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文缓缓转头朝江雨生看去。江雨生如石雕般端坐着,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郭长维的这番话。

“是的。”郭长维笑,“作为亲爹,我有意让你吃这一个教训,代价就是让你和爱的人错过。信文,高傲自负会让你付出更大的代价,甚至危及到整个集团。错失爱人,已是能给你敲响警钟,伤害又最小的教训了。”

郭信文嘴唇翕动,却说不出半个字。他如老狗般喘着,把汗涔涔的脸埋进了双手里。

郭长维又温柔地说:“雨生,我真对不起你,利用了你,还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慈祥的长者。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配你的仰慕。你是个有慧心的孩子,你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但愿和我们郭家剥离了后,你能有更好的人生。我祝福你。”

视频结束。

孙律师合上了笔记本,轻声说:“我给你们倒杯茶。”

他起身出了门,体贴地将办公室留给了这两个人。

宽大的窗外已扯上了一张白蒙蒙的雨帘,闪电时不时窜过重帘。办公室闹中取静,甚至能听到桌上时钟走动的嘀嗒声。

尴尬就像泥泞的沼泽,两人深陷其中,既无法自救,又无力帮助对方。

直到江雨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暴雨中的城市有种末世大片的感觉。红绿灯在暴雨里孤零零地闪亮,正是早上九点,可路上既无行人也无车。

江雨生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也许他们已在刚才同世界隔绝在了两个空间,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幻想。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郭信文来到了江雨生身边。

江雨生侧头,低声问:“有烟吗?”

郭信文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香烟自指间袅袅升起,飘在两张面孔之间。

郭信文的脸色同窗外是天色一般难看,眼中一根根血丝浮现,连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头发,也有一缕耷在了额前。

江雨生同情地看着他:“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郭信文凝视着江雨生的目光忽而飘向悠远的过去。

“十二年了。我腿上还打着石膏,在花厅里午睡。你走进来,把我惊醒了。那年我才二十一,而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江雨生垂下眼:“时间过得真快。”

离家后的江雨生,先是借住在江云生男朋友的出租屋里,还天真地盼着父亲能消气。

可当盛夏来临,学期结束,江雨生也终于接受了父亲暂时还不能接纳他的现实。

于是江雨生在准姐夫的介绍下,跟着他的朋友离开了这座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开始四处打工,独立生存。

没有身份证的江雨生最初基本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

他做过超市售货员,做过餐馆跑堂和后厨案板,手上被热油溅得起一串水泡,依旧要洗足十个小时的碗筷。

他睡过大通铺,和六个打工仔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唯一的窗户对着别家厨房的烟道。那油烟气浸入发肤,江雨生搬走后将近一个月,都还能在身上闻到。

江雨生也遇到了了形形色色人。

社会底层众生百态,全都赤裸裸地、各显神通地争夺着上层遗落下来的一点资源残渣。那其中的苦辣辛酸,让出身教师家庭,生长在书本塔中的江雨生大开了眼界。

江雨生还遇到了同类人。

城市藏污纳垢的角落,当阳光西去,昏暗的街灯阴影里,有一个个幽魂浮现。

在这片街区的这条巷子里,这些见不得光的肉体灵魂全都明码标价,任君挑选。

男人,女人,还有许多年纪并不比江雨生大的男孩。

令江雨生觉得惊异的是,客人们中竟然不乏衣着光鲜者。有的悄悄潜入,有的鲜衣怒马。但是目的都一样。都是将自己无法见光的欲望发泄在这片似乎能包容万物的黑暗之中。

江雨生就曾撞见过一个邻居男孩接客的场面。那毫无遮掩的、扭曲的身体,和人们脸上狰狞原始的表情,给他上了生动又震撼的一堂生理课。

最初的一年里,江雨生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前后两段生活的巨大落差,让他回避思考未来,只能满足自己生存的欲-望。

但是自打看过那个露骨的画面后,江雨生心里有个念头:他想回到学校里,回去读书。他想在夏日蝉鸣中写那些永远写不完的试卷,听着窗外的冬日寒风,在膝上摊开一本书。

曾被江雨生视作樊笼的校园成了乐园,曾被当作千斤压顶砖的书本成了梦想和快乐的源泉。

确实,有些东西,直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这样行尸走肉地过了一年,江雨生在机缘巧合下,顶替了餐馆会计做账,替老板挽回了巨额损失。老板赏识和感激他,又看他年纪小,便推荐去做了一份较清闲,收入又不错的工作。

郭家位于市郊海边的大宅找一名花工,包吃住,薪资丰厚,工作远比在餐馆轻松。

江雨生那时对养花草毫无经验,他是通过老板的人情关系才得到这份工作的。但是聪颖如他,私下通过阅读学习,不过一周后,就已对园中各种花草的品种属性、养殖方法了如指掌,应用得当。

那个暮春的下午,江雨生穿着沾满草屑和泥的鞋子,走进花厅,想要躲避一下午后毒辣的日头。

睡在长椅上的少年被他惊醒,一脸不悦地坐起来。

宽阔的肩膀,修长的身躯,蓬松的头发。少年穿白色T恤,半身沐浴着斑驳的阳光,面容俊美犹如教堂里的天使像。

“我们那时候都年轻。”江雨生说。

郭信文说:“我们当时也毫无准备。”

大宅子里只住着郭信文一个主人,管家和厨娘平日无事也从不出来。郭信文闷得长霉,万幸得到了江雨生陪伴在身边。

温良、恭顺、小心翼翼的江雨生,总是倾听郭信文的每句话,听从他的每个吩咐。在郭信文使性子的时候,江雨生也依旧笑得那么耐心十足、腼腆好看。

“为什么从来不说?”郭信文嗓音喑哑,“你只要和我说……”

“我想过说的。”江雨生淡淡道,“那时我以为你误会了我和郭老的关系,去找你解释,就是想对你表白的。可你是怎么回我的?”

郭信文还记得。他顿时悔得肝肠寸断。

他当时怒火中烧,江雨生才刚开个头,郭信文就打断了他,并且极尽自己之能事地挖苦讥讽他,宣泄自己对江雨生这类人的鄙夷和厌恶。

“原来你不恐同呀。”江雨生漫不经心地感叹,“当初以为你说看错了我,是因为厌恶我隐瞒性向接近你呢。这种原则问题都不能达成共识,那后面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郭信文沉痛道:“你为什么不多尝试几次?”

江雨生冷冷瞥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郭信文哑口无言。

江雨生轻摇头:“算了,陈仓烂谷子,又不是什么大事。误会解开了就好。已发生的事不会改变。你也看开点。就我所知,你远不第一个被亲爹坑了的儿子。比你倒霉苦逼的多的是,你连前十都挤不进去。”

郭信文茫然看向他:“这就算了?”

江雨生淡漠:“你要把3%的股权退还给我吗?”

郭信文顿住。

江雨生满脸讥讽,拍了拍他的肩:“放松点,我不会把钱要回来的。”

江雨生摁灭了烟。

“雨生!”郭信文沉声道,“你给我点时间。股权变动也并不能由我一人之言。”

“我都说了不要了。这种打一巴掌再补来的一颗枣,我怕吃了会噎住。”江雨生冷声道。

“从始至终,我江雨生不过是你们郭家老子教育磨练儿子的工具,和儿子用来施展自己爱心,争取自由的借口。你们谁真正尊重过我,把我当个有感情的人来看?我对郭老相当失望,对你更是瞧不起。你们口口声声嫌弃别人爱钱不爱人。可是你们全身上下,除了钱之外,又有哪点值得别人去爱的呢?”

“我知道我们父子对不起你。”郭信文道,“让我补偿你。”

“不稀罕!”江雨生转身朝大门走去。

“雨生!”郭信文追上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江雨生猛地转过身来,一拳捶向郭信文。

郭信文因为早年跑船,跟着私人教练学过防身术,身手敏捷,挡住江雨生易如反掌。可是他却硬生生定住,用脸接住了江雨生的这一拳。

江雨生使出全力。郭信文连退两步,撞在办公桌上。他抬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言不发。

江雨生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泛红,道:“这一拳是为顾元卓打的。”

他拉开门,一阵风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总:老婆你好棒!爱你么么哒!

江教授:你哪位?

第69章

暴雨转为小雨,苟延残喘,像年轻情侣闹分手,拖拖拉拉,怎么都不肯干脆地终结。

江雨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实验室。

上班族的人生里,除了工作缺席之外并无大事。

哪怕你罹患重病,亲人离世,但凡有一口气能维持呼吸,就还得支撑着爬起来完成手头的活儿。

四川人将工作称作“做活路”,实在太形象生动。

唯有不停地做下去,才有活路可走。

觉得人生看不到希望,觉得自己饱受不公,觉得命运太过荒诞?

那就更要不停地做下去。车到山前未必真有路,但是人一旦忙起来,谁还有那闲工夫感怀身世,顾影自怜?

等到忙碌的生活告一段落,回首一看,才惊觉不知道已度过了多少个低潮期。

江雨生膝盖以下的裤腿全都湿透,一双才穿了半个月的皮鞋彻底泡汤,湿哒哒的脚印从大楼入口一直蜿蜒到实验室。

他一进实验室就打喷嚏,一脸恹恹地翻白眼。助理小罗飞奔去买了替换裤鞋,江雨生换上了,往实验台前一坐,数个小时都没有挪动过。

老板脸色不佳,他的一干手下更是大气不敢出,如一群温顺的绵羊,老老实实干活。

一整天,江雨生的手机除了接到两条麦少东发来的短讯外,就再没有响过。

郭信文并没有试图联络他。

江雨生动身去接敏真放学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大好。

他浑身酸痛得好似被人胖揍过一顿,脑浆在沸腾,将头颅变作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高压锅。而且,两眼昏聩,半路上,车还险些蹭到了人行横道上的行人。

“舅舅,你看起来好糟糕。”敏真一上车就嚷起来,伸手摸他的额头,“哇!你绝对发烧了!”

“坐后排去。”江雨生说,“我感冒了,别传染你。”

敏真一拱一拱地从前排爬到后排:“今天学校老师还要我们注意,说最近因为倒春寒的缘故,有流感。我们班上有三个同学都请假了。咦,舅舅,你右手怎么了?”

江雨生淡淡道:“今天和人打架了。”

敏真瞪圆了眼:“舅舅也会和人打架?你才教育过我和人有矛盾不要轻易动手呢。”

“可见凡事知易行难。”江雨生大言不惭,“没有人能百分百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有些时候,你确实觉得比起打口舌之仗,一拳到肉更加快意恩仇。”

“那谁赢了?”

“当然是我!”

等回到了家,江雨生已如一个刚出炉的鲜肉包子,浑身热气腾腾。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二。

江雨生暗自把郭信文从头到脚咒骂了一通,吞了一把药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忘叮嘱敏真戴口罩,并且和自己保持距离。

江雨生裹着被子昏昏欲睡,肌肤滚烫,可骨缝里却止不住渗出寒意。疲惫如垮塌的山体,将毫无抵抗之里的自己掩埋。

这一刻,江雨生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住在城中村的陋室里,裹着薄薄的棉被睡在木板床上的流浪的小孩。

他不过是呼吸着窗外涌来的呛人的油烟,努力抵御着冬日的严寒,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

梦里有个少年,在花海之中拥吻着自己,诉说着自己最想听的那些爱语。他带着自己远走高飞,住进一间漂亮的房子里。他完成了学业,拥有了体面的工作,和恋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那是一段江雨生所能憧憬的最美好的时光:贴心的爱人,聪明的孩子,稳定富足的生活。

他再也不用在寒夜里独自入睡,不知道明天的伙食费从哪里来。再也不用面对一张张被生活搓摩得麻木冷漠的面孔,所有的心酸与苦楚都有了倾诉的方向。

那个人就像太阳,稳定地给他这颗星球提供着温暖和力量。

浑浑噩噩之中,床一沉,有人从身后将江雨生拥住。男性身上的热度辐射了过来,将他身躯深处的阴寒逐步驱散。

那只温柔的手将退烧贴贴在江雨生的额头,又把温热的粥喂到他嘴边。

那人亲吻他的滚烫的脸颊,嘴唇微凉。

江雨生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之中只能望见一个淡淡的影子。

他却笑了:“你回来了?”

男人嗯了一声,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他。

江雨生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对不起,曾对你说过气话。我说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可是这是不对的。你一直将我照顾得那么好……”

“我不记得了。”男人轻声说。

江雨生握住男人微凉的手,充满依恋地蹭了蹭。

“我流浪了那么多年,最后,是你给了我一个家。一个满足我所有期望的家。你对我那么好,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没有能力把你留下来……”

男人不语。

“对不起。”江雨生呢喃,“元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我让你走了……”

男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江雨生终于被人拥在怀里,得到了他渴求的安全感。他沉沉睡去。

***

持之以恒的门铃声将人自梦中惊醒。

麦少东睁开干涩的眼,才发现天色已亮。

阴雨长夜过去,一束阳光如末日幸存者,钻过窗帘缝隙,投在硬木地板上。

江雨生熟睡着,但已退烧,额头颈窝里满是粘乎乎的汗。

他气色比昨夜好了许多。那种哭不出来的落寞随着汗水发泄了出来,面孔恢复了祥和,没有平日那种疏离清冷,看上去像个赖床的孩子,惹人怜爱。

摁门铃的人显然不肯善罢甘休。麦少东抓了抓头发,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麦少东认识、却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的男人。

郭信文如一个青面瘟神,昨日挨了拳头的鼻梁青肿着,瞪着血丝密布的眼,惊且怒地打量着这个为他开门的男人。

麦少东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西裤,头发蓬乱,一脸睡意未消,显然昨夜留宿于此。

“我找江雨生!”郭信文的声音如冰块坠地,摔得劈啪作响,“你是谁?”

麦少东比郭信文更加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