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都在期限内还上了呀!”敏真替顾元卓抱屈。

陈律师难得有耐心地对一个小女孩解释:“客户声称因为耽搁了数日才提到款,对他们造成了巨额损失。”

敏真迅速明白:“这是借口!他们还不肯放过顾叔叔,非要把他弄得身败名裂不可!”

陈律师也忍不住摸了摸和孩子的头:“别担心。我看你舅舅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人物,还准备有后手。有他在,你顾叔叔应当能顺利软着陆。”

敏真的愁眉却一直没有解开。

一家三口终于完完整整地回了家。

洗漱,吃饭,做家务。

短短两日,家中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了。

江雨生和顾元卓依旧互相协作地做着家务。顾元卓则一直在回避目光接触,而江雨生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根本没察觉。

他们没有过多的交谈,更闭口不提曾发生过的剧变。那种无所忌讳的亲昵狼狈倒台,反而让虚伪的相敬如宾主持了大局。

顾元卓的人是出来了,可是家中那个诡谲的阴影反而越发壮大。这玩意儿吞噬着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各种负面能量,身躯膨胀,侵蚀着屋内明亮的空间。

敏真很是不解。明明危机的重头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两个长辈反而更不开心?

她忧心忡忡,又惦记着明日的月考,愁眉苦脸地回房睡觉去了。

江雨生回到卧室,收拾着书桌上的工作文件。

顾元卓关了客厅的灯,也走了进来,坐在床上。

两人依旧没有交谈。

夜里起了风。江宅的窗户比不得顾宅那么高档结实,被劲风一吹,难免咣咣轻响。

吵闹,但又有一种怀旧的温情。

顾元卓侧耳听了半晌,轻声说:“我想起当初在你这里过夜的日子。那时候正是雨季,每到半夜就狂风骤雨。有一次睡前忘了关窗户,半夜被雨淋醒,我光着身子跳下床满屋子关窗户。”

江雨生还记得那一幕,不禁莞尔。

他记得自己当时躺在床上,对着顾元卓在闪电中健美如骏马般的赤-裸身躯吹了口哨。

顾元卓抬头,同他目光交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毕竟年轻,受的打击有点大

成长型的小攻似乎不大讨喜。

但是我好这口,泪……

第46章

江雨生拉过椅子,坐在了顾元卓的对面,握住了他的手。

“陈律师说,对方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发起民事诉讼。我们很快就会收到法院传票。”

顾元卓和他十指相扣,低垂着头颅。

短短三十多个小时的关押,也并未受到肉-体上的创伤,却在他精神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破产、丧父、四处借债,都未能击倒这个骄傲的年轻人。但是牢狱之灾,却让他第一次折断了骨头。

“元卓,”江雨生俯身,握着顾元卓的手,低头亲吻,“我知道你很不容易,支撑得很辛苦,但是我希望你能继续坚持住。”

顾元卓也躬下了身子,与江雨生额头相抵。

他嗓音喑哑,含着刻骨的委屈:“雨生,我真觉得命运对我太不公。为什么他们都在算计我?亲爹,客户,上司。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信任的?”

“人总有错信他人,导致行差踏错的时候。”江雨生神色一时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但是,这终究只是你人生中的一道坎。抬起脚,迈过去,等着你走的路还很长。”

“我知道。”顾元卓说,“我在里面的时候想了很多,雨生。那种环境还真的能令人控制不住地去深度思考。”

“含着金勺出生不是我的选择,锦衣玉食地长大也不是我的过错。多少二世祖吃喝玩乐也一辈子过得平平顺顺,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却遭遇这么大的挫折。老天爷真的在玩我!”

“我当时反反复复回忆我从听到我爸的困难,到动用那笔资金时的点点滴滴。不知道你没有没有过那种感觉,仿佛着了魔,脑子里有个声音和你说:没关系的,能周全回来的。你是有把握的。我当时想,赌这一把,试试看如何。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我爸是个赌徒——我特么不也是个小赌徒么?”

顾元卓将脸埋在手掌中,发出模糊的叹息:“我爸他就是个赌徒,我是他押在赌桌上的筹码。而我竟然不知不觉也学了他。人生中下的第一把大注,就眼看要把自己的下半身也输进去。”

“没有坏到那个地步。”江雨生忍不住道。

顾元卓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情况坏到什么地步了。这官司让我名誉和信誉彻底扫地,至少在本地,我要想再从事这行,是绝无可能。陈律师说也许是我爸的仇敌故意害我。不论是什么人,反正他成功了。”

“我发现其实我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是假象。雨生,我的事业是我爸用人脉和金钱堆出来的,我出生的家庭也早就破裂,我自豪的人缘全用家世和金钱来维持,我自诩出众的能力——其实根本不堪一击!雨生,你爱的这个男人,他一无是处!”

江雨生双手捧住他的头,逼着他同自己对视。

“元卓,我不准你放弃自己。难道这天下就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做了?”

顾元卓苦笑:“说出来你可能真不相信。但是我确实很喜欢这一行。当然,多的是工作可以给我选择。工作和事业不同,工作只用来生存。”

“你需要好好休息。”江雨生吻他的额头,充满怜爱,“相信我,你还远不到要绝望的地步。”

他们睡下,但是都了无睡意。

风一直刮个不停,有别家未关好的窗户砰然碎裂的声音传来,听在耳中十分惊心。

江雨生和顾元卓背对背躺着,都偶尔听到对方轻轻叹息的声音。

***

敏真觉得,江雨生和顾元卓在这个家庭中的职责,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完全掉了个。

江雨生的科研项目正进展到一个重要阶段,十来位工作人员的心血是否能凝聚成卓越成就,就在此时。

江雨生作为项目负责人,之前为了顾家的事缺席数日,已让同事和上级隐隐不满。如今大事算是成埃落定,他便主动担任起了加班的责任,几乎半住在了实验室里。

顾元卓闲在家中,担负起了家庭主夫的职责。

他其实做的还不错。

他是一家人中最早起床的,下楼围着小区跑个几圈,然后买来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和生煎。那时江雨生和敏真也已起来,兵荒马乱地洗漱完毕,坐在桌前一番狼吞虎咽。然后江雨生去上班,顾元卓送敏真去上学。

顾元卓那辆漂亮得轧眼的奔驰小跑自然也抵债去了,家中日常出行,开的是将江雨生早年买的一辆本田车。江雨生上班只需过马路,于是顾元卓每日开车往返于三中,接送敏真。

途中,顾元卓比以往要沉默。

敏真总是偷偷打量他。

顾元卓瘦得几乎脱了形,面孔泛着油亮的古铜色,但依旧英俊得令人心折。他修长健壮的胳膊搭在方向盘上,深陷的双目直视前方,总是一副神智游离的状态。

这些日子里,顾元卓的思绪大部分时间都飘荡在一个江雨生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的灵魂则被困在这具身躯里,挣扎碰撞,寻找不到出路。

这个忧郁而俊美的年轻人让敏真的老师十分侧目。那个女教师含蓄地问敏真:“那位是你家什么人?”

敏真理直气壮道:“是我爸爸。”

老师惊讶:“他看起来真年轻。”

敏真狡黠道:“他们结婚很早。”

老师失望而归。

在学校里,敏真言行一切如常。她和同学们保持着友好却不亲昵的关系,只有同桌傅闫察觉出了异常。

“你家是不是出事了?”小胖子问。

敏真有些意外。

傅闫知道自己牙齿漏风,现在说话爱抿着嘴:“你看上去不开心。功课也比过去落后了两个点。而且,你家换车了。”

敏真并不反感这小弥勒佛打听自己的私事。她发觉自己还很感激有同龄人能来关心自己。

“我很好。”敏真说。

傅闫充满感情地看着这个漂亮娴静的同桌小姐姐:“真希望我是个大人,就能照顾你了。”

敏真莞尔:“谢谢。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江雨生没有感激敏真替自己捍卫了男友。他现在过着先前顾元卓过的日子,披星戴月,成了家里半个隐形人。

顾元卓倒是不介意熬夜等江雨生回家。他持续失眠,一个人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总是不停地思考着。

敏真曾忍不住问:“叔,你在想什么?”

顾元卓答:“过去。”

总是回想着失败的过去,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好在顾元卓又补充:“也会去想前途和命运。”

“那想出什么结论来了吗?”

“哪里能得出结论?”顾元卓不禁笑道,“还不是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你不要看我是个大人,其实我现在和你也差不多。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偏偏责任艰巨。别看我现在如落水狗,可是照样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等着看我是就此烂在泥里,还是能再爬起来。”

家道中落的名流之后就是有这等麻烦。认识他们的人太多,又喜欢把他们当真人秀节目观看。活得是好是歹,都能成为这些人口中的笑谈。

况且顾元卓这一跤摔得太狠,残肢断臂还得自己接回来。今后没有了家族的金光护法,还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

“你能爬起来!”敏真很肯定地说。

“那么,怎么爬?”顾元卓淡淡笑,“你不懂,我的信誉已扫地,业内没人能信任我,雇佣我。”

“可是……”敏真结巴,“还有很多工作……”

“你这话,和你舅舅说的一模一样。”顾元卓说,“是,天下工作那么多。我要糊口养家,并不难。但是,事业呢?”

“你真的很喜欢金融业。”敏真发现自己一直错看顾元卓。

顾元卓想了想,哂笑道:“原本并不怎么喜欢。可是你说怪不怪?当我失败后,却发现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一个行业。外人看这行,纸醉金迷,淫男乱女,充满铜臭。可是我却看到勃勃生机,看到机遇,看到社会进步的生命线。”

就像顾家。顾元卓曾嫌弃家庭虚荣浮华、人情淡薄。可等真的破裂了,又总梦回儿时,顾卫东上班回来,伸手拥抱儿女,一家人围着餐桌说笑吃饭。

陈律师多方周旋,还是无济于事。

一周后,行业的处罚通知和法院的传票同时送上了门。

江雨生还没下班回家。敏真在房间里写作业,就见顾元卓从厨房里出来,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签收了传票。

然后,把文件丢在茶几上,照旧回厨房做饭。

他这个以前顶多只会煎蛋煮速冻食品的人,短短一周,就跟着网上的食谱能作出味道尚可的饭菜了。

江雨生今日难得准点回家,进门就闻到饭菜香,不由得扬起笑颜。可等看到茶几上的传票,才挂起来的笑容就又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一把抹去。

顾元卓端着一盘炒时蔬出来,面色淡然,有种失去痛觉的麻木。

敏真以为江雨生会安慰顾元卓几句,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丧,哈哈~~~

第47章

随着时间推移,家中的气氛逐渐变得压抑而沉默。人人都无话可说。

江雨生总是不在家,将大段大段的时间留给顾元卓,让他自己去静静思考。

凡事总有个限度。再温柔耐心的劝慰话,如车轱辘一样说个七八十遍,也成了熬过头的鸡汤,浓得发酸。倒不如放下话来,让对方自己慢慢去克服。

江雨生也曾跌落过人生深渊,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他怎么不能体会顾元卓此时此刻的沮丧绝望的心情?

而在这天地之间,唯有光阴是最伟大的造物主。没有它不能淡化的伤痛,没有它不能模糊的记忆。曾经的山崩地裂、刻骨铭心,回首时不过是遥遥来路上一抹浅淡的影子。

还记得当初的一点一滴的感受,但是少有人能再度共情。

距开庭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月。江雨生依旧忙得不见人影,而顾元卓哪儿也没去,除了每日做家务外,就是窝在客厅里打游戏。

游戏机是韩子绍临走前送来的。他本意是想给敏真玩,却没想便宜了顾元卓。

敏真这才知道,韩子绍宣称顾元卓是游戏高手,并不是尬吹。

顾元卓打起游戏来,全神贯注,有一种杀伐果决的自信。他冷静、锋锐,如出鞘的宝刀,如脱笼的猛兽,如入海的矫鱼。自由驰骋,所向披靡。

在那虚拟的世界里,他跃身成为了主宰一切的王者。队员们对他顶礼膜拜,鞍前马后地誓死效忠,对方阵营放出巨额赏金,就为取他项上人头。

现实中,顾元卓不过是个家道中落、前途黯淡的年轻人。而游戏里,他是能只身横扫千军的英雄,是能指挥声势浩大的会战的领袖。

后来敏真学到一个词,叫“即时满足感”。

人们的行为能立刻得到良性的、期待中的反馈,令人在最短的时间里感受到极大的满足与惬意。

这种感觉就像吗啡和兴奋剂的混合体。它能麻痹生活中的挫折与痛苦,又给予人现实中难以得到的成就感。

多美妙,是不是?

人类孜孜不倦的奋斗,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一瞬间。

所以不论家长如何深痛恶绝,政府如何严令约束,电子游戏依旧会在人类世界里永远繁衍下去,生生不息。

江雨生深夜疲惫地回到家中,敏真已睡,顾元卓却还在客厅中打游戏。

餐桌上对着吃过的外卖饭盒,沙发上丢着零食袋子,洗衣机里塞满了换洗下来的脏衣服。

江雨生是人民教师,他深知什么时候该循循诱导,什么时候该暖言鼓励,什么时候该严肃批评。

他把家门钥匙往桌子上一放,沉声道:“元卓,你好歹也把家里收拾一下。”

屏幕里正一片厮杀,战火硝烟弥漫,顾元卓双眼直勾勾盯着屏幕,双手飞速操作,眉毛也不抬一下。

“知道了,我明天就收拾。”

“你这话都已经和我说了几次了。”江雨生拿着垃圾桶,把盒饭零食一股脑扫了进去,“结果每次都是我来收拾烂摊子。”

“我现在在忙。”顾元卓有些不耐烦,“你放着,等会儿我来弄不行么?”

江雨生还想说,顾元卓却对着麦嚷嚷起来,数落队友配合不周。

江雨生深呼吸,看了一下时钟:“都快一点了。明天开庭,你就不去了?”

“陈律师说我可以不用去。”顾元卓冷笑着,屏幕里,他操纵的重铠武士横刀冲进重围,特效阵法闪烁,扫荡成片敌方士军。

耳麦里,队员们一阵欢呼:“老大威武!”

“你必须去。”耳麦突然被摘下,江雨生冷峻的面孔遮住了屏幕,“这官司对你至关重要。你要当庭作证,让法官看到你积极的态度。你应该参与进去。”

“别挡着呀!”顾元卓歪着脑袋看屏幕,一边伸手推江雨生,“你让我先把这局打完……唉,我参与不参与,结局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反正输定了。”

顾元卓再度指挥着队员朝敌军俯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