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知县接着微笑:“那当要赞张大人鼻子好使了。多谢提点。惭愧本县的确不及张大人渊博!这忙前忙后的,险些又成了瞎忙。”再看向何郎中的帐篷,“惭愧本县无能,竟让府尹大人、侍郎大人、郎中大人及张大人都歇在荒野帐中。这般时辰,诸位大人竟还勤于政务,都未歇息。更衬吾之无能无用矣!本县要去郎中大人帐内问安了,敢问张大人还有什么提点指教?”

张屏道:“今夜乃庚申夜,郎中大人或因此不会睡。”

道家曰,有三尸神,寄于人身,昼夜录人罪过,每到庚申日,便上禀天庭,天庭再依照过错的大小,以此人的运数寿元等相抵。修道之人,常会“守三尸”,即庚申日晚整宿不睡,令三尸神不能脱出人体前去天庭禀错,这样寿元不会被扣除,便可求长生。

杜知县再一愣,跟着又微笑道:“啊呀,真真亏得张大人在此!不然本县当铸大错矣!多谢多谢!”

张屏道:“杜大人不必客气。”

一旁顺安县衙的小吏与衙役们静静地看着。

杜知县眼角皱纹叠起,与张屏作别。

张屏再四处转了转,无人理会他,暂时也没哪里需要他。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就到小帐篷内去补了一觉。

杜知县还送了一桶洗澡水到他帐中,张屏先未沐浴,待醒来后再用凉了的水洗了个澡,更觉清爽。

出帐后他深吸了两口清气,前去向冯大人请安。

守在不远处的丰乐县衙役瞅着张屏,想含蓄地提醒他,昨夜府尹大人、王侍郎、何郎中、杜知县都一宿未睡。但又唯恐张知县怪罪他们冒犯,便就忍住,眼睁睁看着张大人向府尹大人走去。

验了一遍尸骨又批了一叠公文的冯邰站在大帐外,手端茶盏,布满红丝的双目望着张屏精神饱满的脸:“睡得香么?”

张屏看着地面:“承蒙大人关爱,下官睡得很香。”

一旁的随侍赶紧从冯邰手中接过茶盏,冯邰嘴角一挑:“饿了没,再去吃个早饭?”

张屏一揖:“多谢大人赐饭。”

冯邰神色一厉,转身进帐。

张屏抬起眼看了看落下的帐帘,旁侧先前搬桌凳给他的文吏低声提点:“府尹大人过一时要用早膳,张大人可是还要给郎中大人问安?先请便罢。”

张屏即向何郎中的帐篷去,迎面杜知县挂着两个黑眼圈儿,疾疾而来。

待到近前,杜知县放缓了脚步,与张屏抬袖互道问候。

“招待不周,惭愧只能让张大人歇在荒野帐中,张大人可睡着了一时?”

张屏道:“睡了两个时辰,多谢杜大人。”

杜知县又亲切地道:“是本县要多谢张大人昨晚的提点。本县这里正又束手无策,不知郎中大人的早膳要怎样安排,还请张大人再多点拨。”

张屏道:“郎中大人可能不用荤食,其余应当如常。”

杜知县呵呵笑道:“多谢多谢。唉,郎中大人在顺安县内诸多委屈,幸亏今日之后便有张知县周到侍奉了。还望张大人之后在郎中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请郎中大人恕本县怠慢疏忽之过。”再客气两句后离去。

张屏继续向前,只见一群侍卫,环卫在何述帐篷外数尺处,帐前只站着两个小童。侍卫迎面拦住张屏:“大人可是有事要禀?”

张屏道:“前来向郎中大人问安。烦请转禀。”

侍卫遥遥向帐外小童一抱拳,并不上前,小童纹丝不动,表明内里何大人仍在调息吐纳,不可打扰。侍卫回身向张屏道:“郎中大人此时不见客,卑职一定转禀大人的问候,大人请回罢。”

张屏道了声谢,转身回去。

丰乐县的衙役这才过来向他禀报,回丰乐报信的人应该已经到县衙了,接迎郎中大人的一应事宜一定会安排好,请张大人放心。

因还摸不透张大人对谢大人的看法,衙役们将“谢大人定会安排妥当”隐去,只称“衙门那边一定会按大人的意思,安排妥当”,将一切归于张大人的英明。

张屏点了点头:“这些礼仪,我尚不熟悉。幸而有谢大人。”

衙役们微一顿,其中一人敏捷道:“卑职也相信,谢大人定能体悟大人的心意。”

张屏再点点头,侧转身,视线飘往被侍卫把守的地室方向。

昨晚,王砚离去后,冯邰拿出从散某尸体手中、裘真家桌上,及黄稚娘囚禁玳王和兰徽的地室中所得的三片碎瓷,请何述一看。

何述细一端详,顿时变色:“此乃泉瓷真品!”再反复验看那足底碎瓷,“这……难道是怪字款?连枝纹乃俗器常用,泉石公子从不在俗器上用此款。但……看这笔法……的确是泉瓷……冯大人从哪里得来?”

冯邰道:“涉及公务,抱歉不能详细告知何郎中。”收起碎瓷。

张屏起身一揖:“下官斗胆冒犯,恳请大人赐教,泉石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何述皱眉,杜知县震惊。冯邰冷冷一拍桌案:“混帐!什么地方,容你这般不知高低礼体?!滚出去!”

张屏告罪,退出了帐篷。

他惭愧自己的无知,也体会到了冯大人训诫中的苦心。

泉石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只有回去请教兰大人了。

此时,京中,刑部尚书陶周风坐在车轿内,视线亦定在前方,心中万千思绪纷乱。

前方朱红大门外,一门童扑通跪倒,向轿子方向叩首。

“小的给老爷赔罪,万死不敢搪塞尚书大老爷,只是相爷此刻的确不在府内,只好等相爷回来再禀,求尚书大老爷恕罪。”

递帖的仆从未曾想竟见这等场面,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陶周风起身下轿。

那小童立刻再叩首连连,门前另外几个家丁也跪下了。

陶周风又看了看相府的后门,长叹一口气。

“只替老夫转两句话。我今日前来,唯想一叙昔年将赴科试,同习经籍时的往事。待师宪兄愿谈时再说。”

他回身入轿,车轿启行。

陶周风的话很委婉,他相信仆役定会把话一字不漏地转禀曾尧,他亦相信,曾尧一定能明白他的话。

细风熏熏入帘,一如数十年前。

那时他与曾尧都正少年。

莽莽不知天高地阔,一心只想着读书应试。偶尔也同张屏王砚这般的年轻人一样,闲逛淘气。

曾尧比他活泼些,家里管得也不那么紧,一得空,就到含德巷的小院里来找他吃酒。

“存式,存式,今儿我做东,请你开开眼,去瞧瞧朝朝阁的盼兮姑娘。真是弹得绝好的琴,联得绝好的句。秦兄他们几个也同去。”

陶周风正色:“我已订亲,便不去那样的地方了。”

曾尧不以为然地笑:“你就假正经罢,你那岳丈,非要你中了进士后才娶他闺女。敢情你一天不是进士,就得当一天的和尚。万一你跟国子监的廖祭酒似的,六十三岁才登科,你就在这院里自个儿熬到胡子白?”

陶周风再正色:“大丈夫求学立业,须先身正心清。”又一眨眼,“再则,书中自有颜如玉,阅而思之,独属吾一人。岂不比与你四五人同望一盼兮美哉?”

曾尧哈地一笑:“行,让你装道学!”转身离去。第二天着小童送来一个锦盒。

“我家公子说,既然陶公子不敢出去瞧美人儿,就送陶公子一位能在家里相陪的美人儿。”

陶周风道谢接了锦盒,打开一看不禁失笑——

层层锦缎内,包着一把红泥小壶,形圆小巧,样式名曰西施。

另附一笺:

「赠兄一美,案添闲趣,聊怡小情。愿存式兄振奋精神作文章,勇猛刻苦攻学问,手抱西施更抖擞,早日折桂见嫦娥。」

陶周风笑让书僮取了两坛酒,亦草书一笺。

「木鱼老树根,谢兄赠美恩。僻涩之人兢兢,慕兄倜傥,朝朝盼兮暮暮歌;仰兄高才,鹤拥青云自登科。」

数月之后的科试,陶周风中了状元,曾尧被点为探花。

两人同赴御宴,曾尧拍他肩头笑道:“簪花至天宫,总算能娶嫦娥了。”

陶周风拱手:“当要多谢师宪赠的西施。”

一晃数十年已过,流云时时有聚散,桂花年年谢复开。然而有些事,就像脸上的褶儿一样,不能抹,不可消。

陶周风相信,即便他成了老糊涂,曾尧成了老糊涂,也会记得年少时的往事。

所以陶周风不相信,曾尧竟会糊涂到在紫微台内用西施壶。

他想问个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第二十章

杜知县与仆役一起进帐,将早膳奉与冯邰。

冯邰视线一扫杜知县:“你可已用过饭了?若无他事,本府这里你暂无需过来。”

杜知县忙躬身:“多谢府尹大人关爱。下官正要上禀,县衙查到了这块地的一些卷宗,下官唯恐耽搁,便冒昧在大人进膳时禀报,望大人恕罪。”

冯邰神色一肃:“查到了什么?”

杜知县再躬身:“刑房掌书穆集正在帐外,随时可细禀大人。”

冯邰颔首令立刻传进来。杜知县又道:“下官屡屡疏怠,万死难辞其咎。但之前因殿下之事,县衙细细查过这里,本欲待大人归京时详禀。王侍郎甫入县境,便行挖掘。下官不知其故,未敢拦阻,只让他们再查卷宗。因尚无确切答案,就没敢禀报大人。求大人恕罪。”

冯邰简短道:“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本府都知道。无需多言。”转而看向已进帐的顺安县刑房掌书穆集,“都查到了什么?”

穆集战战兢兢道:“禀大人,卑职等查到,这块地乃是私地,故多年荒废,县衙也未多干涉。”

冯邰道:“是蔡家宗亲持有?”

穆集道:“禀大人,据户房卷宗载,这块地,原系蔡府所有。但前两江督造蔡副使生前将这块地做了幼女的陪嫁。这位小姐乃蔡副使三夫人所出,适前御史台伉监察次子。”

冯邰瞳孔微微一缩:“与了女儿做嫁妆,蔡家阖府还在里面住着?本府不曾听闻有这等风俗。”

穆集道:“县衙户房的田亩卷宗上,此地是蔡府案后才转至伉府二公子名下。卑职等又去查了一下,蔡氏小姐乃于蔡府案之前两个月嫁入伉府。这块地虽然上了礼单,但当时并没有过户到伉府。蔡府案之后,伉家才拿着礼单来,将此地过户。上呈府衙、户部审批,因为牵扯到案子,连刑部的文书都有。核查无误后,便归了伉府。”

冯邰颔首:“可有蔡氏宗亲提出异议?”

穆集摇首:“卑职等未见有记录。”

连寸土寸金的京城中,都有许多府邸因主人遭逢凶运沦为废宅,无人问津。蔡家宗亲不来争这块凶地,似乎在情理之中。

冯邰负起手:“那位伉监察,或伉蔡氏及其夫君,可都住在顺安,或还有其他田亩宅院在此县?”

穆集道:“卑职等未曾查到。只得知,伉监察曾任九江察院监察,后又迁调别处。数年前辞官,回了家乡秦州。听闻其长子在晋地谋了一官职。次子应是也在秦州。伉监察在京里有座宅子,多年不曾住过,只留了几个家仆照料。”

这么一看,顺安县的这块地长年荒置,好像也挺合情合理。

穆集战战兢兢地道:“卑职等,暂只查到了这些。”

冯邰神色和缓:“已是不错了。都先去吃饭罢。之前玩忽懈怠之错更须多反省,绝不可再犯!”

杜知县与穆集连声应是,退了出去。

出了帐篷,只听头顶有振翅声,一道白影冲天而去。杜知县松了一口气,府尹大人轻易不夸人,方才那句不错了,等同于甚大的褒赏。

他微微含笑吩咐穆集:“继续查,就照着这个思路。莫要等府尹大人想到了吩咐了再办。”

穆集沉稳地应着:“卑职明白。”

盐球在空中几个盘旋,欢快地扑向远方草丛中的野兔。

王砚立在晨光中,遥看杜知县带着穆集离去,一名文吏匆匆进入冯邰的帐篷。

“老冯应该已经查到伉家了,摸着这根藤捋下去,不久他就能捋出更多。咱们得快。”

一旁的刑部捕快立刻道:“大人放心,秦州那边,已经在查。九江处更不会懈怠。”

王砚微微眯眼:“联系到曲泉石案,一切便都能对上了。让九江那边暂勿打草惊蛇,此案关键,必在那里。待我亲自过去。只是眼下我须在此迷惑一下老冯,他手里藏着的料,更要速速弄明白。”

捕快抱拳:“大人英明,一切尽在掌握!”

王砚微微一笑,令捕快离去。远处一道笔直的绿影,矗立在帐篷附近的空旷处。

王砚的小厮笑吟吟向王砚道:“张知县真真是仰慕大公子,总见他在附近转悠。他昨夜还想再求见大人,被京兆府的人拦了。”

王砚一哂:“这小子但凡长点心,就该想着归顺我刑部了。老冯属驴他属牛,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何况驴和牛?又所谓牛头不对马嘴,更也对不上驴嘴。”

小厮道:“世上能有几人像大公子这般疼爱属下?但凡是个人,体会到大公子的光辉与英明,自就会折服,渴慕得到大公子的教导。”

王砚负手:“我一向不好张扬炫耀,更懒得理会京兆府。只是佩之不知怎的,十分待见这小子,再则他毕竟是尚书大人的学生,便略看顾他一二罢了。”

小厮咧开嘴:“大公子的一星半点恩露,于张大人即是滔滔甘泉哪!大公子可要小的将他唤过来?”

王砚挑起嘴角。见远处的张屏突然移动,却是向杜知县迎去。

王砚淡淡道:“不必了,免得让人以为我竟惦记老冯的人。先让这小子感受感受老冯的关爱也罢。”

“杜大人。”

杜知县看着拦在眼前的张屏,却似先吃了一惊,再露出亲切笑容。

“张大人可是有事?”

张屏拱了拱手:“方才见贵县的差人送来文书与穆刑书,而后杜大人便与穆刑书去了府尹大人的帐中,可是已查到了蔡府这块地现主人的详情?”

杜知县呵呵笑起来:“张大人的眼可真尖哪!”

张屏肃然:“蔡府这块地之所属,乃是案情的关键。这位主人,是否不在顺安,也不在京城及附近?”

杜知县身边的穆集目光一凛,杜知县眼尾的褶纹再又叠起,叹了一口气:“张大人,对不住了。府尹大人适才吩咐,不得向任何人泄露。”

张屏垂下眼皮:“没事,多谢杜大人。”

杜知县又亲切地问:“张大人还有别的事吗?唉,我这里团团乱转,实在各处疏忽,望请海涵。”

张屏终于识相地拱了拱手:“抱歉打扰杜大人,先告辞了。大人请便。”

杜知县含笑目送张屏离去,旁侧小吏嘀咕:“这张大人,真是把顺安当丰乐了!昨天还跑到大人面前指手画脚地卖弄,跟他忒能耐似的。”

杜知县脸一板:“张知县岂是尔等可议论的,休要再让本县听见!”

小吏告罪。穆集低声道:“大人,卑职也觉得,这张大人有些过分了。岂能逾越至此。”

杜知县一叹:“唉,张大人与吾弟同科,年纪仿佛,本县看到他,只觉得亲切。年轻人甫上任,哪能事事周全?相信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年轻气盛,事事欲占上风,略显急切罢了。本县与他既是同僚,各治一方,怎能为着星星点点的小事斤斤计较?”

穆集一笑:“也是,这个案子,府尹大人毕竟还是让大人协办。府尹大人真真英明,哪位才是真才实学,明察擅治,他老人家一看即知。”

杜知县目光柔和:“本县这次也的确是有疏忽之处。更得谨记府尹大人的教诲。对了,张大人已经用过早饭了吧?”

小吏眨一眨眼:“从昨夜到此刻,忙得很,人手又不足,许是张大人与他手下的人自己带东西来吃了。”

杜知县神色一厉:“混帐!怎能如此怠慢!速将本县的饭先送去给张大人!张大人随行的饭食也要立即送上!张大人在顺安境内一刻,便要好好侍奉一刻!所食所饮所用,样样都要在本县之先!再发现尔等有一星半点的慢待,便滚远了,不要再回县衙!”

小吏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连声请罪,飞奔离去。

冯邰用完了早膳,命人将王砚请来相见。

待王砚落座,冯邰连茶也略去,直截了当道:“此番请王侍郎过来,是要告知,本府这边已查到,目前蔡府的这块地,归于蔡会的姻亲前御史台监察伉某名下。伉某目前人在秦州。加之此案与曲泉石有重大关联,本府今日便会正式拟文书,知会此案与大理寺。”

王砚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情:“此乃京兆府公务,敬农自便即可,无需告知我。”

冯邰道:“王侍郎不能再继续挖了。”

王砚大模大样地倚坐在椅中:“本部院在查刑部的案子,有什么不能挖的?”

冯邰一脸淡然:“也罢,王侍郎必是不见公文不收手。本府劝了,便也尽到了责任。那就趁此先把款项结一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