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者瓮声道:“说不定是什么阵法,不是说新来的张大人会法术么。看差头大人一直举着张纸,照着上头画的让我们挖,可能就是布阵图。待窟窿挖好,搁进大石,阵法成,咱们县就永不发水了。”

众人再都一阵哄笑。

又一少年道:“兴许咱们这位新知县大人是什么神鼠星下凡。最近咱们县不但总现灵异,还总挖洞。山顶挖,姥姥显灵的井那里挖,这里还挖。”

众人都赶紧道:“小心小心,慎言慎言。”

差头扛着木杆又踱了过来,众人便噤声,奋力刨土。日头渐渐偏西,土坑渐渐深,差头又举着纸走向另一处空地,举着杆子迎着光比划。

两名汉子从坑中提出装满土的筐,倒到渐高的土堆上,偷眼瞄了瞄差头的方向,跳进坑中。

“差头大人又在插杆子了,不知道今儿是不是还得再挖个坑才能下工。”

一短髭汉子憋不住悄声道:“咱们是不是在挖什么有宝贝的老坟……”

顿时有人撞了他一肘子,另一老者慢条斯理道:“看来这个坑,又白挖了。”

众人继续挥铲,差头再又踱回坑边,探身向下看了看:“且住。”

众人依言停下,纷纷将手中铲锨插进土中擦汗等待。

差头细细打量了一下坑内:“都先上来,歇一时再干。”

众人便待拿着家伙出坑,一少年突然将手中的铲子向下顿了顿:“等一等!”

铁铲扎进土中,撞击了什么坚硬又平整的东西。

少年快速刨挖,一角灰色露了出来。

“下面有块石板!”

覆土刨尽,方方正正的石板平躺在斜阳下,两三个汉子吹了吹板上残存的浮土,用袖子擦了擦,石板正中现出一个几道线条勾勒出的山脉图案,山脚下还有一条流水样的纹饰。

差头欢喜地颤声喊人回县衙报信,众人再刨开石板周围的土,又露出一块圆形的白石。差头抓住那白石一转,只听咔哒一声,几个劳力将铁锨插进石板边缘用力一撬,石板缓缓抬起,露出一个黝黑的洞口,一条舌一样的土梯通向黑暗深处。

众人一阵激动地喧哗,一汉子向差头道:“大人,小的觉得,得先下去探探究竟,别有什么妖魔鬼怪的。”

差头搓着手略一思索,点点头,待散了一时气,便命一瘦小精干的男子腰间绑缚上绳索,先行入内。许久后,洞内传来模糊一声惊呼。

蹲守洞口的众人都一凛,探头下望,片刻后,洞口正下方又传来那男子惊喜的喊声:“快!快多下来几个人,下面有东西!”

差头立刻抬手点了四个人在坑外守候,率先爬了下去,其余诸劳力纷纷跟上。

不一时,洞内又传出一串惊呼,洞口守着的四人不由伸长脖子朝下方看去,后背突然先后微微一麻,还未来得及回身,便眼前彻底一黑。

一条浑身包裹在黑布中的人影飞身跃到洞口边,轻盈掠下石阶。

劳力们的议论叹呼零碎遥遥飘来,黑衣人摸出一颗红丸塞进口中,用黑巾罩住口鼻,行进数步,便点燃一颗黑色草丸弹向前方。

行得片刻,他眼前出现了光亮,地上燃烧的火把旁,挺着两个昏迷的劳力,两人后方,是一道门,男子各向两人身上弹出两枚暗器,确定两个男子未动,方才掠进门内,又弹出一颗冒烟的草丸。

突然,他停下了。

前方淡烟散开,一无所有。

无物,无人。

唯独有一道光。

金红夕照,自前上方的洞口处斜斜而入,与他进来的洞口处一模一样的土梯上缓缓走下了一个人。

“静清住持怎的不在观中参修道法,闲步至此?”

他拉下蒙面的布巾,微微一笑:“衙门公务繁忙,谢大人怎也有空出来散心?”

第162章

谢赋再向前走了一步,两排弓弩手出现在他和黑衣男子身后。

“拿下。”

黑衣人飞身而起,手中几点寒芒射出。

几名侍卫举盾跃至谢赋身前,黑衣人头顶突然呼啦啦落下一道水柱,他再一闪身,被一张大网兜头罩住。

几道锁链随即套上他的身体,捕快拥上前,收紧铁链,麻利地拉下他脸上的黑巾塞住其口,拖出地洞。

差头迎上来向谢赋一揖:“大人神机妙算,此贼果然堕入瓮中。”众劳力远远站在一旁,探头向这里张望,皆一脸不明究竟,捕快们扶出了两名假扮劳力被迷晕的衙役,止住他们身上的血,灌水令他们醒来。

谢赋瞥了一眼双目紧闭面容平静的黑衣人:“神机妙算的是张大人。他料到此贼贪念,方才令尔等如此。只是他为了迷惑此贼,前去寿念山顶,故着我在此守候。当年是我将此贼请来了丰乐,如今再由我拿他回去。尔等这次辛苦,稍后必有赏赐。”

差头忙率众劳力拜谢。

远远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马上县令服色者,正是张屏。

马奔至近,张屏下马,众人迎拜,谢赋上前施礼:“禀大人,下官幸未辱命。”

张屏点点头,走向五花大绑的静清。

静清睁开双目,似欲言语。张屏命人取下他口中布巾,静清咧开干涩的唇。

“带人去山顶,是为了引我入局,这一着不错。”

张屏道:“从寿念山往这边来的路,不多。你会以为我们必走小路,你也会走那里。所以我也走了小路。”

静清喉咙中一呵:“我会以为你们必走小路?”

张屏嗯了一声。

静清盯着他,呵呵再笑了一声:“不错,我的确觉得,尔等会走小路。你一直猜测我的念头,继而推断该如何行事。却也撞对了。”

张屏道:“不,是你一直在推测我们念头,让我们按照你的安排走,帮你找到和王墓。”

静清眯起了眼。

张屏再接着道:“你让手下去找姚庐告知他身世,乃至之后做下的种种事,甚至更早之前,你建议谢大人修建和王相关古迹,都是为了让官府帮你找到和王墓。”

静清嗯道:“原来是谢县丞说出了我劝他的话,你等便开始推测了,并非姚庐的口供。所以这番布置在你等昨晚堂审之前。”

张屏点头:“是。”

真正的东真国王子是静清,他几天前就已确定。

东真国的人,唯一的目的是拿到和王墓内的宝藏。静清在准真和虚真出身的上化观中挂单,又获得了谢赋的赞赏,成为了慈寿观的住持。与蒲离离一案中两个关键的地方都有联系。

再加上他曾经劝谢赋挖整和王相关的遗迹,轻易便能猜出其东真国人的身份。

“你与你的手下一直都在引人断定姚氏兄弟是东真王族后裔,譬如将姚庐诱出,又放回,告知其身世,皆为了暴露行踪后让姚家人承担罪责。但显然姚庐并非发号施令的人,姚员外又惨遭杀害。”

假粮贩被王砚诈供,说出了他们的头领是王子。

从他们的行动可推得,王子必然是在京城或丰乐这两地。

丰乐有东真国遗族最想得到的东西,所以,王子在丰乐。

“再联系慈寿观中种种,便能确定你的身份了。你身为东真国遗族,却从未动过慈寿观后殿下的石棺。”

杀死蒲离离的公羊逊、虚真等人已作古多年,佟杉因纯粹是痴念疯癫才混入此事,姚连珠没有发现他才是害死女儿的关键,使他成为漏网之鱼。但他已耄耋之年,待在山顶,也只为柳树下蒲离离的尸身。

身为东真国遗族的静清假装道士成为了慈寿观的住持,按理说,他第一该做的,就是挖开后殿,打开石棺,查个究竟。无人能阻止他这么做。甚至谢赋大修慈寿观还给了他一个完美的机会。

但他没这么做,后殿保存石棺的地室一如前几十年一般纹丝不动地封着。

“以前慈寿观中的塑像、画像也都被你完好保存,你还特意有开出一殿来供奉。因为蒲离离是你的祖母。”

东真国人有异族的蛮俗,又奉行一部分儒学道义。姚员外和他的三个儿子在静清眼中是不祥的妖子,会威胁他王位的祸患,但对祖母之墓,他却要恪守孝道,尊恭祭拜,绝不惊扰。

“几十年前,你的祖父来到丰乐,寻找和王墓,却与守墓人蒲离离生情。蒲离离生下一对双生子,你祖父带走了次子,即是你的父亲。长子跟在蒲离离身边,蒲离离死后,被姚连珠带走养大,后来娶妻生下了一个儿子,即姚员外。你与姚员外,乃堂兄弟。”

静清脸上神色纹丝不动。

张屏接着道:“令祖父得知蒲离离被害,只身回来为他报仇,反而堕入虚真等人设下的圈套,身死寿念山。他不敢让你们的族人知道他还有个双胞胎儿子,也没告知他们自己的去向,唯有当时只有六岁的令尊知道自己有个双生兄弟在中原,父亲去找母亲一去不复返。”

六岁孩童的记忆毕竟有限,东真国的人或一直以为王子是被朝廷发现才身死,故只潜藏起来,默默抚养小王子。

“令尊长大后,一直守着自己还有一位双生兄弟的秘密,也未再来中原寻宝。但他将此秘密告知了你。你假扮道人潜伏到上化观时,令尊已亡故了?”

静清的神色仍丝毫未变。

张屏继续道:“你的想法与令尊不同。令尊告知你的事情有限,你便自己查找。”

东真国遗族在上化观本就有细作,即是那位与准真一道寻宝,一同死于姚存善之手的无名道人。静清就顺着这条线,先蛰伏在了上化观。

“你在上化观挂单知客,蒙骗了来请人的谢大人,成了慈寿观住持。丰乐县中的种种明显线索,再加上令尊留下的线索,你推测出了令祖父与令祖母当年遇害的真相。”

以及当年井中挖出的石棺内,并不是什么神仙之躯,而是他的祖母蒲离离。

“你不动石棺密室,暗中祭拜,却不知令祖母的尸身早在数十年前就被虚真佟杉等人挖出,埋在柳树下。暗室石棺中,一无所有。”

静清的脸上终于掠过一抹阴沉。

“张知县所言,甚是有趣。不过贫道来此县中,已有数年。而你等说我做下的种种,都发生于近几个月内。做这些事好像不需要什么筹备,我早怎么不做?”

张屏道:“你原本想缓缓查,为令祖母守孝,也需三年。你还撺掇谢大人挖寻和王墓。只是突然之间,局势有变。”

静清哦了一声:“愿请张大人解惑,什么突然,怎么变?”

张屏简短答道:“塔赤国。”

静清一挑眉:“番邦?小小知县,连这也说上了。且当着眼下这么多人,真率直无忌也。”

捕快们迅速用锁链将静清缠成一根直棍,躬身告退。张屏向也一揖退步的谢赋道:“谢大人请留步。”

静清微微一笑:“还留个见证?呵呵,也罢。”

谢赋默默站回原处。其实除却姚庐的口供,现在并无其他证据能证明静清就是东真国遗族的所谓王子。静清在这里被擒获,也完全能胡扯成他从上化观中得知了宝藏的秘密,心存贪婪。

但张屏说了这许久,静清一直没有当真抵赖,态度甚至还等同于默认。

这般坦率令谢赋不由得多心怀疑,难道,张屏错了?静清仍不是那所谓的东真王子?

可,望着着静清的脸,谢赋又犹豫了。

静清本蓄着三绺长髯,仙风道骨,此刻已剃成短髭,露出了唇及下颚,竟与姚氏兄弟的脸形有五六分相似。

他到底,是不是?

谢赋正揣测入神,张屏跟着的一句话又让他一个激灵。

“你突然如此紧迫,是因塔赤国内斗及玳王被贬的事,你们觉得有机可乘。”

谢赋暗暗在心中擦了一把汗。

玳王偷看塔赤国王子洗澡的事已是天下笑谈,但在朝官员,譬如王侍郎的爹太师大人,也万不敢直言此事。

身为地方官员,更不能轻易谈及邦交国务。

张大人张嘴两句话,两条大忌全犯,若被人知道,只怕这什么王子还没定罪,他先得被拖到菜市口。

谢赋这里一边肝颤,那里张屏仍视生死为无物地继续着。

“塔赤国乃灭东真国的番国之一,还在你们东真国灭后占了你们疆土,与你们有深仇。”

兰大人还说了,塔赤国正在内斗。

因为玳王的事,塔赤国得罪了朝廷。

“当下局面,对你们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好时机。”

如果塔赤国两个王子为夺位争战,朝廷趁其乱时再派兵攻打,塔赤国便可能亡国。

这正是东真国遗族渴望已久的复国之机。

“和王墓中宝藏,其实应没多么珍贵,本来你的父亲和族人已不打算再找了。但眼下,你急需找到它,用它假承天意天命之类,让更多的人跟随你,帮你复国。”

第163章

静清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色,微侧首做悠然聆听状。

张屏继续道:“这些年,你查了许久,都没找到和王墓真实所在。姚家一直在被你观察监视,你一直没对他们下手。但眼下你急需找到和王墓,又解不开谜题,便就此种种,命手下故意做案,让姚家与官府帮你找到和王墓。”

先将姚家身世的秘密告诉姚氏兄弟中,年龄最小,最容易做傻事的姚庐。

姚庐理所当然地震惊异常,心绪大乱。但他却异常守信,没有将与叔父认亲的事告诉姚员外。

于是,姚庐便又被诱骗,离家出走,这次姚员外发现了姚庐无意或故意留下的种种字迹线索,知道与东真国有关,方寸大乱,派人去京城报案。

哪知案子误打误撞报到了刑部,王侍郎雷厉风行来查,犀利地抓住了假粮贩和奶娘两个爪牙,但冷静下来的姚家着力遮掩,王砚便忽略了慈寿姥姥抓少男这条线,把这案子当成了情骗案,没再往下追查。

“你还派人潜进县衙,故意翻找几十年前的卷宗,将其打乱,提示关键。”

务必事事井井有条的谢知县眼皮子底下的卷宗库居然顺序没排好,简直是天大失误。本来一下子就能引起谢大人的注意。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当时谢赋倒霉因这事遭罚,库管也没将这事上报。

“姚庐被绑一案不成,玳王殿下遭贬,你急需把握住这时机,便又令姚庐露出种种痕迹,姚员外决定去京城将真相告知府尹大人。你在他见府尹大人之前杀了他。这样做,一是需要以防万一,确认姚员外确实不知道秘密;二死在京城动静较大;三防止姚庐向他父亲说出了你的身份,姚员外再告知官府;四姚庐对你还有用,你骗他姚员外之死是官府所为,让他仇视朝廷,更死心塌地为你所用。”

静清微微笑了笑。

不错,这是朕的得意之作,难得汝这小小知县可看破。

朕不由喜悦。

“如你所愿,刑部王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一同来查这件案子。你唯恐官府注意不到姚家的秘密,又故意让姚庐去偷书。”

姚府《青乌经》和《抱朴子》被窃这条线索,成为了查案的关键。

但顺出案情后,仔细一想,便能发现,这两套书在那时间失窃,既恰刚好,又没必要。

一开始,姚员外之死看似是凶手临时起意行凶,在其死后铤而走险偷书,恰刚好也给了查案的人一条线索。

可整个案情的真相是,偷书者即姚庐,姚庐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假装了自己被绑架,藏着《青乌经》和《抱朴子》的书楼就是供他和两个哥哥读书的地方,他想看随时可以看。想拿走也有的是机会,为什么非要在爹刚死,官府的人正在赶来的节骨眼上再偷?

姚员外夫妇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姚员外上京都没有带他,把他关在家里。姚员外突然死在京城,跟着家里又丢了与身世秘密相关的书,姚夫人一定不用想就知道是他。

从任何方面来看,姚庐这一偷都完全没有必要。

除非,故意暴露。

果然,姚夫人虽没有狠心彻底大义灭亲,却也含蓄给了提示。

“这时,蒲离离相关的线索已经浮出水面,几十年前惨案再被翻出。你还故意在太后来上香的关键时刻在寿念山顶与衙门放火,令这案子闹得更大。因为闹得越大,查得越彻底。”

连太后都被惊动,与此案相关的所有官员便都没了退路,只能拼尽全力快快查出所有真相。

“丁威中计被抓后,你的另一个手下假粮贩出现的也太恰好,还带着书,如同有意送上门一样。”

假粮贩的所作所为在案子不分明时,也仿佛是一大突破。但理清案情后,顺着姚庐偷书的疑点,可发现,他同样在一个完全没有必要出现的时间出现了,落网,把蒲氏案最关键的线索送到了王砚手中。

“如你所愿,官府得到了姚家的《青乌经》和《抱朴子》,发现了蒲氏是和王墓的守墓人,而后开始挖蒲氏旧宅下的伪墓。”

虽被绑得像根铁索棍,静清仍是再动了动唯一能稍微活动脖颈,换个姿势继续悠然聆听。

汝,蠢却有自觉,善也。

“至此,你只需坐在慈寿观中,等待和王墓被找到便可。”

静清蔑视官府,可有些事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做,有些史料他得不到,他需要官府迅速查他没有能力查到的线索,调动最大的力量。

这件案子,京兆尹和刑部侍郎亲自查办,案情越查越大,最关键的线索和王墓牵扯到了前朝、番邦、凶案、装神弄鬼愚民、欺君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