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赋冷眼看着衙门众吏前仆后继围绕在张屏身边,此时,应该只有他还记得,这位张大人,至始至终未亮出文书官袍。

只得他来唱这个白脸啊。

唉,当时怎么就没快点跳下去。

谢赋清了清喉咙,向前两步:“大人,是否还是先进衙门,由下官将大印奉上,过一过文书,再前去不迟?”

张屏转过身:“若无大碍,晚些也可。谢大人一同去否?”

谢赋因为姚员外的案子被贬了官,应该很关心。

谢赋一噎,张屏立刻又想到,谢赋刚从生到死走了一遭,想来极其疲乏了,他夫人还很担心他,于是又恳切地说:“谢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好好休息。”摘下肩头包袱,“吏部文书,在木匣里。烦请谢大人先拿着。”

谢赋脸上轰地滚热,几乎要站不住。

一旁的主簿忙过来圆场:“谢大人对此案亦极挂心,必是要陪同知县大人前往的。知县大人的包袱就由下官送入衙门罢。两位大人请行,衙门这里下官守着,若有疏漏,大人回来尽管责罚。”

张屏关切地看看谢赋:“没事吧?”

谢赋内心再长长凄凄一笑。罢了,罢了,当初为何要爬什么山,今夜就等个静悄悄的时辰,取一绳带,休再管那紫面伸舌,裆胯地上污秽一片的身后之相,寻一高且结实处一挂便罢。

死再不堪,亦胜生时之辱。

他两眼一闭,躬身:“多谢大人关怀,若大人能恩准陪同,乃下官之幸。”

姚府大宅在丰乐县城西南处。张屏没坐官轿,仍骑自己那匹马,随行众官吏自然也都骑马,姚岐与众家人亦是骑马来报官的。

众官吏都明白,新太爷这番作为,必要让城中百姓好好瞻仰。便将张屏簇拥在中央,押着马慢慢前进。

徐徐走了半条街,张屏道:“能快些么?”小马驹不耐烦地喷了一口气,趁机插进几个小吏回身闪出的空隙,冲出包围,得得撒蹄开奔。

张屏之前踩过点,姚宅所在他知道怎么走。县衙官吏本打算引他从最繁华的东西大街绕行前往,以便更多百姓领略新太爷查案的英姿,却见张屏在街口一转马头,竟向着正确的近道去了。

姚家管事本已悄悄闪出骑行队伍,打算从近道赶回宅子,通知迎接新知县大驾,转进小巷,听见身后马蹄声响,不禁勒马回头,只见一人一马自幽暗的街角鬼影般向自己奔来,于路边小摊的灯下现出身形,却是新知县张大人。

管事暗暗打了个寒颤,他怎么跟上来的?

幸而追赶张屏的众人亦立刻出现了,管事的松了口气,机智地向张屏做出恭候的形容:“大人,请随小的走这边。”

张屏的马其实跑得并不太快,县衙诸人片刻便追上了。众人一同在姚府大门外下马,姚岐与谢赋陪同张屏跨进姚府大门。

张屏瞄了瞄屋檐墙柱,又看了看地砖。灯笼火光下,看得不甚分明,但门和廊柱的漆甚新,门把和地砖又像是颇有年头了。

具体年份,不好判断。

姚府诸人听说刚到任的新知县大人连县衙的大门都没进,就为了姚家的案子直接赶到了这里,都感激不已,内府管事率仆役跪迎。姚家的男子除了回来的姚岐,其余都在京城,府中唯有女眷,不便出来拜见,便由管事传话姚夫人话,叩谢知县张大人。

姚家是在姚岐到家报丧前后遭窃,当时府中众人正因老员外离世之事痛哭,还是姚夫人前往厢房去拿亡夫遗物,才发现遭贼了。姚岐和同行的仆从立刻想起一路上跟着他们的那个骑着骡子的怪人。然后姚岐便带着家仆前往衙门报官。

捕头向张屏请示,派几名捕快与姚府家仆一道点查被窃了何物。张屏点点头,而后问姚岐:“贵宅建成,可有几十年了?”

众人都没料到,张大人竟是先话上家常了。

是否,不太合适?

姚岐更是这么想,但还是答道:“回大人话,敝府乃学生的曾祖同光年间所建。是老宅子了。”

张屏又问:“员外祖上,以前做什么?”

姚岐道:“祖上曾经过商,到家父一辈方才读书,算不得有学问的人家。”

走在后面的刑书插话道:“二公子过谦了,老员外乃县里的大善人,几位公子都饱读诗书,贵府堪称县中表率。”

姚岐哑声道:“大人莫要抬举,此时更当不得此话了。”

众人皆沉默,张屏再开口道:“员外家人,可信风水?”

这句话就更突兀了,连谢赋都不由得看了看张屏,想开口,又生生忍住了。

姚岐有些僵,但知县大人问话,不能不答。不管这位新知县大人是为什么来,毕竟是大晚上的,连口水都没进县衙喝,就赶到这里了。姚岐强吞下喉咙中哽咽:“回大人话,先父多年持斋念佛,常云善恶由心持,福祸皆缘生,修之惜之,顺其自然便罢。连求签问卦都甚少做,家中更不曾行厌胜祈禳之事……”话到最后,哽不能言,抬袖拭泪。

张屏道:“员外的祖父,曾祖,高祖信么?风水,堪舆,道法。”

姚岐又噎住,书吏忙再打圆场:“大人,二公子未出生时,其祖便已过世了,这些恐怕二公子也不知道。”

姚岐勉强道:“敝府藏书中,有几本道家书卷,先父并未提起来历,是与祖父传下来的书册放在一处的,但先父一生喜收珍本古书,这两部亦有可能或先父所藏,或他人赠予,学生就不得而知了。这些书家里也没人看过。”

张屏再问:“书名是甚么?”

姚岐哽声道:“一本《青乌经》,一套《抱朴子》。大人这样问,难道是其中有先父案子的线索?”

众人都听出来,姚岐是被张屏问东问西不进正题闹得有些急了,他家连逢惨事,心绪混乱,难在言语间维持周全。

捕头和书吏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张屏一脸正经地道:“暂不能论断。”又问,“员外家是否丰乐本地人士?祖上是住城里,还是乡下?”

姚岐硬声道:“学生方才已答过,祖上经商,学生家一直在乡间仍有薄田。高祖可能专事务农,宅子是同光年间建的,那时方才住到了丰乐。”

张屏道:“你可曾听令尊提到过大碗村?”

姚岐双眉皱起,捕头立刻向姚岐道:“就是现在的福寿村,是请出姥姥灵身前的名字了,后来改叫古井村。”

慈寿姥姥?姚岐浑身一抖。

张屏双眼紧紧盯着他,这时,两个捕快与几个姚府家人一道自内宅赶来,在廊下跪倒。

“启禀大人,姚府家人已大致验了一遍,府中的数个屋子被翻过,暂未发现丢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先姚员外房中的一个的木盒与书房里的几本旧书不见了。今晚卑职再连夜与他们清点。”

姚岐嘶哑道:“那木盒,是先父装房契田契的,盒子放在先父床边几块地砖下的暗格中,那里连学生也不知道,不晓得贼人如何得知。”

张屏看向捕快:“丢了什么书?”

那两个捕快愣了愣,跪在他二人身后的姚家仆役答道:“回禀大人,是几本老书,一直在书房旮旯里,员外没怎么看过。应该是几本《抱朴子》,还有本什么《青乌经》。”

姚岐与随行的县衙众人皆又抬起视线,张屏看向姚岐,姚岐与其他人都看着张屏。

张屏抬一抬衣袖,肃然向姚岐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姚岐张了张嘴,最终是无声地点点头,与张屏一道走下回廊,到了院中。左右无人,四周空旷,黯淡光下,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姚员外可曾提到过一个女子,与贵府祖上有关?”

姚岐无端端打了个寒战:“先父确实不准家人提及慈寿姥姥,说祖上有训,不可信歪门邪道,更禁女眷前往寿念山,家母想去上香,被先父责骂过。几年前姥姥庙翻修,谢大人曾请先父前往,先父推拒未去,家母怕谢大人责怪,想偷偷备些祭礼送到庙中,被先父夺回。所以后来……幼弟失踪,家母才道,是姥姥降罪,把弟弟掳走了。”

张屏道:“这话是令堂所言?”

姚岐点头:“不过,先父亦很着急。当时我们看先父像是也往家母瞎猜的地方想。我们还有些纳闷,后来想,其实他老人家念佛,神佛相通,他心里可能仍是有些信的。”

“哦。”张屏微颔首,“其实我问二公子者,并非慈寿姥姥。你不曾听姚员外提到过一个年轻女子?”

第87章

姚岐神色陡然大变:“大人这是何意?”

张屏接着道:“二公子有无听员外提起过,二公子祖上认识一名早逝的女子。”

姚岐差点没忍住,硬声向张屏道:“家父陡然遇害,学生心绪着实混乱。若大人已知道些真凭实证与此案相关的事,还请详细告知。一些……大人的揣测,学生实在不能帮大人证实。请大人恕罪。”言罢,深深一揖。

张屏点点头,又向姚岐说想看看去被盗物品所在之处。

姚岐暗暗平复心绪,亲自引着张屏前往。

随行的众人亦都跟了上来。捕头向张屏道:“大人,护院说了几处贼人可能进来的点,卑职等已经查了一遍。”

姚家宅邸甚大,姚岐回来报丧,众人都在内院与外院之间的厅中恸哭,与厢房相隔甚远。

且,姚府现在留下的几乎都是女眷,姚夫人住西南,其余女眷亦在南方位住,而姚员外的卧房在内院西北,藏书楼更在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

当时姚家的家丁护院仆从也都聚到了厅外哭泣,确实是个下手的好时机。

捕头道,算了下时间,不论贼人是从哪个地方潜进来,是先去姚员外的厢房偷东西,还是先偷书再偷盒子,都绰绰有余。

“大人可要去看一看?”

张屏摇摇头:“去藏书楼。”

姚岐道:“既是经过内院,大人是否先看看先父卧房?”

张屏又摇摇头,一行人径直行到藏书楼所在的小院。

藏书楼共有两层,说是藏书楼,其实仍是书房,一层和二层都设有桌案笔墨,布置得十分雅致,厅内用镂花木壁隔断,楼下隔做三间,楼上隔做两间,十分开阔,姚岐说,他兄弟三人都曾被关在这里读过书。姚员外年轻的时候也是。

可惜姚员外只过了郡试,姚岐兄弟三人都只是秀才。

一层与二层的书柜都靠墙摆放,书册皆码得整整齐齐,二楼还有一间专门存放珍本的暗室,室内无窗,四壁书架,有些抽屉暗格,用来存放珍贵的书画挂轴。

但是被盗的书并不在暗室内,而是摆放在二楼的书柜上,与一些讲风物、杂玩的书册放在一起。

捕头道:“确实蹊跷,若是为财而来,怎不进内室,偏偏要盗这几本?”

姚岐道:“可不是,平日里,真没谁瞧这些书。”

张屏看了看书册原本在的位置,又摸了摸架上和书顶。

姚岐道:“家里的下人还算勤勉,除了内室不可擅入,其余的地方都日日有人打扫,虽然学生兄弟并无做学问的天分,亦不会让书册蒙尘。”

谢赋憋着一些话已经半天了,本不想再多事,但为了良心,还是又轻声向张屏道:“下人,是否也审一审?”

张屏立刻道:“暂且,不必。”

谢赋在心里叹气,唉,家宅失盗,是否有内贼乃是第一猜测,这位张大人不可能想不到罢。

方才真是又嘴欠了。

罢了,罢了,已是要与这世间永远别过了,临了之时,就当个看客吧。

他但觉自己的魂魄出离了这喧嚣,遥遥旁观,只见张屏向姚岐一拱手:“可否拜见姚夫人?”

姚岐咽了一口气,方才道:“家慈着实不便拜见大人,望大人谅解。”

张屏垂下眼皮:“能否借用纸笔?”

一旁书案上就有现成的,捕快赶紧点亮桌上烛台,书吏立刻扑到桌边磨墨。

张屏道:“能否,让我,一个人写?”

围在桌旁的人又都赶紧撤开,倒显得一直不动不摇站在书架旁的谢赋像涨退人潮中的礁石。

谢赋瞅着张屏挥笔的侧影,心道,人多眼杂,此举确实算是妥当,但又有刻意造作之感。不消说旁人,连他都越发想瞄一瞄,到底纸上写了什么。

唉……已要一了百了,又还瞧这些作甚?

谢赋再在心里自嘲一笑,收回目光,淡然地不再看张屏的纸。

那厢张屏已写完了,折好递给姚岐:“烦请立刻转交与姚夫人。”

姚岐接过,不禁看了看纸条,又抬起眼,正与张屏的视线相遇。

张屏向他点点头,意思是,可以看。

姚岐顺下了目光,假装自己没读懂这个意思,面无表情朝张屏行了一礼,独自走出藏书楼。

出了小院,姚岐还是没忍住,就着廊下灯光,将纸条悄悄展开,纸上只有一句话——

『夫人让家仆查看失窃书册之隐情,望请告知。』

姚岐怔了一下,不禁回头看看藏书楼方向,再回身看看字条,犹豫了一下,继续向姚夫人厢房行去。

过了一时,姚岐匆匆回到藏书楼。

“家母想与内堂拜见大人,不知大人可愿移步?”

张屏随姚岐一道出了藏书楼所在的小院,走到内院一处小厅。

厅门外站着两个素衣小婢,向张屏福身行礼,打开门扇,张屏与姚岐先后步入门内,留其余人在廊外阶下。

厅内灯烛明亮,架着一扇屏风,张屏朝屏风拱手:“新任丰乐知县张屏,见过夫人。”

屏风后一个年长女子的声音颤巍巍道:“不敢,未亡人一介民妇,怎敢当大人之礼。”一袭素白身影,自屏风后走出,向张屏施礼,“未亡人姚钱氏,拜见知县大人。”

姚夫人年约五十余,鬓发斑白,双目已肿得看不出形状,声音也嘶哑的只能低低说话。

“大人真是好生年轻,冒犯说一句,看来岁数比民妇幼子大不了几岁。故而民妇未行避忌之礼,当面拜见,望大人不要怪罪。”

张屏道:“是晚辈要多谢夫人愿意相见。”

姚夫人忙又双膝一曲:“大人怎可如斯自谦,折杀民妇。”

张屏道:“夫人请起,那几本书十分重要,还望夫人告知其中隐情。”

姚夫人举目望向张屏:“犬子告诉民妇,并无下人对大人说藏书楼是民妇让去看的。此事犬子也不知道,大人如何得知?”

张屏道:“那几册书平日无人看,左右书册,皆非珍本。查书楼之事,二公子不知,便是在他去衙门之后。当时天已将黑,书所在之架,十分昏暗,且书置于上格,若非刻意照看,再拿出格中所有书册点查,不能确定少了。”

姚岐道:“许是敝府的下人细致些。”

姚夫人忙向张屏致歉,却见张屏并未露出遭了冒犯的神色,反而认真地望着姚岐道:“贵府下人,多在京城。”

不知怎么的,看着张屏这张脸,姚岐就忍不住脱口道:“内宅婢女,尚有不少。”

张屏道:“贵府打扫藏书楼,且知书册名录者,皆是男子。”

姚岐不顾姚夫人的着急阻拦,硬声道:“大人何以见得?敝府的婢女,识字者颇多。”

张屏又瞅着他:“员外让几位公子在藏书楼读书,断不会允许红袖添香事。”

姚岐一噎。

张屏说的没错,而且经张屏这么一说,他才顿时醒悟,别说知道那几本书所在位置的姚家男人除了他外,其实都在京城。就算是留下的这些下人,光清点楼中藏书,恐怕到明天早上才能点完。

张屏的目光转而望向了姚夫人:“在此时断言书遭窃者,只能是偷书的与担心书丢了的人。除了二公子,只有夫人。”

姚夫人身躯微晃,垂下眼帘:“不错,书是民妇让人去看的。”

张屏紧盯着她:“为何?”他肃然又拱了拱手,“此事十分要紧,还望夫人告知。”

姚夫人犹豫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这几本书,确实担着些干系,犬子都不知道。还是民妇的婆婆多年前告知了民妇。婆婆当时只说,这几本书关系重大。先夫的曾祖曾叮嘱民妇的公公,若有哪天,家里的人出了事,就把那几本书送到官府。”

张屏问:“为何?”

姚夫人摇头:“婆婆也是听到了曾祖与公公的言语,方才知道此事,详细缘由,她也不清楚。应是曾祖早年结下的恩怨罢。公公觉得,是上辈人的事,曾祖想过世后归乡安葬,家人迁居回此,一向太平无事。事早已过去,不必再吓唬后人,因此公公与先夫都觉得,不必再让函儿、岐儿、庐儿知道了。但婆婆觉得,既然曾祖这般叮嘱,必有道理,就告诉了民妇。以防万一。”

张屏道:“夫人不知书中秘密?”

姚夫人又犹豫了一下,再摇摇头:“不瞒大人说,民妇识得几个字,曾悄悄看过这几本书,但并未看出什么不同。”

张屏皱眉,有可能是书册中有暗记,需要一些方法才能显形,但是书已经丢了,此时多想无用。

他便又继续追问:“员外的曾祖,可有提起过一个女子?”

姚夫人一怔:“这……民妇不曾听说过。”

第88章

离开姚府,时已四更。张屏瞅见街边一饭馆亮着灯,便停下马:“这里吃了再回去?”

随行的众人其实都挺饿了,姚府的人正在悲痛中,加之人手不足,照应疏漏,在那里待了大半夜,众人连热乎茶也没喝上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