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生问孩子:“你觉得舅舅该去领取这笔遗产吗?”

敏真也不知道。不过,江雨生愿不愿意,这钱都是属于他的。

江雨生摇头叹气,看绿灯亮起,踩了油门前行。

“郭先生对我的恩德山高海深,我都已无力回报了,实在没脸再去和他的儿孙分这笔遗产。钱这东西,若非自己亲手劳动所得,捏着总烫手心。”

敏真大眼清澈。

江雨生摸了摸她的头:“这事,先不要告诉你顾叔叔,好不好?他十分讨厌郭家人。”

敏真点了点头。

这日顾元卓下班回来,江雨生将情绪掩饰得十分好,同他有说有笑。只是在顾元卓看不到之处,敏真还是发现舅舅时常露出哀伤之色。

敏真不免好奇。顾元卓同郭家人到底有什么过节,以至于江雨生甚至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悼念恩人?

如此平静地过了数日,郭家终于顺利完成了权力交接,这才对外发丧。

郭长维乃是华商中教父级人物,先前传他重病,股票就好一阵动荡。如今讣告发布,各大交易所都集体喧哗。

顾元卓接到消息,很是惊愕了一阵。

“郭家真是严防死守。”王师兄说,“不过郭老卧病多年,集团里也多半都是长子郭信文主持。这新郭总行事风格很是有几分霸道,又和大陆这边非常亲近。以后局面有趣了。”

顾元卓这日本来要加班,却是坐立难安,熬不住还是返回了家中。

江雨生他们已吃过了晚饭,正在后院里照料花草。

江雨生扭头见顾元卓一脸凝重,算着时间他也该知道了,便把喷壶交给敏真,让她自己玩。

顾元卓走到江雨生身边,轻声说:“雨生,郭长维去世了。”

江雨生低垂着眼,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

顾元卓立刻明白过来:“你早知道了?”

江雨生望着敏真无忧无虑的笑脸,说:“前些日子,郭家派人来通知了我。”

顾元卓五味杂陈:“你怎么不和我说?”

江雨生反问:“对你的工作有影响吗?”

“这倒没……”

“那有什么好说的?”江雨生道,“人家也没邀请我们去参加葬礼,通知一声不过是看旧时的情分。我不是那种自作多情的人。”

顾元卓倒无话可说了。

其实顾家和郭家还有些交情,可郭家也没请顾家出席葬礼。

听说这都是郭长维的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的葬礼极其简单,只有自家几个直系亲属,和三两半生至交的好友。

他日大家都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此刻无需隆重地十八相送。

春已回了大地,风逐渐潮湿温暖,草地树梢,全都静悄悄地冒着新绿。

故人长眠,而草木依旧在他躺下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一树繁华。

“一个时代终结了。”江雨生再度说出这句话。

顾元卓也感叹:“从小就听大人说他的故事。空着双手跟船抵达澳洲,先在码头做搬货的苦工,而后因为聪明又能吃苦耐劳,被货船老板收留。娶了老板的女儿后,从一艘小船跑起,一直做成航运巨头。家父极敬佩他。老头子这么傲的人,唯独对着郭老,会毕恭毕敬地叫他大哥。”

江雨生说:“有时候想,时代固然造就了他们这代人,可他们也开创了一个时代。”

顾元卓借着暮色打量江雨生。江雨生神色自然是哀凄的,充满了缅怀。

顾元卓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对郭长维很有孺慕之情。”

江雨生淡淡道:“我毕生都感激他。”

顾元卓还有话想说,却没再开口。

第18章

有关郭长维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之后的日子过得平淡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之处。

月末考试,敏真不负众望,取得全班综合第一名。韩子绍排名第二,只比她少了六分。

他的语文作文错字多,被扣去三分。但是,在美国长大的他能把汉语学得这么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这日放学,韩子绍看到敏真独自一人站在门廊的柱子下。那个以往来接她的年轻男子并没有出现。

韩子绍踯躅良久,鼓足勇气走过去,轻声问:“你家里人没有来接你吗?”

敏真被他吓了一跳,扭头瞪着他。

韩子绍脸颊发烫,挠头道:“要是没有人来接,我可以让我家司机送你回家。”

韩子绍每天都有司机接送,也是个从小坐着高级轿车上下课的小少爷。

敏真摇了摇头。江雨生虽然会迟到,但是绝对不会不来接她。她等一等无妨。

同学们接二连三地离去,韩子绍抓耳挠腮,却依旧守在敏真身边。其实小女孩自从刚才就不再多看他一眼,可是他却不想走。

爸爸教过他,一个绅士应该主动关心女士。见到女孩子落单,就应该尽量陪伴照顾她。

正胡思乱想着,韩家的车来了。车里走下的不是司机,却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妇。

“妈?”韩子绍兴高采烈地介绍:“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同学江敏真。”

韩母健美高挑,浑身香气逼人,面容有些熟悉,周身有股精悍之气,让人退避三舍。

她对敏真敷衍地点头笑笑,招呼儿子:“来吧,今天我们上外婆家吃饭。”

韩子绍拉着母亲说:“敏真的家人没来接她,我们可以帮忙把她送回去吗?”

不说韩母愣住,连敏真都好生吃惊。她急忙摇头摆手,又指着手表,表示舅舅只是迟到了。

韩子绍热情地说:“你别客气。同学之间本就该互相帮助。”

这小子真是自作多情。敏真拧着眉,很是不耐烦。

韩母见状,也不由得对这个不识趣的小女孩生出厌恶来,教训儿子道:“没有和人家父母打过招呼,怎么能随便把小朋友接走?万一她的爸爸妈妈晚些来接不到人,还不要急死?你放心,学校老师自然会照顾她的。”

说罢,拽着儿子就走了。

韩子绍被母亲拖上了车,失望地从车窗里探头回望。只觉得敏真站在廊下的身影孤单又幼小,十分可怜。

“别看了。”韩母恨铁不成钢,“你这同学根本就不想搭理你,连话都不肯说一句。你白热情什么?”

“敏真不能说话。”韩子绍委屈道,“她生了病。”

“怎么哑巴也来和我们读一个学校?”韩母更是不高兴,气鼓鼓地开着车走了,还险些和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擦挂。

江雨生猛打方向盘,避开了那辆无头苍蝇似的车,停在学校门口。

敏真像小鸟一样飞扑到他怀里。

“对不起,舅舅来晚了。”江雨生用力拥抱孩子,“肚子饿吗?今天家里有大餐哟,你顾叔叔和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敏真好奇。

“你都不记得了?”江雨生笑着刮孩子的鼻子,“你来和舅舅住,已经整整一年了呀。”

就是去年这时候,这个孩子来到家中,瘦弱怯懦,眼神充满戒备和恐惧,像一只街角流浪的小猫。

顾元卓就在那时改口说“我们一家人”,简简单单五个字,让江雨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日,敏真得到了一个儿童脚踏车。粉紫色的车身,雪白的小篮子,把手上还有金色的流苏,充满女孩的梦幻气息。

敏真本来就会骑车,当即跳上车,踩着在家门口打转。车铃声撒遍幽静的社区。

邻居主妇路过,看到顾元卓和江雨生挽手站着,笑看孩子骑车玩,一副天伦之乐。她不由得对这两个同性邻居另眼相看。

没有没有放浪形骸,没有夜夜笙歌。这对情侣自从搬进来,朝九晚五上班上学,偶尔还见他们买菜回家做饭,节假日亲亲热热出门游玩。现在更是养了孩子,父慈子孝,简直比普通异性夫妻还要和谐。

当然,关上门,所有伴侣都会吵架。可是两个男人,都还这么年轻,就能把日子过得让她这个毒眼老主妇都挑不出错。

哪怕只是表面功夫,都让人羡慕。

这夜,江雨生送敏真上床睡觉,给她盖好了被子后,轻声说:“敏敏,舅舅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想见妈妈吗?”

敏真浑身一震。

是的,母亲。

她在舅舅这里过着公主般生活的时候,母亲则在女子监狱里服无期徒刑。因为内疚自己一时失言而导致女儿失声,这一年来她都没有答应和女儿见面。她不敢面对孩子。

江雨生声音酸楚:“敏真,你到时候可以开口叫她一声吗?”

敏真顿时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住往上冲,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喉咙。她张开嘴,深呼吸,可是声带像是被麻痹了一样无法振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江雨生拍她的背,连声安慰:“不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现在不仅有时间,还有一笔数不清的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并不能让孩子开口说话,也不能让姐姐免于牢狱之灾。

江雨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离亿万富翁只有一个签名的距离。孙律师这些日子里没少给他发短信,兢兢业业地提醒他还有一个大红包没有领取。

江雨生始终觉得这个事像是有人和他开的大玩笑。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放着一台摄像机,正对着他拍摄。他但凡有什么轻浮欢脱的举动,对方就会跳出来,将他讥嘲一番。

江雨生终于和孙律师约了时间,登门拜访。

孙律师诉苦:“你可知道这段时间里,郭家有多少人轮番找我打听你的事?”

江雨生勉强笑道:“我倒乐意把股份退还给他们,就是不知道怎么分这个苹果。”

郭长维娶了两任妻子,婚生子女有三男两女,又加上姻亲、宗亲,集团内部人事关系复杂得好比被猫玩过的毛线团。他给江雨生这么大一笔财富,不啻于把一块烧红的炭丢他手上。

这也是江雨生十分不想接手遗产的主要原因。他已经离开了郭家,实在不想再同这家人打交道。

孙律师说:“郭先生生前也夸你知本分,不贪心。听说顾家那年轻人对你也非常好。”

江雨生平静地说:“我对他也好。”

孙律师忙笑:“雨生,是你太放不下过去。你是受过人施舍,也被讥嘲侮辱过,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你要真独立坚强,又怕别人说什么呢?”

江雨生长叹一声,沉默以对。

与此同时,敏真正坐在客厅大窗户飘窗上,半边身子晒着太阳,有些昏昏欲睡。

舅舅外出会友,顾元卓昨夜熬了通宵正在房中补觉。敏真独自在院子里玩,有些无聊。

一只蜜蜂嗡嗡飞进屋来,在小女孩头顶打了个转。敏真拿书盖着脸。

迷糊中,门铃声突然尖叫。她惊醒过来。

陈姨擦着手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可视电话上的画面,明显一愣。

“陈姨,”一个严厉的女声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开门!”

陈姨哎哟哟叫唤,一脸为难,却还是摁了开门键。

一辆银灰色跑车咆哮着冲进了院子,直直铲上草坪,瞬间就碾倒一片花草。那刹车声像鬼怪的尖叫,让敏真心惊胆战。

车门打开,一个红衣少妇从车上走了下来。

敏真看清来者,大吃一惊,那不正是韩子绍的母亲?

第19章

顾元惠面孔狰狞,眼露凶光,一手推开陈姨,大步闯进了屋子里。

目中无人的她一踏进来,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咯咯作响。

她放声大喊道:“江雨生,你给我出来!”

没有人回应她。

顾元惠大怒之下,扬手一挥,一支摆在小角架上的白瓷瓶被扫落到地上,咣当摔得粉身碎骨。

敏真颤栗,怀里的书掉到地上。顾元惠发现了这个坐在窗户里的小女孩。

“你?”她瞪着眼睛将敏真上下打量,“是你?你是子绍的那个同学?”

敏真如一只被入侵了地盘的小兽,戒备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充满了敌意。

顾元惠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对,你是个哑巴!原来你就是江雨生带来分钱的小贱种!”

敏真被她这番话刺得浑身一阵冷。她直到很久后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说出那样刻薄恶毒的话。

顾元惠步步逼近,敏真见状,匆匆站起来躲去一边。

顾元惠却丝毫不因为对方是个幼童而有所收敛。她现在双目赤红,理智丧失大半,不想放过一点发泄的机会。

她声音并不高,可是听在敏真耳朵里,却格外尖锐。

“江雨生可真是不要脸的贱-货!他当年和男同学在学校里乱搞,被学校开除,赶出家门,一路都靠卖屁股度日。元卓单纯,不幸中了他的圈套,被他忽悠得六亲不认。他攀着元卓这棵大树还不足,还要带着个孩子来吃顾家的饭。我说子绍怎么成天把你这个哑巴挂嘴边。真不愧是江雨生家的人,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勾引人!”

敏真呆住。她就算先前流落亲戚家的时候,也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她才刚满九岁。而这个女人都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勾引她儿子。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

顾元惠见孩子不能反驳,越发嚣张,将一腔仇恨全部朝着孩子渲泄而出。

“我弟弟本来是欧洲名校毕业的高才生,家中长辈在他身上寄予无限厚望。然后呢?他为了江雨生,竟然跑回国去那么个破学校读研究生!这都还不算。他毕业了不但不回自家公司上班,在外面瞎混,现在甚至还立遗嘱,要把家业和江雨生分一半!”

难怪她愤怒到丧失理智。原来顾元卓立了遗嘱,把江雨生写了进去。

陈姨不知躲去了哪里。敏真直面顾元惠的咆哮,可是眼里的恐惧却一点一点退去,换成不耐烦和厌恶。

顾元惠没有察觉,继续忿忿不休。

“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他也配?换在旧时候,他姓江的也不过是我们家公子哥儿的宠着玩的东西罢了。卖屁股的小子,也敢惦记着主子的钱——”

突然一杯凉茶泼上她的脸。顾元惠惊声尖叫,连连后退。

敏真冷冷看着她,重重搁下手里的空杯子。顾元惠湿了一头一脸,胭脂妆粉被冲出条条沟壑,红白黑紫交错,像是蜡人向火,又恐怖又滑稽。

小女孩依旧一声不吭,但是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一个讥讽十足的冷笑。

顾元惠气急败坏。这个孩子讥笑人的模样,像足了当年的江雨生。

天才少年,俊美俏丽,仗着郭长维的宠爱,格外清高自傲。他就最爱拿这种眼神斜睨人,冷冰冰的,仿佛满世界都不放在眼里。

她震怒,冲过去想要抓敏真。敏真立刻转身跑。

忽然一声怒吼从天而降:“住手!”

顾元卓穿着睡衣,大步流星自楼上奔下来:“姐,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