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妇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道:“平日她也不大与人来往,都自己去烧。反正她赶得早,每回我们去寿念山烧香,哪怕头天住在山脚下,第二天赶一拨上山,她也一定就在我们前头到了。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快。”

冯邰唤过侍卫。

“速传本府令,搜查从此地到寿念山的各处路径,留意无人的房舍及破庙,询问路人是否见过一妇人或十余岁女童与一推拉板车!”

阳光下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瘦驴拉着板车得得前行。

车夫坐在车头,不断甩鞭,催驴加快。

破旧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灰扑扑的粗麻短衣更让人难以发现,“他”竟是个瘦弱的妇人。

望着延伸向远山的路,妇人的目光比阳光更灼热。

快。

快了。

就要到了。

这过错,马上便能弥补了!

民妇敬诚叩拜,望一切罪孽可恕,一切责罚可免。

快,要尽快!

侍卫飞速赶去传令,乡长觑看冯邰,脸色蜡白:“大人,黄稚娘当真绑了礼部侍郎大人的公子?”

冯邰扫视院内,除冰冷外,无一丝其他神情:“此女有失心癔病,痴信神道。绑孩童,非为求财。以证据可推出两个意图,一是禁锢养育。但她临行前,还烧了香,本府以为,更可能是二。”

乡长和里正打了几个激灵。

“大人以为,二是……”

冯邰简短吐出两个字:“上供。”

纸扎的,乃弄虚作假。真活人,才是诚心。

第143章

“你当真觉得,这里还有一个入口?”

王砚下了马,扫视四周。

先前张屏向他请示先过来探探,王砚对这小子磨磨唧唧的做法十分不耐。

“本部院带人同你一道过去。办案不是做贼,要先踩点。你须禀报,须人手,还得折返,来来回回,耽误多少工夫。不必忧虑,错了也没事,不会罚你。”

即刻点人手,备车马,又问张屏道:“多远?”

张屏道:“没多远。”

他所言的确不差,这里离古井地道当真不算远。张屏骑马在前引路,王砚、兰珏、无昧与赶车带着挖土家伙的衙役侍卫们在后面跟随,行了不到两刻钟,张屏便停下了。

王砚与众人都随之勒马,无昧从堆满铁钎铲子的大车上爬下,兰珏亦下了马。

冯邰那边仍无消息传来,王砚本劝他回县衙或是留在帐篷里休息,兰珏心知自己一静下来更会心如油煎火燎,便道:“此谜着实令我好奇,若不跟着看看究竟,怕是坐不住。其实与诸位比,我还算睡得多的。”

王砚又要备车,兰珏亦说骑马即可。

“刚从地下出来,太阳如斯好,正得晒一晒。”

刚好县衙那边谢赋命人备的膳食送到了,兰珏与王砚、张屏、无昧一道用了饭,一路骑马再晒了晒太阳,到此自觉颇为精神。

他确实也很想知道,还会发现什么。

兰珏抬头看看太阳,推算方位,此地应是慈寿村的西北方,属村子边缘,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处大空场,有一个大磨、一个大石臼及石碾等物,应为村里公用的晒粮舂米的地方。张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空场边缘的仓屋。

王砚的随从提来一个围观的村民,询问此处究竟,村民伏地道:“回各位大老爷话,这里就是个晾粮场子,各户纳的粮先拿到这,称斤两查够数。”

王砚道:“那仓屋便是个粮库?”

村民再回:“禀大老爷,那里头就堆了些出杂役使的锄头麻绳啥的。草民们纳的粮都是当天交了便运到县里,不在村里留。”

张屏道:“这仓房在此多少年了,以前可是座土地庙?”

那村民道:“禀知县大人,这个草民就不知道了,打草民小时候起,这里就是个仓屋。不过小时候听老人叫这里做庙场子,或许真是土地庙。”

王砚道:“此屋看起来倒不多老。”

村民立刻叩首:“大老爷明察秋毫,这仓屋前两年重盖过。”

王砚道:“怎么重盖的,可有动过地基?”

村民道:“起先给房顶换过瓦,也修过门窗,后来破得不行了,就拆了重盖了一次。”

这时村长也已赶来,王砚的随从便领那村民退下,赏他一小块碎银,那村民连声称颂刑部侍郎大老爷恩德,激动地走了。

村长匍匐在王砚面前,王砚道:“本部院查的案子于你无干。你且把这间仓屋打开。”村长一骨碌起身,引众人走到仓屋门前。

王砚让衙役铲了铲屋角的土,土下的墙砖与墙砖相同。

村长道:“这仓屋原先还是几十年前盖的,用的不是什么好砖,幸亏这里地势高,下雨积不着水,屋根没怎么沤过,但也快不成了。小老儿不才,奉命管这一片的事儿后,就做主连地基也挖开翻修了。”

仓门打开,里面确实堆的都是些草袋、木头、锄头、绳子之类。王砚跺跺地面,村长忙又道:“这里地势高,上不了水,也不反潮,所以就没铺砖。不过翻修的时候地又新夯过。草袋麻绳下面都垫板子了,不会朽。”

王砚瞥向张屏。

被这么大修过,这屋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机关了。

张屏默默走出仓屋,摸出罗盘。

遥遥围观的百姓们顿时振奋。风闻新来的知县大人通阴阳,会法术,刚到任便在衙门亲自做了场大法会,竟然是真的!

但,传闻还说,张知县与慈寿姥姥老神仙修的法门不同,法力相克。所谓一县不能容二神,知县大人来了,姥姥庙就着火了。触了本来要来拜姥姥的太后娘娘的霉头,朝廷震怒,便将姥姥视为邪神,要协助张大人与姥姥斗法。

听说慈寿山头已经被官兵围住,姥姥的神棺被挖,侍奉姥姥座前的道爷们也都被拿下了。

刑部侍郎大人带人连夜刨了姥姥的神迹所现之地。

而今,几位大人带着法师齐齐驾临此地,难道是要一举断掉姥姥的根基灵脉,誓要将其打个烟消云散?

众乡民只见张知县手托罗盘,观了观天象,一旁的一位法师为他展开了一张纸,张知县沉吟片刻,似在掐算着什么,而后面容坚定,步履沉着,向仓屋后的树林走去。

众乡民都伸长了脖子,但被衙门的人阻拦,不能再上前一步,只能眼巴巴望着张大人的身影没入树林中,刑部侍郎大人及其他人紧随其后。

这是,要来场大的了!

慈寿村及本县,这些年托姥姥的福荫,风调雨顺,事事平安。这么一出之后,会不会……

众人或忐忑,或惴惴,只觉得那林子中的阴影,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张屏端着罗盘,在树林中走走停停。无昧帮他捧着地图,小声道:“阿屏哪,你有把握吧。若按那位柳公子借你的帛图对照先天卦方位算,古井那里是震位,与震相对的是巽。离卦也能按字面解释为离,还有那天门开,等于乾……”

而这里,按方位推算,是艮位。什么解释都搭不上,为什么你要来这?

张屏没说话,旁侧的兰珏道:“你是因为卦象?”

张屏转头看向兰珏,再垂目:“大人说的对。”

王砚皱眉:“什么卦象?”

兰珏抬手,在掌心中虚画几道示意:“震卦的卦象,可看做是一个通道向下,通到了一堵墙。而艮卦的卦象,则正好与其相反,可看成是上方一堵墙,下方乃甬道。”

王砚道:“就这样?”有些儿戏,牵强。

张屏道:“禀大人,下官先前对照历年图纸,也看过其他方位。或是民宅聚集处,或是官道田亩,只有此处,曾是一座土地庙,后来乃仓屋。还有这片荒地林子,下方乱石多,不宜耕种建屋。”

兰珏颔首:“若地宫另有一口,必然隐蔽,亦要有标识。民宅房屋易改建,道路常修。唯独祠堂庙宇,乡间一般不敢轻易收占其地,即便改建,也至多是改成仓屋。而且一般是村落旁侧,靠近荒地,周围少有人家。”

王砚嗯了一声,也点点头:“我一向烦那些神神叨叨的事,但从这回看来,也得去瞧瞧易经了。”

兰珏微笑,继续扫视周围。

即便是祠堂庙宇,亦不免人来人往或修整,张屏应是以此判断,之前的土地庙,而今的仓屋,只是一个地标,真正的入口是在这片林地里。

先天卦中,艮为山,那里,或许是处比较高的地方……

这时,张屏突然脚步一顿,而后快速向某方走去。

王砚再皱了皱眉,跟着双眼一亮,也率侍卫大步同走向那方,兰珏亦又露出微笑。

那一处地势略高,仿佛一个天然的小坡,有许多大小乱石,矮矮长着些灌木或乱草,没有高大的树木。

王砚命侍卫探挖刨土,张屏绕圈察看,在某处停下。

这里连低矮小树也没有,唯有枯蔓草芽,地面嶙峋凸起。

王砚大步行来,略一端详:“嗯,不错,甚可疑。来人,挖!”几个衙役立刻扛着家伙围来,刨开土层,露出几块叠摞的大石,并有一些碎石填塞其中。

王砚呵呵一声:“显然是人力堆成。掘了。”

众衙役连刨带撬,丢开小石,掘开大石,最下方的石头挪开,一名侍卫用铁钎探探下方土层:“大人,下方有东西!”衙役们抖擞精神,挥舞铲锨,露出一块石板,上面刻着阴阳双极图案。

无昧激动地揪住张屏袖子:“当真有,当真有!”

衙役们撬那石板,王砚摆手:“再挖旁边,看有无其他机关。”众人便继续刨土,石板一侧,又一方露了出来,刻着与之前地宫圆厅中一样的卦符图案。

王砚道:“又是这套。”回头看张屏和兰珏,“这我当真不会,怎么按?”

张屏道:“乾。”

王砚俯身按下乾卦,石板纹丝不动,王砚回首,挑了挑眉,兰珏上前,按住石板阴阳双极的一眼,轻轻一推,那图案动了动。

张屏抬手:“大人,这边是正南。”

兰珏看看他所指方位,将阴阳双极的阳鱼阴眼推至正南方,咔哒一声,他手指下传来震动。

张屏向王砚躬身:“大人,可以撬了。”

王砚再挑眉一摆手,两名衙役拿着撬棍插进石板两侧一掘。这一次,石板抬了起来。

石板下,露出一个方形的洞口,一道梯。

王砚负手看向漆黑洞内:“这是又一个天门开了?”

第144章

连着下了几趟地宫地穴,兰珏发现自己爬梯子越来越灵活矫健了。

石阶甚狭窄,他扶着石壁一阶阶向下,空气嗅来微带尘味,但无潮霉气息,带着浮灰的石壁摸起来也甚干爽,脚下阶梯也有积尘。

显然,此处已封存许久,未有人走过。

石阶很粗糙,有尘砾也不会打滑,以往也没有多少人走过这个台阶罢。

兰珏推测着,觉得自己真可以进刑部了。

终于下到最后一阶梯,前方一条拱形甬道,比之古井下的那条宽阔许多。侍卫向王砚禀报,发现了一个机关。王砚打量了一下四周,吩咐众人先都进到甬道内,遥遥散开,一个侍卫转动甬道口处的石墩。一扇石门轰隆落下。外面隐隐传来咻咻砰砰声。

侍卫再反向一转石墩,石门又开启。只见甬道口及下来的楼梯上许多箭矢碎石。

王砚笑道:“总算是见着些厉害的了。”

侍卫捡了几根箭奉与王砚张屏,兰珏亦取过一根端详。箭矢积灰破重,箭身是铁,已微锈,但箭头仍甚锋利。

“看来年份甚久,但兵器样式,我却不懂。”

王砚道:“不是本朝的。这般老旧样式,比前朝的还差,不快,也射不远。咱们的弩用不了。不过工料不错。看来是那楚朝的东西。”

兰珏微笑:“墨闻兄乃兵器大行家。”

王砚嘿然:“才疏学浅了一路,总算碰着了识得出的东西,见笑见笑。”将锈箭丢给侍卫:“都收起来,这些也算古董了。看来这机关多年不曾动过。”

张屏蹲下察看地面,之前地上没有箭矢与石头落下的划砸痕迹,现在却有了。

“下官觉得,这机关此前从未用过。”

甬道四壁皆有灯盏,亦覆着厚厚积尘,铁质灯身微锈,盏内油膏干裂,微有凹陷,灯芯亦有燃烧痕迹。

王砚道:“多年前有人在这里走动。”

兰珏道:“有灯盏,即是方便人走动。墓穴地宫,本不应该如此。”

王砚呵呵道:“有趣,这地方真是越来越不像墓了。”

无昧小声道:“会不会……和王已参悟大道,乃尸解飞升,所以地宫才如此布置?”

王砚嗤道:“扯诞。”

张屏道:“兰大人说的对,灯,是为人照亮,神仙不用。”

无昧不吱声了,暗暗在心中祷祝,无量寿福,和王殿下若有知,莫怪莫怪……

众人继续向前,甬道尽头拱门外,竖着一大块如照壁版的石壁,与古井处地宫内的石碑不同,只是一块方正的裸石,既无涂漆,亦无刻痕。

拱门洞边又有一个石墩,与入口那个相同,王砚道:“想来用法也一样,先不用试,看完了再说。”与众人绕过石壁,四周陡然宽阔,三个黑黝黝的门洞,并列在正前方。

但中间与右侧的门洞前,都堵着一道木栅栏,唯独最左侧的门洞是大开的。

王砚道:“这又有什么风水说道?”

兰珏道:“应与风水无干。”

拦住两道门的栅栏是用树杈扎成,粗糙至极,约半人高,下面还堵了几块石头。

这地宫之中,本不应出现这种东西。

王砚呵呵道:“有趣,有趣,步步意外,处处惊喜。”

张屏却在抚摸石壁朝向这方的一侧,感到指下有些异样的粗糙,似是一些细碎的砂,被黏在石上,凑近了,能看到亮晶晶的颗粒。

侍卫向王砚施礼:“请大人恩准卑职等先行向前查探。”张屏回过身:“大人,下官发现石碑有蹊跷,能否先暂熄灯火?”

王砚便未答侍卫,先命灭去灯火。

黑暗中,石壁上浮出了幽幽的绿光。

是一幅画!

一根弯曲的粗线宛如老树,发出几根枝杈,伸得最长的树杈上挂着一盏灯笼。一只甚是潦草的绿油油的兔子支楞着耳朵蹲在灯笼下树根旁,抬头望着高处的一个绿圈,圈旁边闪着许多零碎小绿点。

王砚道:“这圈儿显然是个月亮。这是一幅绿兔观灯赏月图?”

兰珏道:“或画者本意是白兔,只是作画粉末仅能发绿光。”

王砚道:“那灰兔黑兔也成。不拘是什么兔吧,画得难看了点,没什么画功,倒像三岁小儿乱涂。”

兰珏继续端详石壁:“此画虽简陋,画者笔中却寄有情思,应非小儿手笔。”

王砚摸摸下巴:“一只兔子坐在老树底下点灯看月亮,能有什么情思?是了,兔子不会爬树,这盏灯笼,是谁挂在树杈上的?”

兰珏无奈,若要这样看画,这棵树长在哪里,灯笼是谁家的,谁点了火,兔子是自己蹲在了这里还是别人把它放到了这里……能翻出一箩筐问题,缠到下辈子。

而他觉得,这幅潦草的画,在一片漆黑中,发出的光虽然如鬼火一般,但看来却丝毫不冰冷可怖,甚至能感到暖意。如同,过年时节,门扇上的年画。

无昧怯怯道:“无量天尊。兔乃月宫之物,本应在桂花树下捣药。此兔却坐在人间树下,头顶凡灯,仰望明月,是不是它不慎堕入凡间,望圆月,待飞升,希翼重返月宫?”

王砚哈一声:“怎么不说它是只求偶的兔子,爱上了月宫里的那只,所以伸脖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