雾气渐渐散开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烟水茫茫还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经无人有心观赏。

船行一半,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三弦声,跳脱悠哉,弹了一阵,便有一个男人唱道:“远是非,寻滞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声其人,竟让人从胸膛里忽生一种旷达洗练,犹在仙山。

那歌声越来越近,薄雾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渔船款款行来。

扶桨的人一双大眼看过来,冲伊春嘻嘻一笑:“这才真是有缘了,在这里也能遇到。”

说完回头冲船舱里嚷嚷:“主子快出来!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杨慎的眉头猛然一挑,低头看一眼伊春,她满脸茫然之色。

竹帘子被掀开,舒隽披着头发懒洋洋地把脑袋探出来了,四处看一圈,正色道:“在哪里?”

小南瓜又开始挤眉弄眼:“少装傻了,是谁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来遍?眼下人在对面你就开始摆姿态。”

舒隽叹了一口气:“我每天还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难不成就是喜欢你?”

小南瓜笑道:“那当然,在主子心里,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隽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也来游湖?”伊春问。其实她比较好奇舒隽究竟是做什么的,好像从没见他做过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贵的衣服,住天字号客房,吃一两银子以上的菜馆,到处游山玩水。

难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见识过。

舒隽没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过来吧,带你们去我别院玩玩。”

此人向来任性妄为,忽冷忽热,前两天还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来邀请,委实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着法子怎么婉拒,她和杨慎还赶时间回减兰山庄看师父,谁知杨慎很痛快的答应了:“多谢盛情邀约,我们却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杨慎悄悄把她手一捏,声音细若蚊呐:“师父的事情有蹊跷,别急着回去。”

渔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时分终于靠在一块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顶上建了一个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围墙,能看见院子里青瓦屋顶,甚是利索干净,与舒隽平时为人的奢侈享受大为不同。

屋内家具清一色是老藤所制,并无什么奢华装饰。

小南瓜上了新茶,并着一盘水灵灵的甜瓜,跟着笑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只管说,今儿让你尝尝我手艺。”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随便什么都行。话说舒隽你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多,刚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么名字?怪好听的。”

舒隽扶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微微一笑:“小葛喜欢?那晚上去我房里,我再唱,只唱给你一人,别人想听还听不到。”——这是典型的恶作剧毛病发作,要做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