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再看,灯罩忽然被放了下来,宋殊不动声色坐到位子上,没再往小姑娘那边看。

唐景玉并不知道自己写的字被人瞧见了一行,将竹篮放在腿上抱着,她瞪着眼睛教训对面的朱寿:“以后你想帮我之前记得先跟我打声招呼,刚刚差点吓死我。”

朱寿乖乖认错:“我记住了,你别生气。”

唐景玉故意逗他:“给我看看你灯上写了什么,我就不生你的气。”

朱寿马上就把自己的竹篮递了过去。

“逗你玩呢,我才不稀罕看!”唐景玉扭头,掀开窗帘往外瞧,不理他了。

朱寿茫然地看着她,有点拿不准她到底有没有生气。

宋殊则探究地盯着小姑娘俏皮狡猾的侧脸,想到那短短几个字,目光柔和了些。

☆、第18章

中元这晚没有宵禁,唐景玉看着马车出了城门,一直沿横沥河岸边往前走。

天色越来越暗,岸边行人越来越少,城里的喧哗渐渐模糊听不清,周围静得出奇。

唐景玉右胳膊搭在窗沿上,下巴垫着手背,望着远近灯火无边夜色,心不由自主静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合该安静些,安静了,才能好好怀念逝去的亲人。人不能活在过去里,不能总想着那些伤心事,每年挑几个日子专门用来缅怀,当然要心怀思念,而不是一堆人围在岸边,看似是在给亲人放河灯,其实是在凑热闹,比比谁的河灯好看,趁机见见平日里难以窥见的姑娘少年……

远处有小小的村庄,昏黄灯光点点散布,像萤虫。

唐景玉呆呆地望着那些光,想到了小时候。

京城里也有灯会,父母曾经带着她去赏灯,回来时她困得不行,抱着父亲脖子喊困,父亲会挑开车帘,指着前面宅子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告诉她,马上就要到家了。如今她忘了家门口的样子,但她记得夜晚那种昏黄的光,记得她靠在父亲怀里,手里攥着母亲的手,一家三口一起往她的小院走,一起从黑暗走进温暖的内室,他们把她哄睡着了才会携手离去。

现在呢,城里的灯光明亮璀璨,小村的灯光昏暗柔和,那么多人家,没有一处是她的,没有一盏灯是为她点的,没有一个人在家里等她。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轻微的颠簸,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

唐景玉悄悄将泪蹭在袖口,低垂眼帘转过身,见宋殊起身了,她便坐着没动,让他先走。

宋殊将竹篮交给钱进提着,回头对唐景玉道:“篮子给我,我扶你下来。”

唐景玉迅速调整情绪,抬头时脸上又是欢喜笑容。马车外面也挂了灯笼,地上一片昏暗,唐景玉递过篮子后想要自己跳下去的,只是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眼,对上宋殊平静淡然的面容,一身黑衣快要跟夜色相融,孑然独立。

淡淡暖意从男人宽大的掌心传到她身上,唐景玉稳稳跳了下去,几乎双脚才沾地,宋殊便松开手,继续扶朱寿去了。

这人还挺贴心的。

相处久了,唐景玉越发觉得宋殊是个大好人,只是大多人都被他冷漠的外表吓到了,轻易不敢跟他谈笑吧?

都下了车,唐景玉从钱进手里接过自己的篮子,问宋殊:“掌柜,咱们,咱们在这里点灯还是到岸边再点?”因为周围太静,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大概是刚刚哭了会儿,一开口她自己都吓到了,诧异于声音里的可怜味儿。

“先点上吧。”

宋殊将竹篮放到车板上,钱进主动上前,拿出火折子点灯。

蜡烛亮了起来,照的莲瓣上的字迹隐隐若现,宋殊不由看了一眼唐景玉抱在怀里的河灯,犹豫片刻,等自己的灯点好了,他还是端起灯退到一旁,没在车旁停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她不想让人知道,他就不该窥视,尽管他困惑为何她说自己父母双亡,祭文上却只写了母亲。至于她的小名,玉字在姑娘家姓名里很常见,倒没什么稀奇的,师母唤外孙女也用的是阿玉。

可惜同名不同命,那个他按理该喊声外甥女的孩子已经去了。

“钱大哥给我吧,我自己点。”

嬉笑的声音,宋殊侧目看去,就见小姑娘从钱进手里抢过火折子,又把人推开几步远,这才将她的灯挡得严严实实的开始点灯。他站的比较远,恰好能看见她侧脸,火苗静静燃烧,映得姑娘脸庞柔媚静美,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卷起,目光专注认真。

这样懂事的女儿,她父母在天上见了,是心疼多,还是欣慰多?

宋殊又看向朱寿。

朱寿低头看怀里捧着的河灯,凤目低垂掩盖了平日的呆滞,俊秀脸庞文雅宁静。

都是可怜人。

“走吧,岸边地势不平,注意脚下。”余光里见小姑娘熄了火折子,宋殊平静开口。

钱进手里提着灯笼,领着朱寿在前头照亮。

唐景玉这才发现前面岸边停了一艘小船,她有些兴奋,凑到宋殊跟前问他:“掌柜,咱们要去船上?”她还没坐过船呢。

她语气活泼,像是孩子见到新奇物就忘了伤心委屈似的,快得让大人羡慕。宋殊不自觉也弯了唇角,边走边道:“岸边放灯灯容易被挡住,在河中心放飘得远些,怎么,你没坐过船?”眼睛看着前面,并没有看身边的小姑娘。

唐景玉点点头,“没坐过,我们家那边水不多。”

因为太过好奇,她说完就加快了脚步,如果不是担心怀里的灯被吹灭,她肯定要跑起来的。

宋殊担心她绊倒,也放大了步子。

上船时,宋殊攥住唐景玉手腕,“船有些晃。”

短短四个字,没有别的言语,唐景玉低头看一眼他手,心头升起一种异样情绪。

这是今日宋殊第四次主动碰她。

对于男女接触,唐景玉早就麻木了,只要不是别有目的的碰触,男人碰她她毫不介意,比如钱进杨昌拍她肩膀,朱寿怕跟丢了牵住她手,甚至是跟朱寿睡一张床上。她呢,她不会闲得没事天天去碰他们,但遇到事情需要拉扯一把或玩闹时,她也会碰的。

可是不知道为何,之前宋殊握着她手指教她做灯,还有上下马车时他拉她扶她她都没觉得何处不对,现在他扶着她上船,她就有点困惑了。

在她看来,宋殊这种人,明知道她是姑娘家,就算是有心照拂,也不会多次碰她吧?她再怎么说也十四了,马车车板太高没办法,可上船这么简单的事情,他真的觉得她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满脑子胡思乱想,人已经被宋殊牵到了船上,昏昏暗暗的,宋殊将她带到一侧坐好后才放开她,确定朱寿也坐好了,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面朝前方吩咐船夫:“走吧。”

船夫头上戴着斗笠,夜色里看不清面容,只见他撑着竹蒿动了几下,小船就往河中心去了。

唐景玉盯着宋殊侧脸,看了好半晌,忽然失笑。

如果不是好心帮忙,还能是什么?轻.薄她,占她便宜?

这个念头一起,唐景玉先忍不住鄙夷自己,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以宋殊的才学品貌家财,真想成亲,回京当官娶皇上的妹妹皇上都愿意,只要他想,各种美人应有尽有,岂会看上她一个才貌双缺的穷丫头?

想通了,唐景玉又自在了,等船一停,宋殊让他们随意找个地方放灯时,唐景玉抱着自己的灯走到船尾。朱寿想凑到她这边来,唐景玉把他赶跑了,自己捧着灯撑着船舷,默默看了许久许久,才小心翼翼将河灯放入水中。

流水淙淙,河灯很快就漂出了一段距离,快得出乎她意料。

唐景玉情不自禁追着灯看,想看它会漂到什么地方。

宋殊刚放完自己的灯,余光里漂过来一盏紫色的,来不及思索,目光自作主张投了过去。

“娘,阿玉到嘉定了,一切安好。这是我亲手折的灯,娘觉得比外祖……”

水动灯转,露出更多的字,可惜河灯渐去渐远,更多的他是看不清了。

~

中元过后,宋家灯铺又开始忙碌起来。

宋殊每月要做三对儿灯笼,七月他忙着教徒弟,才做好一对儿,加上中秋眼看就要到了,他要准备花灯比试的灯笼,接下来没有多少时间讲课,便决定让唐景玉三人练一项无需他时刻看着练的基本功。

“做竹篾灯笼,分竹篾是最根本的一步,选好竹子后,接下来陆续经过破竹、泡竹、破篾、起篾、划篾、盘篾踏底、分篾,然后才是编织骨架糊纸做灯笼。明年三月前你们要学的就是分竹篾,每个步骤必须做到我认为熟练时才能继续往下学。”

伙计们做活的院子里,宋殊拿起一根长竹对唐景玉三人讲解:“这个月你们先学破竹泡竹,破竹包括量砍截……”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书生,而是一个熟练的劈竹匠,手中拿的东西从笔墨变成了砍刀,手起刀落如行云流水,潇洒俊逸。

唐景玉看傻了。

之前宋殊说要教他们削竹篾的时候,她以为宋殊打算让伙计教他们的,他自己绝不会做这种粗活,没想到他动作比铺子里的伙计还要熟练。他是状元郎啊,只要他会用竹篾做灯笼,会提笔写字,根本不用亲力亲为,那些达官贵人谁在乎他会不会削竹篾?他何必如此认真,样样都做到精通?

唐景玉盯着宋殊的手,越看越觉得暴殄天物。

那么好看的手,天生就该持笔写字,而不是拿把砍刀……

“你们一人去选根竹子。”

唐景玉所有的惋惜不忍,都在听到宋殊这句话时消失殆尽,趁朱寿杨昌二人去选竹子时,唐景玉凑到宋殊身边,仰头哀求:“掌柜,你也说了,我只是做灯笼还债的,不用每一步都学精吧?”

她的手刚养回来啊,白白嫩嫩的,唐景玉舍不得再弄粗,而且听宋殊的意思,接下来的大半年他们都要跟竹子打交道,天天劈竹子磨竹子,那时候手该粗成啥样啊。唐景玉不是不能吃苦,只是觉得这份苦没有必要非吃不可。

越想越心疼,唐景玉求得越发可怜:“掌柜……”

小姑娘桃花眼水蒙蒙的好看,宋殊态度却没有半点松动,只将手中砍刀递向她:“知道竹篾来得辛苦,做灯笼时才会越发小心,就像写字,纸名贵了,你下笔时也会慎重。你想做好灯笼,就必须学全套。”

大道理都讲出来了,摆明了没有商量余地,唐景玉看着那砍刀,咬咬唇还是接了过来,目光追随着宋殊落回去的手。她仔细看了看,小声跟他打听:“掌柜,你以前也练过这些?”

宋殊“嗯”了声,念在她小,他多解释了一句:“如果此事对你学灯无益,我不会逼你。”

唐景玉想问的才不是这个,悄悄指指他手,嘿嘿笑道:“那掌柜的手用了多久养回来的?有用什么好东西护手吗?有的话能不能借我点用用?”

那眼神,那语气,好像他是她闺中密友,两人谈论的不是做灯笼,而是胭脂水粉。

宋殊目光冷了下来,一言不发看着她。

唐景玉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僵硬,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灰溜溜拎着砍刀去选竹子。

什么人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直接告诉她不就行了?

她身后,宋殊听着小姑娘含糊不清的嘀咕抱怨,第一次后悔最近对她太过照顾了。

严师出高徒,果然有道理,特别是对付这种最会得寸进尺的,更不能轻易宠惯。

作者有话要说:

唐姑娘:呵呵,宠惯,不要侮辱这个词好吗?

宋掌柜:钱进,去告诉庞师傅,以后不许她从大厨房拿走一葱一蒜。

唐姑娘:不要,掌柜,求你继续宠惯我吧!!!

☆、第19章

宋殊开始闭关了,每日除了黄昏时分出来透透气,看看唐景玉三人劈竹子的熟练程度,晚饭后再分别检查三人读书练字情况,整个白天几乎就闷在灯房里做灯笼。

跟朱寿杨昌相比,唐景玉过得还算挺舒服的。

虽然那日宋殊神情冷漠看似不肯通融,真正分派任务时,他还是给唐景玉放了水。三人上午都不用劈竹子,在屋里好好读书练字便可,午睡之后呢,杨昌朱寿要跟伙计们一起劈竹泡竹,伙计们歇息了他们才能休息,唐景玉就轻松多了,每日只需劈三根竹。

对这种安排,唐景玉感恩戴德,宋殊只道她身体有恙需劳逸结合,他不想借她更多药钱……

管他什么理由,能轻松就好。

只是真正练起来后,唐景玉还是觉得很辛苦,看伙计们劈竹轻轻巧巧,亲自动手才知道竹子有多硬。劈竹不比劈柴,要讲究技巧,不能劈歪了毁了竹子,总之连续劈了三天,唐景玉手心就起了一层薄茧。

杨昌朱寿都流血了,手指头被竹刺扎的,唐景玉干得少干得慢,小心翼翼倒是没有破过皮。

这日一鼓作气劈完三根,唐景玉拍拍朱寿肩膀给他鼓劲儿,自己撒腿跑了,洗完手脸后脱掉外袍扔在桌子上,只穿中衣倒在床上睡觉。

七月底秋老虎还没走,唐景玉又累又热,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唐五,唐五!”

外面有人拍门,唐景玉揉揉眼睛,听出是朱寿的声音,她慢吞吞爬了起来,一边穿外衣一边往外走:“来了来了,你们收工了?”她好像没睡多久啊,时间过得真快,又得做饭了。

“不是,我手上扎刺了,你帮我挑出来。”门外朱寿着急地道,白皙脸庞因为劳累红扑扑的,活脱脱一个落魄公子,让人心酸。

“你怎么不让杨昌帮你啊,大老远跑过来,我还没睡醒呢。”唐景玉瞪了他一眼,一边埋怨一边拉着他手坐到台阶上,低头看他手,“在哪儿呢?”屋子里面没有外头亮,既然朱寿特意过来找她帮忙,那刺肯定特小,还是在外面找吧。

“他手没你巧。”往下坐时朱寿跟她解释,然后用左手指了指右手食指一侧,“就在这,看见了没?”

唐景玉托着他手举到眼前,眼睛都快贴上去了,终于找到一根小刺,特别短。她看看朱寿干净整洁的短指甲,知道他自己肯定挑不出来的,她的好歹比他长一些。唐景玉没有回话,直接捏指过去帮他。

被她脑袋遮挡了视线,朱寿只能看见她一边侧脸,她刚刚睡觉应该就是这边脸庞贴着枕头的,上面还有枕头印儿呢,白里透红,肌肤细腻的像玉。朱寿盯着她,摸摸自己的脸,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抬手去摸唐景玉的。

唐景玉吓了一跳,脑袋往后退,疑惑地看他:“你摸我脸做什么?”

“你脸好看。”朱寿老老实实地答,又摸了摸自己的,“比我的细。”镜子模糊,他看不清自己的脸到底是不是跟唐景玉的一样,只是看着唐景玉的,情不自禁就想摸一摸。

唐景玉脸热了一下,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呢。

有点高兴还有点小得意,唐景玉拍了朱寿手腕一下,故意冷着脸训斥道:“好看也不能摸,哪有男人摸男人脸的,真想摸就早点娶媳妇,你媳妇脸蛋肯定比我好,私底下你怎么摸都没关系。老老实实呆着,再敢乱动我不帮你了。”

朱寿乖乖闭了嘴。

唐景玉费了好长一番功夫才把那根磨人耐性的小刺拔了出来,习惯地替朱寿吹吹手指头,她拍拍衣裳后面站了起来,“好了,你去干活吧,小心点,别再扎到手。”

朱寿试探着摸摸手指,确定真不疼了,心满意足地离去。

唐景玉目送他走出鹤竹堂,准备回去继续睡觉,谁料一转身就见宋殊站在灯房门口,目光相对,男人朝她招了招手。

唐景玉以为他有活儿要分派,没有多想就过去了,“掌柜有何吩咐?”

她停在台阶下,仰头看他。

目光在她明显歪了的发髻上停顿片刻,宋殊冷声问道:“方才你和朱寿在做什么?”

他声音一直都差不多,唐景玉没听出差别,随口道:“朱寿手扎刺了,让我……帮他挑出来。”说到一半困意来袭,禁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不修边幅不注意仪态,根本不像个姑娘。

可她也知道爱惜双手……

宋殊知道他不提醒她可能会继续下去,沉默片刻后他低声告诫:“男女有别,即便你男装打扮无人明晓身份,言行举止还是要注意避讳。你总要恢复女装嫁人,将来不小心被你夫家知道你曾经这样与旁人亲近,于你有害无益,日后朱寿知道了,他见到你也会不自在。”

唐景玉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像是有人指着她鼻子说她不知检点。

脑子里有片刻空白,脸上火辣辣的,等那股突然涌上脸庞的热退下去,唐景玉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宋殊是好意,可她就是不爱听。

碍于身份之差,唐景玉不敢给宋殊脸色,她低下头,小声为自己辩解:“我跟朱寿是朋友,他请我帮忙,我总不能不帮吧?”

宋殊盯着她紧抿着的唇角:“你可以让他去找杨昌。除此之外,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让朱寿去小厨房帮你,但单独待在一间房内吃饭或是一起读书写字这种事,最好别再有。”

“掌柜不许吗?”唐景玉看着男人衣摆问,“如果掌柜不许,我以后绝不再做。”她现在的一切都是宋殊给的,只要他不许的事情,她都会听他的。

宋殊皱了皱眉,“不是不许,只是提醒,女子名声……”

唐景玉笑了,仰头看他:“原来掌柜是为了我好,那掌柜恐怕不知道,我这一路上跟乞丐们一起讨饭一起睡觉一起在河里洗过澡,来到嘉定后,跟钱大哥睡过一间房,跟朱寿躺过一张床,甚至还被掌柜抱过一次,若要讲究那些规矩,随便挑一件都够我悬梁自尽的。”

在宋殊复杂的注视下,唐景玉越说越顺:“跟朱寿他们称兄道弟,是因为我早不把自己当姑娘看了,也没有想过会嫁人,真要嫁,那定是嫁一个明知道我的那些过往却依然愿意娶我的人。不过掌柜别误会,礼义廉耻我懂,太过分的事情我不会做,只是平时过日子,我还是喜欢怎么自在怎么来,反正我早没了讲究规矩的资格。现在突然讲究,我自己都觉得假,掌柜你说是不是?”

小姑娘满嘴歪理,她自己觉得是自在,实则是破罐子破摔,宋殊直接问出最关键的:“按你所说,此时讲究规矩是虚伪,莫非你打算一直这样跟他们亲密下去?”

唐景玉认真想了想,“说不准啊,要是哪天遇到自己喜欢的了,应该会改的,不能让他误会嘛,要是一直碰不到,那就我怎么舒服怎么来好了。嗯,说不定我攒够钱后会搬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那时候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做好姑娘。”

说完了,唐景玉等了会儿,见宋殊只看着她不说话,她也不想留在这里跟他争执:“既然掌柜不是不许,那我在此谢过掌柜一片好心,掌柜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我回房练字去了。”

练字?

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殊冷声叫住她:“你有你的道理,只是你不在乎,我却无法看我的徒弟跟你过分亲密。讲道理你不听,那么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跟灯铺里的人独处一室,也不许有身体接触。朱寿等人不知你身份,我没有理由告诫他们,特别是朱寿心性单纯,只能由你主动避讳。”

“好啊,我记住了,掌柜看好吧,不会再有下次了。”

唐景玉笑着应承下来,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小耳房走去。

宋殊看着她关门进屋,继续在屋檐下站立片刻,才转身回了灯房。

耳房里面,唐景玉把自己的小钱袋翻了出来,里面装的是她六月份的工钱。上次从钱伯那里支来的四十三两银子她还没动过,偶尔跟庞师傅一起去菜场买菜用的都是从这点工钱里面拿的,没用多少……

唐景玉舍不得花,只是经过今日这番谈话,她是再也没有脸继续贪大厨房的东西了。

宋殊再好,他都是掌柜,他会看她不顺眼,心情好的时候不在乎被她占便宜,谁知道哪天不高兴了就会如今天一样拿她的短处撒火?与其被他提醒,不如彻底断了把柄。

日渐黄昏,唐景玉去小厨房做饭,做到一半听到朱寿跟杨昌说话声。她放下菜刀走到门口,笑着对已经跨上一步台阶的朱寿道:“做两个人的饭太累了,以后你还是跟掌柜他们一起用吧。”她的钱并不多,不够两人吃。

朱寿愣了愣,跟着笑道:“我帮你烧火,你就不累了。”掌柜用饭时不爱说话,三个人坐在那里各吃各的,不如跟唐五吃饭说说笑笑的自在。

他眼神纯净,唐景玉不忍心再说下去,可她供不起他的一日三餐,也不想动用朱寿的银子,“不用你帮,咱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好了,你们要开饭了,你快去换身衣裳过去吧。”

说完关上门,不再听他哀求。

朱寿似懂非懂站在那里,直到确定里面的人是真的不想跟他一起吃了,他才悻悻地回房换衣裳,再去堂屋用饭。

宋殊听见两人的对话了,顺便让伙计重新把朱寿的碗筷端过来。

他们师徒三人默默用饭,外面微风吹歪了小厨房上方的袅袅炊烟,朱寿眼巴巴望着小厨房门口,只觉得庞师傅做的饭菜没有唐五做的好吃。

宋殊视若不见,男女有别,本该如此。

饭后去竹林溜达一圈回来,宋殊照例检查三人的课业。

唐景玉排在最末,朱寿杨昌走后,她把五张字帖交过去,垂眸敛目等着。

宋殊也没有看她,看过字帖点评两句,又听唐景玉背了一段文章,就让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