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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雨生名下的房子是学校家属公寓,其实条件并不差。

小区并不新,年纪约莫和敏真差不多大,楼房外墙随处可见雨水浸蚀的痕迹,但是庭院草木茂密,非常干净整洁。

相比之前精美而富有情调的别墅,大学家属区是世俗而充满凡尘温情的。

他们抵达时,恰好有一束金色的阳光破云而出,落在晒太阳的老太太们身上。

老人们手里不停地打着毛线衣,苍老的面容,皱纹恣意地舒展。孩子们和狗儿则在花园里彼此追逐奔跑,将尖叫欢笑声撒满庭院。

空气中浮动的不是花香,而是卤肉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仔细一看,这里的一楼完全是一篇小商业区:便利店,理发店,熟食店,美容院,托儿所,药店……日常生活所需之处,在这里全不都能找到。

这里是另外一个类别的世外桃源。

江雨生的房子位于七楼,两房两厅,装修简洁,设施一应俱全。又因提前收拾过,空房的霉味已从敞开的窗口散去,留下来的只有清洁剂的芬芳。

毕竟当年追求江雨生的时候,顾元卓几乎日日登门,甚至一度小住过,对这里十分熟悉。

他将行李放下,把袖子一卷,立刻开始收拾新家。

曾经在家中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大少爷,如今跪在地上,半个身子钻进橱柜下面,给水槽换管道。陈旧的管道拧开后,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恶臭,顾元卓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浴室的花洒也需要换。餐桌有一个腿儿好像有点低,你也去看看。”江雨生含笑望着顾元卓专心修管道的身影,眼神有点发热,“那,我先带着敏真去买菜了。”

是的,买菜。

从此以后,再没有钟点工为他们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江雨生是苦出身,倒是无所谓。可顾元卓,他的十指就要浸在阳春水里泡得肿胀了。

“其实我们可以偷懒。”江雨生对敏真说,“舅舅我有学校的食堂卡,我们一家都可以过去吃饭。又便宜,味道又不错呢。”

“那我们也可以请人上门来修那些东西呀。”

“是可以,但是最好还是让你顾叔叔去做。”江雨生说,“要让他觉得,他在这个家里,有不可或缺的用场。他依旧是这个家里重要的一份子。”

敏真很担忧:“顾叔叔以后怎么办?”

江雨生说:“等他把债务结算完,他会回去继续工作。不过我希望他能换一份工作。更加踏实的,作息也更加稳定的工作,会对他更好。”

“他挪用了客户的钱,客户不来找他麻烦吗?”

江雨生轻拧着眉:“这个事情,有一个时间差。顾叔叔只要在委托日期到期之前,将窟窿补上,就会没事。”

“那他的钱够吗?”

江雨生叹气:“这是个还不能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答案的问题。”

“但是,”敏真注视着舅舅,“你已经准备好了救场方案了,是不是?”

江雨生不禁莞尔。

先贤们说的对,同一个聪慧的人交谈,其乐趣能胜过所有生理上的快感。

“是的。”江雨生说,“但是这个方案就像核武器,我手里有,我也不畏惧去使用,但是,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用它。”

“为了照顾顾叔叔的男性自尊心。”敏真皱着鼻子,有点不屑。

“不要这样。”江雨生说,“其实我同他掉个个儿,我也会和他一样的。你要记住,敏真,尊严远比爱更重要。尊严是人活在这个世上的一口精气。”

“可你又不会因为帮他还钱而看不起他,羞辱他。”

“这事是很复杂的……”江雨生叹息,“不说这个了。来,买条鱼回去烧着吃。”

这晚,江雨生下厨做饭,饭后顾元卓和敏真负责洗碗。

这里的厨房还不如当初一个门厅大,一家人挤进来,摩肩接踵。不是你洒了我一胳膊水,就是你踩了我的脚。

敏真看到顾元卓在百忙之中还会抽空去亲吻江雨生的脸,于是松了一口气。

她觉得家中气氛僵持已有些时日,生怕两个长辈感情出现波动。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孩子最为敏感。

她最大的噩梦,就是失去这个家,再度流离失所。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贫穷与富贵并无差别。

而只有江雨生知道,顾元卓失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江雨生自己也比以前要浅眠许多,顾元卓一声低而轻微的叹息,总能把他自睡梦里惊醒。这似乎是一种深深相爱的情人之间特有的灵犀。

白日里镇定洒脱的笑颜,到了半夜脱下来,露出愁苦消沉的骨肉。夜深人静时,黑暗伙同所有阴郁的负面压力四合而来,压得人如坠深海。

无法呼吸,见不到光。

背后睡着的恋人是自己的救生艇,可是顾元卓不肯攀附上去,总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游回岸边。

江雨生并不怪他太固执。人总有自己的倔强。独立坚强是顾元卓脱颖于众多富家子而成为独特个体的标记,也是让江雨生当初爱上他的原因。

只是钱始终有一个很大的缺口。顾元卓已将所有能脱手的全部换成了钞票,也依旧填补不满这个漏洞。

第43章

顾元卓满脸痛苦:“真觉得自己真是愚蠢痴憨,白活这二十多年。我当初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将这个事做得周全?”

江雨生安慰:“那是因为你相信你父亲。”

“是。”顾元卓叹,“我相信他会□□住,很快回转。我填进去的资金很快就能赚回来。我觉得他不会辜负我,令我失望。”

顾卫东不是个关心孩子学习生活的父亲,但是他独立支撑全家,创下辉煌家业,是儿子心目中最信赖和仰慕的偶像。谁都没料到这个偶像崩塌起来,如此迅速且不堪。

顾元卓扶额哂笑,声音桀桀,听着令人心酸。

“你曾经劝我谨慎,我还和你吵架。现在想来,真想给那时的我一个拳头,把自己打清醒过来。”

“没人能准确预料未来。”江雨生说,“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先知。而你信任父亲,这是天性使然,并不是错。元卓,你也是受害者!”

“那么,我的错,就是我的自大。”顾元卓用力揉搓着脸,“王师兄都告诉我了,关于我爸之前一直找人在职场上扶持我的事。哈!你说这究竟是父爱呢,还是他在做一个很长的局?”

“我想令尊还不至于这样设计亲儿子。”

“将我的事业道路铺满金砖,让我以为自己天纵英才,无所不能,膨胀到了极点。然后,再放出自己资金有困难的消息,引我一头热血地主动去支持他。他若开口求我,我都还会三思,会和你商量……他真了解我!”

“知子莫若父。”江雨生紧紧拥着顾元卓,“元卓,我想帮你……”

“再给我点时间。”顾元卓长叹,“我约了我妈明天吃饭。”

“阿姨最近如何?”

“她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除了搬了个家外,其他一切照旧。”顾元卓哼笑,“我想对于她来说,我爸早就死了,墓木已拱矣。不过我不怪她。”

“那她会帮你吗?”

顾太太是知道儿子为了丈夫挪用了资金的,可惜字如金,谨慎如一位老道的官方发言人,轻易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丈夫死得凄惨,她没放在心上;儿子活着挣扎,她也不放在眼里。她已不食人间烟火到了极高的境界。

顾元卓如何向母亲求助,敏真不得而知。但是那天深夜顾元卓回到家中,神色明显比以往轻松了许多。

敏真摇着尾巴扑过去:“怎么样?奶奶答应了吗?”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顾元卓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朝迎接过来的江雨生一笑。

江雨生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事情终于有转机,真好!

顾元卓掏出一个蓝丝绒的小袋,往茶几上一倒,叮叮当当落出三粒宝石来。

敏真不懂行,只知道这三颗宝石都有成人拇指大小,一枚粉晶,一枚宝蓝,一枚雪银,在客厅吊灯的照射下,璀璨夺目,皑皑生辉。

“哇……”她大声赞叹,“好漂亮!”

江雨生比敏真懂得多,一见这三颗宝石,不禁瞪大了眼。

顾元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苦笑道:“妈这些年还是置办了不少好东西,都在自己名下。不过我真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拿出来了。原来她还是把我的辛苦看在眼里的。”

江雨生笑:“哪里有亲妈会不管孩子死活的?”

顾元卓说:“她说,我爸这么对我,她也觉得很愧疚,似乎给我选错了一个爹似的。也是好玩。她要换个丈夫,生出来的不就是别人了么?她还说,她等我来求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江雨生搂着他:“你们一家人,在感情的表达上,似乎都有些障碍。奇怪,你对我倒是腻歪。”

顾元卓又笑了,双目泛红。他把宝石收了起来:“我明天就去把东西脱手,应该正好能把漏洞补全。顺利的话,明天晚上就能睡个好觉了。”

“要把这么漂亮的宝石卖了吗?”敏真有点不舍。女孩子天生总是喜欢晶莹的珠宝。

顾元卓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等叔叔将来赚了大钱,给你买条比这些还漂亮的宝石项链,给你做成人礼物。”

敏真道:“还要给舅舅买!”

江雨生骇笑:“舅舅可不带珠宝!”

“给你买块钻表?”顾元卓将江雨生抱住,额头亲昵地在他鬓角蹭了蹭,“雨生,没有你在身边,我真熬不过来。”

江雨生眼眶亦发热,紧握住顾元卓的手。

这夜敏真睡得十分香甜,还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梦里,他们情况好转,终于搬回旧屋。

别墅还是别墅,却结合了她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国外度假酒店的美景,推门出去,就见后院连着无边界泳池,外面是壮丽的群山和银镜般的湖泊。

盛开着大朵白花的灌木凉棚下,顾元卓和江雨生坐在铺着白布的餐桌边,手牵着手,正喁喁私语,一如既往地恩爱。

穿着制服的侍者正摆着晚餐,点上蜡烛。露台外,暮色悄然将领。

而敏真发现自己长大了,高出一大截,穿着一双彩珠编制的凉鞋,长裙偏偏,正朝他们走去。

她的手里还捧着一大束刚剪下来的蔷薇花,芬芳扑鼻。一路走过来,所有人都朝她微笑。

“就等你了。”江雨生朝敏真招手。

敏真开心地朝他们走去。

这时,门铃声响了起来。

敏真转头朝大门的方向望去。

“别管它。”顾元卓唤道,“快过来。”

敏真继续朝他们走去。

而门铃声十分固执,不得到答应不罢休。

敏真再度停下脚步。

顾元卓和江雨生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敏真听到自己说:“我马上就来。”

然后,就醒了过来。

门铃还在响着,好似一道催命符。敏真揉着眼睛爬起来,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面色严肃的两人见应门的是个小女孩,都略微吃惊。而敏真更是警惕而惊惶地后退了一步,瞪着他们那身深蓝色的制服。

“小朋友,”其中一人问,“你家大人在家吗?”

“你们找谁?”顾元卓穿着睡衣,打着呵欠从卧室里走出来。

他昨夜解决了难题,心情放松,缠着江雨生折腾到了后半夜。江雨生一早咬牙爬起来去上课,他却还在床上好眠。

而顾元卓看清来人的制服,也神色剧变,肃然以待。

“顾元卓?”来客亮出证件,“我们接到报案,你擅自挪用客户巨额资金,涉嫌经济犯罪。你的雇佣单位和客户已向我们报案。我们需要跟我们去一趟,将情况解说清楚。”

敏真觉得这简直如同电视剧一般荒唐,可是看顾元卓的表情,他并非将此事当作一个恶作剧。

“这事是个误会。”顾元卓沉声说,“我今日就能将所有资金转会帐户里……”

“你这样和我们说没有用的。”另一人颇有些不耐烦,“我们需要你立刻跟我们走一趟。不要想着抵抗。我们带了镣铐,只是尽量不想用罢了。”

敏真骇然。他们居然还打算铐走他?就像电视里对待穷凶恶级的犯人一样?

敏真以为顾元卓会反抗,但是他竟然没有。

顾元卓眼神急速闪烁,深呼吸,迅速接受了现实的袭击,调整好了情绪,并且迅速做好了应对准备。

“好。我换身衣服,去和你们说清楚!”

对方还有点不乐意。

顾元卓冷笑:“这里是七楼,我还会跳窗不成?”

他回房换了一身整齐的西装,甚至迅速洗漱了一番,将面貌收拾得非常干净利落。只是最近瘦了许多,西装的腰身显得有些松。

敏真慌得六神无主,鼻子好似挨了一拳头,酸得两眼发热。

顾元卓蹲下来抱了一下敏真,拍着她的背说:“敏敏不要怕,给你舅舅打个电话,让他去找陈律师。你还记得陈律师吗?”

敏真点头:“那个土地公公。”

顾元卓苦笑:“是的。他会有办法。”

顾元卓被带走后二十来分钟,江雨生一阵风般扑回了家。

“吓着了?”他抱住扑过来的敏真,“没事的,我们这就去把叔叔接回来!”

江雨生早年生活坎坷,自然不是那种经历骤变就惊慌得不知所措的人。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但是镇定且头脑思路分明,迅速收拾好了一大摞文件资料,把那袋珠宝揣进上衣内袋里,带着敏真出了门。

敏真上次见到陈律师,还是顾卫东的葬礼上。

这小老头专爱往漂亮的女宾客堆里钻,好似一个闯入精灵群体的霍比特人。

他还在追悼仪式上发表了一通感人至深的演讲,将顾卫东吹嘘成了一位时代的弄潮儿,行业的领头羊,将他的“病逝”美化成了殉道般的巨星陨落。

作者有话要说:

逮捕那里我随便写的,确切的公文说词真不清楚。

第44章

这次再见,陈律师仿若脱胎换骨,像个执勤的特工。

他的助理开着车擦着马路牙子停下,车窗摇下,老头露出半边脸,压低嗓门对江雨生他们道:“上车!路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