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没有自我判断力的人。”江雨生也不仅冷下了脸来,“是,都是我多管闲事。你父亲是好是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为你担心罢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元卓不耐烦,“他是我亲爸?虎毒不食子,他还能害我不成?”

江雨生无言以对。

他僵硬而尴尬地坐在浴缸边,只后悔选在这么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想要夺门而出,都还要先绕过堵着门口的顾元卓。

而顾元卓显然还要乘胜追击,占进上风才罢休。

他鼻子里喷着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这样,真的让我很失望,雨生。”

一种难言的剧痛击中江雨生的心脏,就像一尾鱼被长矛刺穿。

顾元卓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口气同他说话。

他总是带着点谦卑,以仰视的角度,向江雨生抱怨,发泄委屈。好似一只小狗冲着主人旺旺叫,所要的不过是能被主人摸摸头。

而这一次,他居高临下,直接对江雨生横加指责。

这段关系中,他不再甘于做beggar。[注]

江雨生苦笑:“是吗?我让你失望。因为你觉得我对令尊有误解?”

“我不知道郭长维和我爸有什么过节,但是我不认同他对我爸的评价。”顾元卓说,“我爸已经变了,他现在恋旧,恋家,对我也非常关心和宽容。你知道吗雨生,他甚至给了我一枚戒指,鼓励我向你求婚。”

又是结婚?

江雨生再次惊愕。

顾卫东中了什么邪,接纳他江雨生作为儿子的同性情人就罢了,甚至还会祝福他们的婚姻?

他这开明进程仿佛从奴隶社会一朝就□□入了共产主义,昨日还刀耕火种,今日就驾驶着宇宙飞船遨游太空。

而顾元卓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反而对父亲的通情达理感恩戴德。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继续争论下去了。”江雨生站了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顾元卓一脸怒意地拧开了浴室的门,“每次谈到未来,你就是这么一副被通缉的表情。我总在想,我犯什么贱呢?我想和你厮守一辈子,可我估计你并不是非我不可!”

这夜,顾元卓睡在了客卧。而江雨生没有再半夜溜进来找他。

秋月落在床上,照着两张一样寂寥、难以入睡的脸。

那之后一连数日,江顾二人都处于冷战之中。

为着敏真,他们表面上倒是和平共处。这并不难做到,顾元卓借口加班,隔三差五才回家一趟。两人同桌吃饭,分床而睡,在敏真面前正常交谈,只不再有亲密的动作。

听说许多为了过日子而结婚的夫妻都是这么生活。人家也一过就是一辈子,白头到老,也是外人口中的恩爱夫妻。

这两个大人又不是演员,敏真怎么会看不出来?

但是她也不说。

像她这么大的小少年,在学校里已有许多烦恼,也没多余的精力去管大人的事。

国庆长假,江雨生带着敏真挥别了送机的顾元卓,登上了飞往巴塞罗那的飞机。

直到这时,敏真才小声问江雨生:“舅舅,你和顾叔叔这次是在为什么吵架?”

江雨生知道外甥女早慧,并不瞒她:“是为了他爸爸。”

“他爸爸要你们分开?”

“恰恰相反,他希望我们能结婚。”

敏真惊愕地瞪大了眼。如果顾元卓在,会发现孩子此刻的表情同江雨生当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小女孩严肃地皱着眉头,道:“结婚是个很复杂的事。”

江雨生被她的少年老成逗乐了:“是啊,江敏真小姐。你知道的真多。”

“你们之间明显还有一些分歧需要解决,还远不到结婚的程度。现在要是一时冲动,将来会后悔的。”

“哦?”江雨生笑个不停,“你还知道些什么?”

“这不好笑呢。”敏真抱怨地白了舅舅一眼,“你们都没有安全感。”

江雨生愣住。

敏真说:“顾叔叔是拼命想建立一个最牢固的家,永远不破碎。而舅舅你,你比较悲观,你觉得没有什么是永远的,现在得过且过着吧。”

江雨生怅然,全然无语。

敏真总结:“所以顾叔叔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你也烦不胜烦。他想要你给出更多的承诺,而你怪他贪得无厌。归根究底,这都和你们的童年成长经历密切相关。说回来,从我最近看的书来说,我发觉心理学非常有趣,能锋利的剖析人类的行为本质。我觉得可以考虑将来做一名心理学家……”

敏真絮絮叨叨,将话题扯到了她自己身上。江雨生却没再听清她后面的话。

连敏真都能一针见血。他似乎已没了回避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beggar,这里指感情之中高攀的一方。

小攻的原生家庭,父母婚姻并不好,于是很想建立个完美的家庭。

小受则是经过太多坎坷,觉得得到的东西太容易失去,于是对什么都不抱着“永远”的期盼。

两个人其实在性格上都有缺陷,都需要成长和改变。

第34章

等飞机落了地,敏真看着满机场熙攘喧哗的中国游客,皱着鼻子对江雨生说:“我觉得飞机是不是半途掉了个头,又飞回去了呀。”

江雨生啼笑皆非。

江雨生也没那么傻,不会专程跨越半个地球,就为了和同胞在异国热门景点合影。他在地中海南岸的度假小镇定了旅馆,决定未来七天的主要日程就是晒太阳、喝鸡尾酒,以及发呆。

就让顾元卓和他亲爱的爹继续在金山银海中荡起亲情的双桨。他江雨生也不是没有人陪伴。

敏真是个天使,是这天下最纯真无暇,且挚爱着他的人。江雨生相信当全世界都背叛他,朋友,爱人,全都抽身而去。这个他用心血抚养大的孩子,依旧会照顾他苍老的躯体。

地中海的阳光总令人生出一种浑浑噩噩的慵懒,风中总有不知名的音乐自远方飘来。

比利牛斯山延绵雄伟的山脉如一头倦兽,抵达海湾时轰然匍匐了下来,一头扎进了碧蓝的海水之中。它的脊背化作了大片大片的卵石滩,残躯散布海岸线,孕育了无数个烂漫风情的海滨小镇。

这里的海水清澄得如精心烧制的蓝玻璃,和橙色屋顶的民居互相映衬。居民们身材壮硕,男男女女都有着蜜色的肌肤。

秋风送凉,海边游客稀疏,游艇和帆船仿佛天使落在海面的白羽。

江雨生和敏真租了单车,沿着盘山公路一直爬到山顶上,俯瞰整个海湾。

时光在这个小岛上过得飞快,在躺椅上合一会儿眼,乌金就已西沉。

地中海的天空是蔷薇一般的粉紫色,白色的游艇如一只只倦鸟漂浮在墨蓝的海浪中。有情侣在暮光渲染的沙滩上静静地跳舞。

敏真一个恍惚,还以为看到了当年的顾元卓和江雨生。

上一次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出门度假,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刻的顾元卓在做什么?大概还是呆在他那间架满显示器的书房里,电话不断,同那些上下起伏的线条和变幻莫测的表格作战。

“我觉得顾叔叔越来越不会享受生活了。”敏真对江雨生说,“总是工作工作,本来就够有钱了,还那么拼命赚。可是大好的时光,全都消耗在苦闷的工作中了。”

江雨生笑道:“但是人生总要做一些取舍,拿我们所有的,换取我们所没有的。光阴,青春,肉躯,都是我们可以拿出去交换的筹码。谁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不可替代的价值,让自己的存在被人铭记。”

“可是,天下能赚大钱的人还是不胜枚举呀。任何一个行业,不做到顶尖,都很难被后人记住的吧。顾叔叔要想扬名立万,就他的条件来说,还不如去做男明星。”

江雨生被她的妙语逗得捧腹大笑:“你要记得把这句话告诉他!不过你顾叔叔正年轻力壮,干劲十足。对于他来说,也许度假远不如工作让他开心。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敏真说:“可是舅舅你很想念他。”

江雨生撇嘴一笑:“那又怎么样?”

他们玩了五天,顾元卓并没有给他们打电话。

第五天的傍晚,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

江雨生和敏真在一家小酒馆里吃晚饭。

屋外的寒湿被薄薄的一层玻璃窗挡在了酒馆外。屋内暖融融的空气里充斥着融化了的黄油和烤肉的气息。吧台上有一个旧音箱,正放着舒缓的西班牙歌曲。

敏真对着她的新欢西班牙海鲜饭大快朵颐。江雨生则点了一瓶桑格利亚气酒,当饮料般慢慢喝着。

“回去后,我想学西班牙语。”敏真说。

江雨生望着窗外夜雨中的静谧如梵高笔下的海湾,心不在焉:“你的英语都还没有学好,不要好高骛远……”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开头却是“086”。

“是顾叔叔吗?”敏真双眼亮了起来。

江雨生眼里凝聚了许久的寒意也终于褪去。他接过了电话,懒洋洋地笑道:“你终于舍得给我们打电话了?”

“诶?”对方一阵支支吾吾,显然并不是顾元卓的声音。

“小江?我是孙律师。”

江雨生顿时脸烫得熟虾子,忙不迭笑着赔罪:“抱歉!抱歉!孙哥,我刚才没注意看。”

孙律师笑道:“看样子,顾元卓并没有在你身边,是吗?”

江雨生调侃:“他已做了工作的奴隶,这时候应该正在棉花田里劳作。”

孙律师顿了片刻。纵使隔着半个地球,江雨生直觉他并没有笑。于是他也严肃了下来。

“孙哥,出了什么事?这个时候国内应该是半夜了。”

“而美国还是白天。”孙律师说,“我听到了一些消息,和你息息相关,觉得有必要来提醒你。”

有什么江雨生认识的人在美国的?

江雨生只觉得才咽下去的甜酒突然增加了度数,烧灼着喉咙。

敏真警觉地自晚饭中抬起头,注视着江雨生。

孙律师的声音里混着电磁杂质,有些模糊。他说:“今日,美国KBN银行宣布倒闭。”

“哦?”江雨生对这个银行名字十分陌生。

“雨生,顾家是这家银行最大的股东之一。”

江雨生耳中嗡地一声。

而孙律师的声音持续钻进了耳中:“不仅如此,今天开盘以来,美股持续暴跌,都说有第二次华尔街股灾的架势。明天太阳升起时,相信至少有十来家投行要关门大吉。而顾家的生意命脉,全部系在华尔街上。”

“舅舅?”敏真忧心忡忡地握住江雨生的手。

孙律师说:“不知道顾元卓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有什么不对?”

江雨生听自己用镇定的声音说:“他说过他爸那里出了点事,他要去帮助他。”

孙律师的叹息声通过电波传过来:“你赶紧联系一下他,希望他涉足还不深。其实顾卫东的生意出现问题,已有两三个月了。本来要是没有这次股市动荡,或许还能有一救……”

江雨生放下电话,眼角余光看到玻璃窗里倒映着的面孔,一阵心惊。

青面黑眼,瞪圆了的眼珠,咬牙切齿地抿着嘴,活似一个才上岸的水鬼。

“舅舅,怎么了?”敏真用力摇着他的手。

“你顾叔叔的爸爸,好像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江雨生避重就轻。

他立刻拨打了顾元卓的电话。

没有人接听。

这不对。顾元卓自打工作以来,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接电话。

江雨生又给顾元卓的小助理打电话。那女孩儿打着呵欠,口气充满抱怨。

“顾先生今晚应该留在公司加班吧,也许睡得太死了没有接电话。江教授,他这么大个人不会弄丢的,你不妨明天早上来公司?”

江雨生没打算给顾宅去电。就算想,他也没有顾家的电话号码。

他从来没找顾元卓要过。这么重要的号码,他似乎并不在意。

不怪顾元卓总抱怨。江雨生也觉得自己对顾元卓的重视似乎并不够多。他没有想过如何抓紧顾元卓,没想过如何怎么牢牢攀住他的心不放。他总是不争不抢,顺水推舟,随身边的人来去自由。

顾元卓并非不爱自由。他只是想被爱人强烈需求,觉得自己是对方那个不可或缺的人罢了。

敏真一语中的。他们俩都缺乏安全感。

江雨生将手机按在餐桌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敏敏,快把饭吃完。”他说,“我们今晚就启程回家!”

许多年后,敏真都还清晰地记得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

他们连夜收拾行囊,逃难一般奔赴机场。长假回程高峰期,竟然给江雨生买到了两张头等舱机票,实在算是一桩小幸运。

而候机厅的广告电视上,正在播放美国股灾的实况录像。

成群的人们蜂拥到银行大楼下,疯狂愤怒地砸着门窗。镜头一扫而过,挤满了一张张盛满愤怒的脸,全部青筋曝露,双目暴突。好似地狱打开了门,罗刹鬼走上了大街。

江雨生一直在给顾元卓打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

镜头转向证券交易所大门,也是人山人海。人们不顾防暴警察的阻挡,朝写字楼投掷鞋子和石块。

“敏敏,别看了!”江雨生拉起敏真,匆匆登机。

回去这一路,飞机要飞足十一个小时。真要命!

十一个小时,人在万丈高空之中,同外界断绝一切联系,要是有什么变故,飞机着陆时都已成定局,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难怪中外多少政变,叛军都等当权者出门乘机时才发动。

小孩子心事少,敏真一上飞机就酣睡过去。等一觉醒来,飞机已快降落。

江雨生双目布满血丝,脸色越发苍白,显然这一路都没能成眠。

下了飞机,排队领托运的行李。出站口永不停歇地上演着亲友爱人的重逢。

敏真拉着江雨生的手,紧贴着他的身躯,感觉到江雨生手心满是冷汗。

出租车的靠背广告电视里,居然也在播放华尔街的动乱。

暴民点燃了银行的旗帜,将银行总裁的画像放在火上焚烧,那衣冠楚楚的白发老头的面孔在火苗中寸寸扭曲。失去储蓄的妇女在镜头前嚎啕大哭,拼命扯着头发。

“我还有两个孩子,他们需要吃饭!”这位母亲哭诉。

一边,关闭的投行,员工如做贼般灰溜溜地从后门撤走,一边徒劳地抬手挡住记者的镜头。

顾元卓依旧没有接电话。甚至更糟糕,他的电话已关机。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