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知县立刻道:“附近数里处,有一小驿,日常做转送邸报用,驿外有一亭,景致甚清雅,可请两位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略憩。”

冯邰道:“你这里置办便宜否?勿要扰民。”

杜知县道:“十分方便。下官一定置办妥当。”

冯邰颔首:“那就去办罢。”又向张屏道,“你就不要掺合了,先在此处候着,待剧侍郎到了,你随着一道过去即可。务必记得什么是体统!”

张屏躬身:“下官遵命。”

然而一直等到下午,丝毫没有工部侍郎行辕将至的消息。但,地下,又挖出了东西。

冯邰正唤张屏过来询问谁给了你胆子和理由,写这种文书来向本府要钱,请听到禀报即刻放下手中的册子出帐。张屏默默尾随。

王砚站在一道断墙边,抬眼看向他们:“敬农啊,你休怪我多嘴。你们京兆府为什么一直荒着这块地方不闻不问十几年?”

冯邰阴沉脸色走到近前。

方才,捕快们率领一众杜知县新带来的杂役清掉这道断墙一侧一堆倒塌的残砖及木块杂草。扒开上面的浮土,竟见下方尽是石板。其中一块石板与其他石板之间的距离缝隙略大。

刚挖完大碗村地宫的捕快们顿时警觉起来,尝试撬挖砸推,果然触动机关,打开石板,露出另一块铁板。

又是一道门!

又有一间地室!

捕快们用铁钎顿了几顿,铁门即被撬起。

一具白骨趴在门下台阶上,手攥成拳,向前伸出,似还想奋力撑身而起,砸开门扇。

白骨头顶枯发上插着一根玉簪,袍衫华丽的纹饰上覆满尘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第十四章

京兆府的侍卫捧来箱盒,取出罩衫、足套、蒙面布巾、桑皮指套等物,冯邰穿戴完毕,附身查看尸体。

扫下落尘,包裹着白骨的衣衫竟毫无腐烂破损。

王砚若有所思地定了一瞬,再转而端详撬开的铁门,门后的锁与铁闩,都是打开的。

“此门的锁闩在内里,应该只做出口之用。另有入口。老冯你把尸体挪一边慢慢验,我下去看看。”

冯邰仍未理会他,指点文书绘出现场图样,将周遭及尸体现状一一记录,继而验白骨的双手。

“十指具在,拳内有尘,但无烧灼灰烬痕迹。”

文书奋笔记录。王砚不耐烦道:“这等废话还记?看这尸体及周遭,怎么可能是烧死的。”

冯邰依旧不理会,再查看死者头部。

“发多而密,色待验,长短待量。”

文书再记录,左右取下白骨的簪子,小心放于一盒内,王砚瞅了瞅:“这玉兰花骨朵样式甚是风骚。”

死者双足骨骼完好,双履亦完好。

浅口的缎履鞋底甚至近乎崭新,掸去落尘,绣着精致花纹的履面与死者的衣衫在斜阳下折射出光彩。

王砚道:“可惜这位少爷,竟这般结局。”

冯邰瓮声道:“王侍郎的结论总是下得挺快。”

王砚道:“若你不赞同,就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看。肯定没有花白胡子。死者的衣衫配饰具是少年人式样。如斯鲜亮的老员外,恐不多见尔。”

冯邰冷冷道:“恕本府不能拿死者与王侍郎闲话!”待文书都一一详细记录毕,方才指点手下,将死者翻过身。

头骨正面未见有胡须。

王砚环起双臂,冯邰无波无澜,继续验看。

“衣衫完好,骨骼暂未见伤痕,待验。”

王砚来回踱了几步,瞧向张屏:“你怎么看?”

张屏看了看冯邰,冯邰盯着尸体,仿佛王砚张屏等闲杂人士,俱是尘埃。王砚挑了挑眉:“大胆说,没关系。”

张屏垂下眼皮:“禀侍郎大人,下官推测,死者并非罹于火灾,死因另有缘故。”

王砚一勾嘴角:“何以见得?死者此时形状,十分像是火灾或遭匪寇时,奔进了这里,想从这扇门逃出。但外面的墙体树木倒塌,压住了逃路,他推门不得,被闷在这里,或被浓烟高热烘蒸熏呛而死,或是活活饿死。”

冯邰冷笑一声:“王侍郎方才言辞灼灼下过论断,死者非因火而亡,这就又反口了。便是将我京兆府辖下的官员瞧成傻子,也不该这般风趣。”

王砚咧咧嘴:“敬农此时倒是听得进人话了。”

张屏仍是恭敬答道:“回侍郎大人话,死者已成白骨,衣衫却完好,且太齐整了。人在急切求生时,捶打撞踹,尸身姿势不应这般模样。”

王砚颔首:“不错,死者衣衫过于整齐,姿态做作。你觉得凶手为何要这般摆弄他?”

张屏垂着眼皮:“下官暂且不敢论断。”

王砚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转向冯邰:“敬农啊,你验得差不多了,就让点道出来,我下去看看。”

冯邰终于站起身,冷冷向随侍道:“来人,取布毡盖住台阶。凡上下人等,均不得直踏阶面。另去与杜吟蔳说,酒浆与醋,速给本府备来一些,顺安刑房的掌案,若没什么要务在忙,就同酒醋及仵作一道过来。”

随侍领命,京兆府的捕快们小心将尸体抬上担架,冯邰取下蒙面布巾和指套足套,直视王砚:“王侍郎既已重开蔡府案的卷宗,本府便想询问,当年刑部定论,蔡氏阖府均罹难于火中。做此结论,究竟有无仔细清点尸骨?收验之尸,是否真的一一确定身份?”

王砚正色:“此案卷册甚多,尚未尽送到本部院处。冯府尹说的这个事儿,本部院正也要去核查。”

冯邰呵呵一声,拂袖离去。王砚又一笑:“这老冯,问他一事,他便回将一军,总不肯吃亏。”好整以暇地等着京兆府众人将布毡铺上台阶。

张屏跟上冯邰:“大人,下官……”

冯邰面无表情道:“你那文书,本府延后再批,暂没你什么事。他处暂候。”

张屏躬身:“大人,下官斗胆逾越,想去那台阶下。”

冯邰脸色一厉:“他处暂候这四个字,你听不懂?一举一动还都要本府教你?!”

张屏默默退向远方,冯邰随着尸体进了帐中,待放置妥当,嘱咐侍卫好生看守,便折返回台阶处。

张屏定定地遥望着刑部与京兆府的几个捕快先下到内里,此前搬桌子给张屏的小吏瞅了张屏半晌,悄悄靠近了他:“府尹大人钧令,一向简洁精要,须细细体悟……张大人只要暂不打扰府尹大人,自便即可。”

张屏眨了眨眼。

头顶盐球一声清鸣,王砚与冯邰亦下了台阶。张屏快步赶了过去。

几个捕快尾随进入,把守在台阶边的侍卫并未拦张屏,王砚的小厮递给张屏一盏灯笼:“我们大公子与府尹大人恐已走到里头了,张大人须此物照亮否?”

张屏便接过灯笼,也踏着铺好的布毡,走下了台阶。

台阶,不甚高,连接的是一条甬道,略有斜坡,蜿蜒向前。

甬道上铺得是灰色的地砖,墙面泥得很平整。

地上墙上,除却积尘,皆未有火焰熏烤或脏污痕迹。

甬道尽头,有一扇雕花门,门后是一间宽阔厅室。

厅两边,各贴墙立着一排大柜,密密摆放着书册和一些瓶瓶罐罐。

正上首壁上,悬着一匾,上书四个大字——「细参阴阳」。

匾下厅中摆着一张书案,王砚与冯邰皆站在书案边。

案后椅上,仰坐着一具白骨。

白骨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本册,画册旁,摆着两个罐子。

冯邰吩咐随从拿小刷轻轻扫去册上浮尘。

露出的册页右侧绘着一幅画,一个人站在大瓮前,手执木棍,搅动瓮中物事。

左侧则写着一行字——

「泉流水,淘六遍;浸三日,须清凉。搅九度,合阴阳;紫网筛,滤浊肮。欲得澄玉胚,须将躁气藏……」

王砚伸过手再翻了一页,却是左右两幅彩画。

右一幅是一人端着一个大竹筛,在筛着什么。

左一幅则是一人面对着一个盆,闭目端坐。

王砚道:“这些炼丹修仙的倒是样式越来越多了。”

冯邰淡淡道:“王大人太快下论断了。这并非炼丹。”

王砚哦了一声:“那你觉得是甚?”

冯邰不答,用布包住手,掀开了册子旁一个罐子的顶盖,捏起一撮白色的粉末轻捻,放到鼻边嗅了嗅。

王砚道:“老冯,当心些啊,谁知道这是甚么!”

冯邰置若罔闻,再掀开另一个罐盖,微一眯眼。

“张知县,你既然踅摸进来了,便来看一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张屏早已紧紧瞄着罐中,闻言立刻走到近前,躬身:“大人,下官能否也取一点内里之物?”

冯邰简短一嗯,张屏自随从手中接过桑皮纸套,套在指上,从两个罐中各捏出一点粉末,放在掌心混于一处,再仔细一端详。

“禀大人,这两个罐子中的物事,与散材尸身腹中的瓷土看起来一样。”

冯邰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淡然道:“算你此番懂得了陈述谨慎。”

这厢王砚却抓起放在案角的一个卷轴,不待冯邰皱眉喝止,刷地展开,跟着咦了一声。

卷轴上绘着一尊像。

一尊美人塑像。

塑像摆在一张案上,背后一圆窗,侧旁立着一只美人肩瓶。

一根虬枝,斜插瓶中,延展于美人像身后。

美人像与瓶等高,乃坐姿,发梳云髻,额点花钿,长眉入鬓,美目若星,手握一卷书,微倚在圈椅扶手上,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勾魂摄魄,又令人惊异。

勾魂摄魄,乃因这瓷像美色无双,塑刻如生,转绘者画笔栩栩。

令人惊异,是这殊然美色,别样独特。全无柔媚婉转,眉目笑容,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不羁。

寻常画卷或塑像的女子脸上,从来没有过这般神色。

画卷左侧题着两行字——

「此色非瓷色,梧枝唯吾知。」

王砚一叹:“这些犯事儿的,个个都爱作作画,吟吟诗,挖挖洞。怎就不学的直接干脆些!”

冯邰道:“本府相信,王侍郎作案,一定十分干脆。”

王砚哈地一笑:“过誉,但肯定不比敬农场面仔细。”

在场左右都偷看张屏,指望他转过话题,张屏盯着画,一声不吭。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前段时间去旅游了,更新不力,非常抱歉

☆、第十五章

左右无奈,只得自行圆场,一京兆府的捕快慷慨挺身道:“众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大尹日常教诲卑职等,世间凶案,多由财色仇怨而生。卑职看这幅画儿,觉得或与情字有关。”

一刑部捕快接声:“众大人恕罪。卑职倒觉得,是跟瓷器有干系。罐子里的是瓷土,画里的也是个瓷人儿,加上先时张大人查着的线索,此前又挖到了瓷片。这些必是连在一起的。”

张屏嗯了一声。

冯邰冷道:“你嗯个甚么!”

张屏躬身:“下官觉得,这位捕快所言有理。另可先查查画中人的身份。一男子着官妓服饰,或有隐情。”

冯邰一瞥他:“这画中瓷人额间的蝶形花钿与袖口翠边的确乃伎饰。王侍郎还未说出,你竟瞧出来了。”

王砚道:“老冯你这话说得就有内涵了,什么叫我都还未说出?自进刑部,如同剃度;秦楚之处,久不涉足。”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想多了,本府只是觉得王侍郎涉猎广泛罢了。京兆府的库房里,现下还有一堆从花街教坊中取来的王侍郎的腰佩扇套。王大人若如剃度,满朝同僚,都是胎里金仙。”

王砚高挑双眉,京兆府的捕快假装不经意一歪身,撞了张屏一肘,连声赔罪。张屏说了句无妨,再端正向冯邰道:“禀大人,下官家乡西北,县中有官妓教坊,多是流配边陲的犯官家眷,故而认得服饰。画中瓷人指尖圆秃,骨节分明,不似女子柔荑。足尖出裙外身多,形甚大,加之神态与旁侧句子,应是一男子。”

冯邰瞧瞧他,微颔首。王砚正色:“塑像绘画均可能系作者凭想象而造。仅凭一幅画,不便论断。需得更多证据。”

张屏眨了眨眼,王砚卷起画轴,塞进袖中:“敬农,椅子上那副白骨仍是归你,我绝不干预。”

冯邰脸上掠过一抹讥嘲,径走向椅上白骨。

白骨瘫靠于椅中,身裹褐袍,足踏缎履。袍履亦都完好无损。膝上一蓬灰白须发。头骨枕于椅背,一顶软帽与一把束结的灰白发落在下方地上。

冯邰用长木筷架起软帽,仔细端详。

软帽沿圈与内衬微有些腐烂,灰白发间可见些许残肌。

冯邰目光冷肃,王砚亦神色难得凝重。

“唯独此处有余肤,恐怕这块头皮,被凶手单切下来了。”

张屏点点头。

两具白骨,整齐完好的衣饰,以及尸骨的姿态,都昭示着,两名死者,应是先被制成了白骨,再穿戴整齐,摆放成眼前的姿势。

若只为抢掠财宝,凶手不会这般做。

冯邰起身,退到旁侧,示意手下详细绘图,摘下蒙面布巾。

“昔日蔡府案的卷宗,王侍郎若此时手边有,请与本府一观。”

王砚道:“我已让人回京取去了,估计今晚即可送到。”

冯邰微颔首,仍望着白骨:“当日查此案的是贵部的哪位大人?”

王砚道:“窦方。”继而瞥了一眼张屏。

“卷宗我看过,窦方此人无论如何,不算个笨人。只是这案子办时,他在刑部尚且做不了大主,估计是另有人办了,卷宗最后算他批审罢了。”

冯邰神色中微透出了然。

当时的刑部尚书,乃云太傅的好学生樊浑。其时刑部清流,唯窦方一人,无甚实权。蔡府案多半是樊尚书的哪位爱部查了。蔡府罹于火难,尸骨清理、死者身份核实都十分困难,显然主查者也是得过且过,缉凶时频出笑话。樊尚书思虑日后隐患,便把最终定案批复的事塞到窦方头上。

此案后没两年,樊浑便因办案徇情枉法落马,其在刑部中的党羽数人同被贬放。窦方主掌刑部,却又做下了陈子觞冤案。再之后刑部迎来了尚书陶周风,也算得命运多舛。

却不想居然是因一个王砚,这两年又抖擞了起来。

不知能抖到几时。

王砚接着道:“蔡会火灾时五十七岁,这具白骨,须发颜色对得上。蔡会有三子,韦、粲、奂,俱同罹难。最小的蔡奂,就是被黄稚娘痴恋的那个,年方及冠。两江督造副使乃肥差,蔡会辞官归家,是因被人举报收授贿赂。估计与人钱财上的恩怨不少。”

冯邰问:“举报蔡会者,是何人?

王砚道:“这就得问御史台了。问他们须走文书,还没到那一步。但告发举报者,多思虑深重,行事克制谨慎。不大能做得如斯狠辣凶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