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江雨生哑口无言。

敏真隔着门,都能感觉到舅舅的尴尬和无奈。

对话到这里,早就和下午的艳遇及意外无关。这对恋人第一次探讨到了这么深层次的话题。

异性恋人尚且会为了将来忐忑不安,更何况同性恋人呢。

岁月还那么长,时光还可以走那么远。一个人觉得我们可以相守一生一世,另一个人却觉得未来还有许多变数。

敏真听到江雨生低声说:“元卓,我爱你。”

顾元卓苦笑:“你爱得冷静理智,感情就像一份投资,随时可以撤股逃市。”

“不。”江雨生坚定地说,“我若理智,当初根本就不会跟你走。你要这样想,那太辜负我们这一路走来的感情了。”

顾元卓沉默了。

江雨生说:“我爱你绝对不比你爱我少,这点我要你信任我。”

顾元卓低声说:“我信你,雨生。可你不知道,你总是有一股孤傲在,让我觉得你其实并不那么非我不可。我不能接受,在我全力奋斗的时候,你却做好了撤退的准备。好战友不该这样。”

江雨生反而笑了:“我却觉得这理所当然。我们中总有人要去规划后路。你不做,那就我来做。”

因为他已不是能为爱一往无前的少年人。但这也不能否认他爱得不真挚深沉。

这夜,江雨生独自睡床上。

顾元卓在书房里工作到后半夜,裹了张薄毯睡在沙发里。

其实没人能入睡。江雨生睁着眼在床上辗转了数个钟头,终于起身下床。

他轻轻走进书房,站在沙发边,借着月色打量着情人满是愁苦的俊脸。

当初把他拽入爱河的,不就是顾元卓这飞蛾扑火的热情?

他少年离家漂泊,尝尽人情冷暖,世道凉薄。外强中干,嘴上不说,其实内心最渴望温暖和归宿。有人爱他一点点,他都感恩戴德。

顾元卓的感情就像喷薄的岩浆,铺头盖脸落下,让他无处可躲,只好束手就擒。

在遇到江雨生之前,顾元卓原本喜欢的一直是异性。江雨生也对此总怀抱愧疚,觉得是自己引导顾元卓走上了一条荆棘路。

他要更包容,更稳重,顾虑更多。又要顾及恋人的自尊心,不能明摆着把他当孩子。

这么麻烦,如果不是真的深爱他,谁耐烦花那么多精力?

可是,他的这个大男孩,似乎还不懂许多道理。

江雨生无限怜爱地注视着顾元卓的睡颜,轻轻替他拉了一下毯子。

起身正要离去时,腰被一双手臂抱住,整个人被拖进一副滚烫的怀抱之中。

顾元卓也许根本就没睡着,先前没吭声,想必也憋得很辛苦。江雨生跌在他身上,同他面对面,看他还是一脸委屈,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对不起。”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这句话一旦说出来了,后面的对话就好进行多了。

顾元卓紧抱着江雨生,说:“是我吃醋了,口不择言。我太累了,心情烦躁,拿你做了出气筒。”

江雨生躺在他怀里,轻声说:“元卓,我爱你。我愿意为你挡刀棍子弹。”

顾元卓笑,胸膛振动:“万幸我们并不活在警匪片里。”

江雨生也笑起来:“是啊,考验爱情哪里需要枪林弹雨。生活变革中的琐碎小事,才是最磨人的。”

顾元卓撩起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雨生,我最怕失去你,胜过一切。”

江雨生说:“你想太多。我这么个人,又能走到哪里去?”

顾元卓说:“你要是女人,我一早就娶了你了。”

“婚姻只是承诺中的一种,世人将它看得太重。你又见过哪一桩婚姻留得住真心要走的人?”

“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呵!这就是少年人的爱中最感人的一点。他们最不吝啬对你说“永远”。

不像情场老将,连明日约在何处吃晚饭都不肯轻易定下来,还要回去研究了日程先。

江雨生说:“只要朝着共同的目标一直走下去,我们又能分开到哪里去?”

顾元卓长长吁了一口气:“我知道我最近太忙。但是我工作的时候一直都很想你。”

江雨生起身,哑声问:“是吗?有多想?”

两人在幽暗的书房里脉脉对视,呼吸灼热。

江雨生走过去,把书房的门反锁上,又走回沙发边,笑着向情人伸出来的双臂俯身下去。

第9章

次日,敏真起床下楼来,就见江雨生和顾元卓已经和好如初。

顾元卓难得在家用早饭,有意取悦爱人,亲自下厨。

溏心蛋煎得极嫩,热肠烤得脆香,咖啡都拉了花,还煎了酥软的松饼,浇上枫糖浆,和江雨生你一块我一块地互相喂着吃,甜蜜腻人。

敏真看得一肚子气。她一夜忐忑,生怕两个长辈闹翻脸,觉都没有睡好。哪里知道人家根本当吵嘴是情趣。

一顿早饭敏真都吃得气鼓鼓的。

江雨生还不明就里,哄她道:“是不是昨天真的被吓住了?那咱们暂时不去游泳了好不好?”

敏真又摇头。

两个大人研究了半天,也闹不清小姑娘在气什么,只觉得女人这物种果真自小就令人费解。

“别管了。”江雨生最后总结,“留给将来那些小伙子们来绞尽脑汁吧。”

而经过这一场小风波,顾元卓狠心抽出了几天时间,每天早早下班回来,亲自教敏真游泳。

他倒是个不错的教练。一番魔鬼训练下来,敏真很快就学会了蛙泳和自由泳,并且体会到了游泳的乐趣。

水中真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人在其中游动,就像鸟儿在天空中飞舞一般。

从那以后,敏真热爱上了这一项运动,一直坚持了下去。高中时她还代表校队参加了市青少年游泳比赛,获得冠军。大学后,又考了潜水执照,加入了潜水摄影俱乐部。

那年的夏日极其漫长,顾元卓也依旧忙碌,甚至更难回家。

他的业绩并不算拔尖的,但进步很快,所有错误从来不犯第二次。上司始终很赏识他,时常把他带在身边,有意提拔。

而江雨生手里的项目也突然取得了极大进展,有望提前出成果。全体研究人员大喜过望,也没日没夜地在研究所里加班加点。

敏真觉得有点寂寞。

她时常被留在家里,和陈姨做伴。

陈姨和一个小女孩没有太多话可说,最爱一边看日间档的电视剧,一边摘菜。

电视剧里,男女主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只好分别。

男孩子对女孩承诺:“等我出人头地了,一定回来娶你,你一定要等我。”

陈姨嘁一声,扭头对敏真说:“敏真,将来要是有男孩子对你说这话,你可千万听!天底下最坑害人的话,一是劝你投资,二是要你等他。这话简直空口套白狼。我去烧腊店定块肉,都要交定金呢。他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空等他几年,上下嘴皮一碰就完事了?就算他守信用,又十拿九稳自己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了?我在这世上活了几十年,见多了混了半辈子也不出头的男人,真没见过几个衣锦还乡的。”

陈姨虽然小学都没读完,电视上的字都认不全,可自有生活的大道理。

陈姨又说:“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呢。就算是自家老公,从他手中拿家用,也都低他一等。你熬成黄脸婆,他依旧当你是养在家中吃闲饭的。你看江教授,虽然男朋友有钱,可他自己也是高收入,顾先生多尊重敬爱他。”

陈姨青年守寡,进城打工几十年,也算见多识广,江顾二人其实并不是她工作过的第一对同性主人家了。

陈姨对敏真赞美东家:“真没见过比他们俩更般配的了,哪怕都是男人,站在一起也觉得好看。真可惜……”

可惜他们是同性?可惜顾家不接纳江雨生?

在敏真八岁的观念里,世界上相爱的人都应该在一起。不论肤色,宗教,性别。

只要他们足够相爱,天空会为他们点亮,荆棘会为他们退开。

而在她眼中,还没有比江雨生和顾元卓更加相爱的恋人。

他们都那么优秀,强大,能从容面对阻挠和波折。他们当然能永永远远在一起。

第10章

秋季入学,江雨生牵着敏真的手去报道。

敏真穿一件梳着公主头,扎白色蝴蝶结,像个瓷做的洋娃娃。

她的体重已恢复标准,个子高了小半个头,脸颊如熟透的桃子。除去依旧不开口说话,她和普通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里的学生都穿笔挺精致的英伦校服,肩上搭着拉夫罗伦的围巾,用成套的名牌文具。一支笔,一块橡皮,都大有来头。

该所私立学校的小学部,不仅学费昂贵,名额更是千金难求。敏真能插班就读,多亏了顾元卓拜托了父亲的一位教育界朋友,送了一副名画。

同样做家长,人与人真是不同。

敏真记得以前向生父要钱交学杂费,换来的是一个耳光。那时候她比现在更加幼小软弱,而生父赌博回来却常常对她们母女拳脚相加。

其实生父早就没有了固定的工作,全家吃穿都靠母亲微薄的工资支撑着。可这个男人,吃老婆养活,却要通过暴力来维持他早就崩塌的一家之主的形象。

简直不配为人。

“江敏真。”老师上课点名。

敏真一时反应不过来。

老师又叫一声:“江敏真。”

她这才举起手。

原来她现在已经姓江了,她同父亲的姓氏和那支亲戚彻底断了来往。

江雨生每天都来接她放学。

舅甥俩会沿着学校外的单行道走一段路,再搭乘地铁回家。

盛暑的湿热已被初秋的风驱逐出了这座城市。阳光依旧炽热,可水气蒸腾一空,树荫下习习凉风吹得人心绪轻松。敏真由江雨生牵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在人行道上,踩着洒落满地的金斑。

江雨生小时候深受父母严格苛刻的管教,连吃点零食甜点都需要用满分试卷来换。他深以为憾,于是到了敏真这里,他十分不吝给她买零食玩具。

一大一小,人手一筒冰淇淋,堆着好几个颜色的冰淇淋球,面孔模子又是印出来般清秀漂亮,惹得路人频频扭头看。

突然一辆雪白的跑车滑到他们面前,堵住了去路。、

敏真还以为出现了电视上的坏人来劫道,没想车窗摇下,竟然是顾元卓。

顾元卓在两人惊讶目光中推门下车,笑容灿烂:“今天才提的车,喜欢吗?”

江雨生瞪着这辆奔驰小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又换一辆车?家里的奥迪不是才开了半年?”

顾元卓笑:“上个礼拜发了奖金,恰好认识个朋友有渠道,今天就给我把车送到了。你那辆凯美瑞早该换了,你总舍不得。以后你开奥迪来接敏真。我舍不得让你们挤地铁。”

敏真看舅舅的眉心隐隐皱着,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安排。可是顾元卓先斩后奏,一片盛情,又让他拒绝不得。

而且,恋人和夫妻又是不同的。江雨生没资格,也没打算去管顾元卓的财务。

至于顾元卓,他本来就是从小坐着由司机驾驶的宾利车上下学的小少爷。先前离家独立,经济没有以往宽裕,还觉得自己已经缩衣节食,吃了苦头。

这辆跑车对于敏真来说倒是个移动的新奇城堡。里面设施精美,皮革的味道十分新鲜,还有一个按钮,顾元卓让她按下去,顶棚会自己收回,露出秋日晴朗的天空来。

顾元卓把车开出城,沿着南山林道奔驰,融进了郊外的清山绿水图之中。

密林郁郁,鸟鸣此起彼伏,敏真坐在敞篷跑车后座,高高举起双手,感受着山风自指间穿过的感觉。

远离都市的山谷河滩里,秋日霞光把河水染成金色。敏真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新鲜,十分兴奋,在河边跑来跑去捡石头玩。

顾元卓靠着车,搂着江雨生在怀,一边看着孩子玩耍,两人一边喁喁私语。

“也许我们还该养条狗。”

“照顾小狗也是需要花很多精力的。”江雨生说,“我们能把敏真养好就已经不错,不该轻易再添加一条生命。”

“可是孩子都该有一只小狗。”顾元卓说,“我小时候就养了一只拉布拉多,叫沙琪玛。要是没有它,我的童年肯定会更加寂寞。”

江雨生笑:“为什么给狗起那么个名字?”

顾元卓说:“因为很喜欢吃,可是父母严格控制我们姐弟的零食,我极难得才能吃一块。”

“我的小可怜。”江雨生抬手顺着情人粗硬乌黑的短发,用法语轻声念。

顾元卓顺着侧过脸来,吻住他的唇。

敏真回头望。橘色的夕阳如一道朦胧的纱帘,将她和两个长辈隔在了两端。对面的成年人的世界里,影影绰绰,身躯融为一体,像两株彼此缠绕的树。

回去的路上,等绿灯之际,有一辆洒水车同他们狭路相逢。

“快把顶棚升起来!”

“按钮在哪里?”

“啊啊啊!怎么没反应?”顾元卓惨叫。

一家三口手忙脚乱之际,洒水车已经驶到跟前,高压水枪冲着车轮地面,飞溅的水花劈头盖脸扑进敞开的车里。

众人齐齐大叫。

这时,顶棚终于有了反应,徐徐升起。而洒水车唱着歌施施然扬长而去。

车厢里,劫后余生的一家人面面相觑,继而哄然大笑起来。

“还要继续开这车吗?”江雨生问。

顾元卓答:“当然!”

敏真后来回忆,那数个月真是黄金一般的好时光。

市面一派繁荣,电视机里,社会上一片歌舞升平。股票就像一只小鸟,欢快地朝天空飞去。顾元卓的电脑屏幕里,所有的线条都如春天的藤苗一样朝上攀爬。

顾元卓天天开着那辆惹眼的跑车上下班。他还是那么忙,但是每天都抽空回家吃晚饭。

敏真九点前就上床睡觉。等她睡下,顾元卓才像做贼一样拉着江雨生溜回卧室,缠着人狠狠温存一番。

他们交往了快一年,热恋的温度稍有降温,又在这一次次偷情般的刺激中重新燃烧起来。

只是每次江雨生回过神来,就见顾元卓提起裤子准备走人,又气不打一处来。

“顾元卓先生,我深切怀疑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又藏了一屋娇。在我这里完成了任务,又要赶去对方那里交公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