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殿中所刻的卦象,并不是正确的方位?先天卦,六是坎。你方才按下的乾卦机关,其实是坎。而你按的坎卦机关……”

张屏从侍卫手中接过灯笼,照亮坎卦处:“大人请看。”

兰珏走到近前,果然,石砖虽被涂成了坎卦,但凹下去的形状却是,坤!

无昧咬指:“贫道真是糊涂了,阿屏啊,这乾不乾,坎不坎的,到底是……”

张屏道:“其实就是混淆了方位,这间石殿的地面和墙壁,原本都会转。”

无昧倒抽一口冷气:“会转?”

张屏看向穹顶:“但此时转不了了,已被机关卡住了。”

无昧也盯着穹顶,还是很晕。张屏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枚鸡蛋,将大头向上,缓缓转动。

“假如这上半颗便是石殿,原本机关一动,它的石壁便能这样转。”

张屏再敲敲蛋顶,敲碎些许蛋壳。

“但,石柱升上来后,放置石棺的石床卡在这里,它就转不动了。”

无昧盯着鸡蛋,舔舔嘴唇,咽咽唾沫:“可,为什么它要转?”

张屏举着鸡蛋,肃然道:“转,是机关。”

王砚看看周围:“本部院被你转得也有点糊涂了。”

兰珏温声道:“张知县的意思,大约是,此殿本是个颠倒迷魂阵。与书中所载八卦迷魂阵类似。只是八卦迷魂阵是用阵法让人困住,使得人分不清东西南北,难辨生门死门。而此殿则是用磁石和错卦混淆方位,再以机关之力,旋转墙壁地面,困人在其中。”

张屏双眼亮亮地望着兰珏,王砚挑挑眉:“听来,是很精密,然在此案中,并没有什么用处。既有如此机关,那棺中女子,何必还要砸水银,扔瓶子,直接转一转,把案犯困在这里,拼个同归于尽,饿死他们,不就成了?”

张屏道:“她必须按下那个机关,关上另一扇门。下官亦还不能完全推测出,为什么她放弃启动其他机关的机会,也要先按下那一卦。”

兰珏已走到了升起石柱的机关前,他也发现了这其中的奥妙,事实上,所有的卦象都是由九块小石砖组成,只是朱红的颜色让人忽略去察看其中的缝隙,令人直接相信了所绘的图像。

看破之后,这些障眼法其实很简单,但一个疏忽,便会被误导。

就好像经过了弯曲斜插的甬道,进入玄宫内,再看到和王的铜像,下意识便会觉得,铜像所坐上首,应是正北。铜像背后的门,理所应当是后面这间圆殿的正南,就此相信地上的卦象,迷离颠倒。

被棺中女子按下的机关,卦象上所绘是离卦,可陷下的却是直直的三道,,乾。

乾,这里才是北,对应着天。

直把天门开,送我归阙台,真实的含义?

王砚盯着掏出一张纸把鸡蛋包起来的张屏:“你所说的关上另一扇门,肯定不是指此殿的石门罢。”

张屏躬身:“回禀大人,门,在下面。”

王砚眯眼:“如斯肯定?”

张屏揣起鸡蛋,微微抬首示意上方。

“大人,有开,必有合。”

王砚抬眼看了看穹顶,再收回视线注视张屏:“你带了几个煮鸡蛋?”

张屏一愣,无昧咳了一声,暗暗扯扯他袖子,张屏从衣袋中取出另一枚完好的蛋,双手奉上。

王砚自侍卫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手,拿过鸡蛋,在侍卫的刀柄上敲了敲,剥开。张屏又取出一枚蛋,奉与兰珏。

兰珏含笑接过。张屏再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三个包子。

王砚道:“你带的干粮还真不少。”

张屏看看众侍卫衙役,王砚身边的侍卫忙道:“大人请自用罢,卑职们不饿。”

张屏将包子递给无昧,王砚咽下一口蛋,摆手示意上来禀报阴阳池下方安全的侍卫暂候。

“吃就赶紧,吃好了再下一层。”

第139章

通往下一层地宫的梯甚窄。

梯身乃铁铸,分五段,折转而下,以转轴相连。阴阳池升起时,它便拉收,降下时,自然折叠伸展成梯。

这等精妙,见识少的无昧却无暇多惊叹咂舌。这殿中,着实太多东西令他目瞪口呆。

大小齿轮石坨遍布地上墙壁及顶处,被粗细不等,铁丝拧成的绳索纵横连接。中央一座大石台,托着上一层石殿的两根石柱。圆柱形的、轮盘状的、球体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他叫不出名的玩意儿。

先前下来察看的两名侍卫之一向王砚禀报,方才上面机关触动时,此殿中机括转动,显然是与上面相连。

王砚点点头,负手四望:“这跟蜘蛛网似的,我看着有点晕,佩之能瞧明白么?”

兰珏道:“惭愧惭愧,机关构造,我当真是一窍不通。”

殿内除却机关外,别无他物。一侧墙壁上,赫然还有一个门洞,通往另一间大殿。侍卫再禀道:“大人,门那边的殿中有东西。”

王砚挑起半边眉毛看向张屏:“这就是你说的门?可没关上哪。”

张屏躬身:“回大人话,那里是上方有铜像的外殿下面。下官所说的门,应在这两面墙上。”

他示意正对石台的两边墙壁,施礼请示,走到一侧石壁边,摸出一包细白草灰,沿着石壁下方洒了一些,匍匐在地,对着灰吹气,再爬起来走到正对这方的石壁旁,再洒,再吹。

细灰的痕迹与方才的那堵墙出现了不同,有些许进入了肉眼难辨的缝隙,显现出痕迹。

张屏又摸出一小瓶油,沿着痕迹处倾出,油慢慢渗进那处痕迹中。

张屏站起身:“大人,门就在这里。”

众人都凑到近前,王砚抬手在石壁上推了推,张屏道:“大人,此门放下,应是无法打开了。”

王砚凝目继续打量石门,他心中已明了这个机关的原委。

那死去的女子按下了机关,穹顶上打开一个洞,必然就有一块石板落下。

这就是张屏所说的,有开,就有合。

石柱升起,托出那口假石椁,都是转移注意的方式。就如同抛出一根骨头引狗群去追,用石椁将案犯们引回地面,令他们完全想不到这个机关是为了关门。

那女子没有发动其他的机关,应该也是为了顺利关上这扇门。可转动的地面共有八个方位,对应可转动的石壁八个方位,能生出许多种组合。发动迷魂阵后,再调到适当的位置开启这个机关,太费时间,太冒险。

王砚对张屏如何推测出这些的,也清楚得很。

这小子就是进门时,看到了穹顶,想到了顶上的洞打开后,肯定有石板沉下。

穹顶上的洞和石床形状相同,都是长的,这个形状,竖起来,就是一扇门。

再根据顶洞的位置,就能判断出门扇的位置。门肯定就在石床较窄两头的墙壁处。

非常简单。

只是他当时被殿内其他分去了注意,匆匆查过,又让这小子占了先着。

王砚再敲了敲石壁:“敲断那两根柱子,撬出卡在上面的石台,此门便可撬起。”

张屏道:“大人的方法甚对,但这石门重逾千斤,撬起不易。”

王砚呵呵道:“一个机关都能将两根大柱子升上去,我们这堆活人还能撬不起一扇门?”

旁侧侍卫立刻铿锵有力道:“卑职这就上去传大人钧令!”

张屏再躬身:“下官推测,此门只是阻断了这里通往门后的通道,他处还有一口。”

王砚神色一敛:“何以见得?你能找到?”

张屏恭敬道:“下官仅有推测,尚待证实。”

王砚眯起双眼:“再用回冯邰的话来回本部院我就摁死你。”

张屏没吭声,王砚一摆手:“既已想到了,就速速上去。天塌下来,有本部院,你畏缩什么?只管大胆去做。”

张屏躬身领命,兰珏温声道:“旁侧那间殿,尚未看过。或有其他线索。是否还是先看一看?”

王砚哦了一声,向门洞处瞧了瞧:“也罢,待把那间殿也看过,再一同上去。漏过半分线索,都可能出错。”

张屏便又停下,随王砚和兰珏走进了另外的那间大殿。

这间殿上方及墙壁上,亦有些绳索机括,但比方才那间空旷不少。正中央处,又有一个石砌圆池。

侍卫向王砚道:“大人请往里看。”

圆池中,竟堆满了铜钱。多是小平、折二。王砚抓起几枚,见上刻字样,有熙永通宝、昭圣通宝等,都是楚朝钱币,不由笑道:“挖了这么久,咱们这也算寻着宝了。”

兰珏亦拿起几枚小平:“楚朝铸币甚多,前朝开国时,三枚或五枚楚币才能换一枚前朝的开国币,常被市井小儿拿来缝毽子踢。而今也难卖上价钱。唯独光帝时,重修玄元神宫,改年号为道圣,御笔亲书道圣通宝楷、草、隶、篆四种,铸币流通天下,今称道圣钱,民间常拿来做厌胜钱,甚至烧煮做药引,较为难得,尤其篆书款,一枚约值千文钱。”

王砚立刻向侍卫道:“赶紧的,在里面好好找找,特别是兰大人说的那什么圣钱。池子里所有的钱拢一拢,不知能不能凑够几十金。”

怪不得当年那群案犯要在上头砸罐子,看来这和王真没剩下什么家底。

也可能都拿来整这些机关了。

侍卫又向王砚禀报:“大人,那边墙上,还有题字。”提着灯笼照亮一块石壁。壁上龙飞凤舞几行字迹,如同名胜之地,顽童或游人用砖块在亭子柱上划拉出的痕迹一般,且全无押韵对仗——

大门洞开揖迎客,来来往往都是人;苍天与尔皆明鉴,此事不能怨老夫。

落款金人十。

王砚皱眉:“这又是什么?”

无昧咂舌:“能在石头上划出这样的道道,好功夫!”

王砚一嗤:“什么功夫,化石粉之类,江湖骗子常用的把戏。看来此处,也有蟊贼观光过了。连到此一游都题写上了。所以人死了,就拿口棺一装,土里一埋就成了,别弄些什么金银宝贝,整些这个那个的机关。越捣鼓,越被惦记,越是天天被人刨。不过横竖几根朽骨,一堆腐肉,怎么被倒腾,也都无知无觉了。”

无昧噤口不言,默默在心里祷祝,无量天尊无量法,和王殿下莫怪莫怪,王侍郎乃为捉拿盗墓贼而来,是为殿下身后安乐,几句无心之语,殿下大量,不要计较……

兰珏上下打量着那几行字:“此书,或非盗墓者所刻……”

王砚和张屏一齐看向他。

兰珏凝目继续端详:“题字之人,应不叫金人十,而叫钟会古。”

王砚、张屏、无昧又都一脸不解。

兰珏道:“钟会古是机关大家,此人楚末时曾出仕,在工部做过监造,因言行不羁,屡遭弹劾,后去官归隐,号钟洪子。我朝边关一些城池的布局及城墙兵防多参照他的一本《土工机略》。”

王砚恍然:“哦,就是剧繁天天不离口的那人。”

张屏亦点点头,钟洪子这个名字,他听说过。这石殿机关若出自他手笔,如斯精妙,便不足为奇了。

王砚抄手:“这金人十三字,是钟会古有意把自己的名字只写了半截?再品这几行字的意思,老头有怨气啊。看来或是钱不够,或是其他缘故,这座玄宫未按照规划,修建完整,老头就忿忿留书离去了。后来人或许是觉得这几句话什么来来往往都是人,挺合此殿装神弄鬼的气氛,便就没有除去。”

张屏很赞同王砚的推测,亦又点点头。

王砚又一摆手:“罢了,待此案完结,再知会工部一声,这里的机关,应值得他们观赏观赏。”

兰珏一笑:“剧大人定甚欣喜。”

王砚嘿道:“看他谢不谢我。”

众人再将这间石殿的他处细细查过,别无他获,只是张屏又发现了一个机关,能再伸出一架梯,顶上石门只能从里面打开。钻出门洞,竟就是入口黑色石碑与白色石碑的空隙处。

他们突然从地下冒出来,将留守在外的侍卫们吓了一跳。兰珏回身看那合上的洞口,叹了一口气:“墓葬玄宫之内,皆步步封固,独这里处处生门,真是玄也奇也。”

张屏若有所思盯着地面。

几人便就离开石宫,沿着甬道回到地面。甫至洞口,阳光灼目,湛蓝碧空,无一丝闲絮。有侍卫来向王砚禀报,另一处挖掘,已挖到了地宫的穹顶处的石床。

王砚到那土坑边看了看,再对照方位,那石床一端正朝南方,一端正朝北方。

再回想殿中方位,张屏推算,丝毫不差。

此处亦是当年蒲氏的屋宅所在,地下甬道先斜伸再略转,与地宫两殿连在一起,恰好组形成了一个弯,折转回来。

蒲氏建宅于此,必是早已推算妥当,那石棺升起,恰好升在了他们的屋中或院内,避免了惊动他人。

眼下,王砚仍有两个疑惑。

一,案犯为什么要把那女子再带上来,不干脆把她丢在墓里,后来还要多费一道工夫。把她装进石椁中。

二,最下面的那扇封上的石门后,到底是什么?

他侧目问走到他身边的张屏:“你所说的另一个出入口在何处?”

张屏展开一张地图,让无昧帮他扯着,指向图上一处。

“下官猜测,应在这个方位。请大人准许下官先去探查验证。”

第140章

搜寻玳王和兰徽的人马一无所获,归来向冯邰请罪。冯邰着他们将问话笔录呈上验看,翻过数份,视线定在某一页。

“这名叫蔡黄氏的妇人家中,你们可有搜过?”

几名侍卫一怔。

冯邰厉起神色:“蠢材!一个女子,住于村落边缘偏僻处,深夜被人敲门,竟敢开门应答,且面对几名官府侍卫,仍口齿敏捷,言语缜密,岂是寻常妇人?!”

几名侍卫叩首不迭,连声请罪。

冯邰冷冷道:“蠢材,蠢材,如斯明白疑点,尔等竟不多盘问,亦不搜查,白白打草惊蛇,请罪又有何用?来人,备车马,速与本府前去!”

兰徽感到脸上有些湿凉,打了个激灵,再一次睁开双眼,赫然看见一张放大的脸,一声惊呼被嘴里的布团噎在喉咙中。

那少女苋苋端着水瓢俯视他:“醒了?我拿了点水跟吃的,你要是乖,我就把你的手上的绳子解开,让你吃。”

兰徽转动眼珠打量四周。

他似乎并不在之前那个小屋里了,左右都是木板,还有堆着的草扎和木柴。他正靠着木板坐着,玳王就在他对面,冲他咧了咧塞着布团的嘴。他和玳王都被拦腰固定在墙上,脚上都拴着铁链,双手被绳子捆着。

兰徽晃了晃头,他只记得,之前听到有人在拍门,他觉得可能是爹爹或朝廷派来找他和玳王的人,一阵激动。玳王也在他身后撞了几下,然而跟着小屋的门就开了,蔡婶进来,往他嘴里硬灌了些东西,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有阳光落在他身上,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面也是木板,太阳光从木板的缝隙漏了下来。苋苋板着脸道:“别想着跑啊,链子你挣不开的。这个地方,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知道么?”

兰徽再看看她,书里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要懂得和坏人周旋。他点点头。

苋苋哼了一声,解开他手上的绳索,往他身上丢了块饼,把水瓢放在他脚边。

兰徽取下口中的布,拿起饼。

饼是杂粮面的,黄黑黄黑的,苋苋道:“别看啦,放心吧,没毒。要毒死你们不会是这时候。”

玳王塞着布的口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冷笑。

兰徽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饼角。

饼是凉的,有点硬,不过味道很新奇,嚼嚼还有点甜。兰徽又咬了一口,苋苋又道:“别噎着,可以喝点水顺顺。”

瓢里的水也是冷的,兰徽抿了一口,努力咽下去。苋苋掀开地上一个筐的盖布,捧出一个圆木盒。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喏。”

她从盒子里端出了一碗白米粥,还是温的。

兰徽抓着饼摇摇头:“我吃这个就能饱了,请端给无名兄吧。”

玳王又发出一阵唔唔的声音,音调甚为不屑,苋苋道:“本来这饼我就先给他了,他不吃还用脚踹,我才拿给你吃。看来他不饿,你就都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