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抖着,一边还要继续呼气,吹开点点绿光。兰徽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磷火,它们怎么好像会跟着我们走一样?”

启檀嗤道:“你没在书里读到过么?磷极易燃,若加调配,遇气即着。杂耍你应该看过罢?那些嘴里手里冒火的就是用这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兰徽鼓了鼓腮:“我是问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干什么用的.”

启檀呵呵两声,却不说话了。张屏吹开一簇绿光:“我们掉下来的洞口下方,有一张网,这些磷信便铺于上方。”

启檀点头:“不错,然后我们掉下来的时候,砸破了那张网,又带起了风,这些就着了,明白了没?”

兰徽呼地吹开两点绿:“可为什么要弄这些呢?”

启檀再呵呵两声,张屏道:“人畜骨中有磷,因此荒地坟墓间,尤其夏夜,多见此火。民间便常称此为鬼火。”

鬼火二字吐出,周遭隐有回声,兰徽不禁再哆嗦了一下。启檀嘿道:“就是吓胆小鬼用的!”

兰徽闷头不吭声地跟在张屏身后,向那两团红光走去。

脚下的地面冷且不平,似乎是一块块砖铺成。红光渐近渐分明,当真是两盏灯笼,外糊红纱,悬挂在一道门两侧。

门,是月门。仿佛一座幽居的院落或谁家府邸花园中某处别苑的入口。两扇门扉紧闭,张屏摸了摸,门板是石头的,但非常像木头,还带着纹理,嵌着一对卷云边铜门钹,悬挂两枚铜环。

兰徽仰着脖子看灯笼。张屏抬手摘下了一盏,挑了挑内里的灯芯,使火苗燎向灯笼壁,兰徽惊讶道:“外面的不会烧着!”

启檀挑挑眉:“这灯笼上方开着大口,那些飘着的鬼火落到里面,灯就亮喽。小把戏而已。也就哄哄小孩子吧。”

兰徽又不吭声了。张屏将灯笼给他提着,把另一盏也摘了下来,递与启檀。

“可将湿裤脱下,拧尽水,置上烘干。”

兰徽用力摇摇头,启檀负手不接灯:“孤宁冻死,也不为羞耻行径!”

张屏沉默了一瞬,微点头:“灯,近身提些,莫烫到。”

兰徽眨眨眼,将灯笼往胯边又凑了凑,启檀仍纹丝不动,张屏把手中灯笼又朝他送了些许,启檀淡淡道:“你走你的,不必盯着孤。”

张屏一把抓过他胳膊,将灯柄往他手中一塞:“拿好。”

启檀变色,尚未发作,提着灯笼转悠到旁侧的兰徽忽然回身道:“这里,有棵树!”

张屏大步行向那方。

不错,离门不远处,竟还有一棵树,而且——

“是石头树!”兰徽奔到树边,惊奇地摸了又摸树干,连打哆嗦都忘了,“石头做的松树!”

张屏提灯细看,褐干碧顶,老枝横虬,翠针根根,塔果结生。苍苍傲霜姿态,凌凌出世风骨。

若不用手摸,昏暗灯火中朦胧一看,当真瞧不出这是一棵假树。

兰徽踮着脚努力打量枝上的针叶:“这些也都是石头做的?怎么黏上去的?”

启檀遥遥凉凉道:“当心点,此处古怪,恐怕有机关。”

兰徽未理会他,探头又看向树下,又惊喜喊道:“张先生,看这里!这还有块碑,上面有字。”

张屏点点头,凑近端详,启檀亦提着灯笼慢慢踱过来:“刻的是妄入者死,或某某老祖洞府?”

兰徽肃然正色:“不是,上面字多得很。”

张屏擦了擦石碑面,就着灯光细看,碑上刻的,是一首诗。

兰徽亦趴到石碑前,念出碑上诗句。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

蓐收清西陆,朱羲将由白。

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

蕣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

圆丘有奇章,钟山出灵液。

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

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

启檀晃晃脖子:“什么长揖,去来的,是说有人住在这里头,欢迎我们进去?”

兰徽吸吸鼻子:“这应该是古人写的诗,我在哪里看到过。”

启檀一嗤:“废话,这地方阴森森的,跟几百辈子没来过人似的。再看这碑上的灰,肯定不是最近刻的。”

张屏沉声道:“这是郭璞《游仙诗》中的一首。”

启檀嗯了一声:“那这里就是此人弄的?该有几百年了吧。”

兰徽睁大眼:“你不知道郭璞?他是晋朝的,很有名!”

启檀淡淡道:“哦,怪不得这诗我听着耳生,我只读《诗经》与唐诗。我觉得这人诗写的不如李白。”

兰徽眨眨眼:“郭璞是占卜大家,《尔雅》与《山海经》都有他的注本,你没读过?”

启檀举目环视四周:“此处布置如此精细,这郭璞一定藏了重要的秘密在那扇门后。”

兰徽哈了一声:“这地方一定不是郭璞布置的!这碑上的字仿的是薛曜,郭璞怎么能仿唐朝人的字?”

启檀蛮不在乎地道:“也可能是他的后人替他刻的喽。这种微末细节不必太计较。要紧的是搞清楚这里到底有什么玄机,懂吗?”

兰徽撇撇嘴。张屏在他二人言语时已站起了身,扫视周遭。启檀瞥向他:“你让我开上面的机关,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张屏点点头。

启檀眯起眼:“你和那两个人,不是来找我和小影子,而是来寻此处。”

张屏再点点头:“这里,是和王墓。”

兰徽咽咽唾沫:“和王是谁?”

张屏道:“楚朝的一位王爷。”

启檀微微变色:“盗掘他人之墓乃重罪。你身为知县,敢知法犯法?”

兰徽立刻道:“张先生会查案,之前他跟我爹查过很大的案子哩。来这里肯定有缘故。”

张屏沉默继续端详周围。

这方地洞并不算大,除却那扇门,这株石松,便就只有方才掉进的那口水池了。三者搭配,再加上这嶙峋不平的地面,愈发像一幽居小院的门前。

他又回身走向那道月门,兰徽甩开启檀阻挡的手臂,提着灯笼小跑追上,张屏从他手里拿过灯笼,凑近门扇仔细搜寻。

玳王方才有句话说的不错,石松下碑上刻的游仙诗,隐有接迎之意。

可开启的顶口及眼前的种种,都仿佛在迎候着,有人打开这扇门。

若有访客至,当要先如何?

张屏抓住门上的铜环,轻叩数下,两扇石门间的缝隙中突传来咔哒声。

张屏再一推门,石门缓缓打开。

兰徽哇了一声,探头进门缝,张屏将他拉到身后,再看向站在三四步外的启檀:“等我走出五步后,再踩着我的脚印走。”

兰徽兴奋点头,启檀眉梢又微微一挑。

张屏道:“上面的人随时会下来,多进一道门,多一丝时机。”

启檀摆摆手:“少废话,走你的就是了!孤已是江湖一浪子,上天入地,正是吾所好。”

张屏默默回身,踏进门内,启檀两步抢到他身后,兰徽亦不甘落后地蹦到另一侧边。

张屏无奈,但未阻止,因为面前正横着一道嶙峋石壁,也容不得他前行五步。

石壁上横刻着五个大字——山中何所有。

月门缓缓合拢,张屏抓住跃跃欲奔的兰徽和大喝放肆的启檀绕过石壁。

石壁后,丛丛翠竹中,一条小径蜿蜒向前。

第168章

张屏向启檀说了一声“别动,拉住他”,摸了摸竹身与竹叶。

与那棵松树一样,这些竹亦都不是真的。积尘下沁肤幽凉,片片竹叶纹理栩栩,段段竹节挺展其姿,根根巧夺天工。

两纵密密竹丛,该得多少雕琢?

竟仿佛世间真有神仙法术,直接将两行幽竹点化为石。

启檀挡住兰徽,抓着一根竹子晃了晃:“怎么老有石头刻的树。”

竹身摇曳,张屏沉声道:“小心。”

启檀一拍闪身去够竹子的兰徽的手臂:“当心,可能有暗器有毒。”

兰徽瞪眼:“你们两个都摸了。”

启檀抬抬眉毛:“若这上面有毒,沁入肌理,我跟他或许没事,你这小毛孩就不一定能扛得住了,明白吗?”

兰徽眨眨眼,突然猛向旁边一跳,抓住一根竹子摇了摇。

张屏拉住他:“没有毒。但这里是墓,万事当心,才能平安出去。”

兰徽嗯了一声,对启檀扮个鬼脸:“张先生说了,这没毒。”

启檀摇头:“与小儿同行真是不省心。”

兰徽转头再摸摸竹子:“我觉得这像是玉。”

张屏颔首:“可能。玉与石,我所知不多,暂不能判断。”

如果兰大人在,应该就能知道了,连带外面题刻那首游仙诗的寓意都能明白。

启檀不耐烦地摆摆手:“玉也是石头,有什么好辨的,赶紧走吧。”

小径地面乃是一块块嶙峋不平的石,踩来颇为硌脚,蜿蜒走了许久,前方竟见光明。

三人在小径尽头开阔处略略一顿,兰徽又哇了一声。

前方的天壁上,竟悬着一轮圆月,旁缀点点星子,清朗银辉洒裹下方。

几丛芭蕉,一张石桌,侧旁三两屋舍,门扉虚掩,轩窗半开,廊下斜榻小几,书卷闲放。

启檀险些脱口喊出“有人在吗?”张屏走到石桌边,抬头看月。

那月,当然不是月。启檀站到张屏身边,亦仰起脖:“挺大颗的夜明珠,切开这么用怪好看的。”

兰徽倒吸一口气:“这就是夜明珠啊,书里说隋炀帝的宫里也是拿夜明珠照亮的,应该和这个差不多大吧。”

启檀呵呵道:“你没见过?宫中库里多的是,等回头……哦,孤已是庶人了,等回头我写封信给皇兄,让他准你去看看。比这大的也有。”

兰徽暗暗撇嘴,转头跟着张屏凑到石桌边。

桌上放着一张寻常竹木刻成的棋盘,两只藤编棋篓。张屏擦了擦上面的浮灰,棋盘与篓都是半旧的,像用了很久,但盘身与篓上不知涂刷了什么,丝毫未见朽败。

两只棋篓中各盛着黑子与白子,沁滑棋子皆带着被掂玩数年润泽。

桌旁相对的两只石凳,虚待人坐,落子开局。

张屏这厢端详着,那厢不耐烦的启檀已跑到了正中那间屋的门前,推开了门。

张屏微抬头:“别碰任何摆设。”

启檀置若罔闻,大摇大摆跨进门内。

“这屋里,东西不少啊。”

晃到阶下假装观察的兰徽扭头看了看张屏,启檀手中的灯笼在屋中来回逛着。

“咦?唔——!”

兰徽犹豫了一瞬,奔上石阶:“什么呀?”

启檀斜瞥他一眼,将灯笼高举,只见一张长案横在对着屋门的正上首处,案上置着两把长剑,两根拂尘。

长案上方墙壁挂着一幅画。画中,依稀是两个身穿道袍的人对坐在石桌边下棋。

启檀啧了一声:“不是说这里是什么和王墓么,怎么画了两个道士?”伸手去拿案上长剑,身后传来一声“莫动”。

启檀脊背一抖,不悦瞪向不知何时进屋的张屏:“进来怎不通报?”张屏按着他肩膀将他向后挪挪,启檀怒喝:“放肆,屡屡大不敬,当真以为孤砍不了尔的狗头?!”

张屏不语,从兰徽手中拿过灯笼,照了照四周与案上,拔出灯笼中的烛,点亮案前左右六根铜架上的大灯盏。屋中顿时一片光明。地面坦坦,四壁光洁,左右壁上,各有一门。空旷堂内,除却长案灯架与那幅画外,再无其他。

张屏将烛插回灯笼内,兰徽踮脚打量墙上的画:“这两个道士坐的地方,跟外面的院子一样。”

张屏微颔首,画中景致的确与外面相同,连下棋的两人头顶的天空中,亦有一轮明月,几颗星子。

“不是他们坐的地方与外面一样,而是外面与他们坐的地方一样。”

兰徽睁大眼,启檀道:“外面的院子,就是照着这幅画建的,懂了吧?”

兰徽皱皱鼻子:“我知道,可是……”

启檀嗯了一声:“这幅画,画的不合理。这二人跟前连盏灯都没有,能看得清棋盘么?”

兰徽道:“肯定能看清,月亮最明的时候,清亮的很哩。左边的这个人还在让着右边的这个。”

启檀哈了一声:“这你都能看出来?”

兰徽正色:“你看棋盘,左边这个执白子的人明明下在西九南十二就可以赢了,但他却在让着右边的这个。”

启檀道:“看画上好像是该拿黑子的这个人下,拿白子的得等人家落完子吧。”

兰徽指着画:“不是的,你看盘和这个执白的人的手势,他方才一定是下在了东三北五这里,这是有意的让着。”

启檀哼道:“可能天太黑了,他看不清吧。不就是画图的人随便圈的几个点么。”

张屏淡淡道:“的确是在相让。”

他不怎么懂棋,但画中坐在石桌右侧的少年手执黑子,目盯棋盘,神色凝敛,显然是在思索对着。对面年岁稍长的青年隐带微笑,望着少年的目光透着慈爱。

“执白者,是在教执黑者下棋。”

兰徽喜滋滋地咧开嘴,启檀翻了个白眼,提着灯笼遛跶向石门,张屏又一把抓住了他,将他往身后一扯,推开了右侧的石门。

启檀冷冷一哼,忍住发作,与兰徽一起跟在张屏身后踏进门内。

入目便见一泓银辉斜过半开窗扇,铺洒于窗前桌面,桌面上唯有一盏油灯,一把粗瓷提梁壶,一只粗瓷杯。

桌侧靠墙有一木箱,箱上叠放着一领蓝袍,一墨帻,一根铜簪,如待屋主明晨起身穿戴。

一架屏风横在正对窗与桌处,格挡住月光。

屏风上题着一行大字——

身由到此,心有道焉。

屏风后,唯有一案,与外屋一样,于上首靠墙摆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