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酒入口,有些酸甜。

骆笙的心情既不酸,也不甜,只有挥之不去的烦躁。

开阳王是对她有意吗?

她还没有迟钝到什么都没察觉的地步,更不会明明察觉到了,还装得天真懵懂。

可她没有谈情说爱的打算,即便有,那个人也不能姓卫。

她与平南王府注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即便开阳王对此能冷眼旁观,那皇上呢?

她还不确定当今天子在镇南王府这场灭门之祸中究竟是个什么立场。

是受人蒙蔽,还是真正的主使者?

即便是前者,她也不可能嫁进卫家。

不是每个皇族人都与她有仇,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

等她将来去了地下见到父王、母妃,难道告诉他们女儿嫁给了灭咱家满门的仇人的叔叔当媳妇?

倘若是后者——

骆笙举杯,把酒一饮而尽。

倘若是后者,只要她不死,就与永安帝不死不休。

这大周江山,是先祖让于卫氏,即便不拿回来,也绝不便宜了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到那时,开阳王身为皇族一员,永安帝器重的幼弟,还能冷眼旁观吗?

她与那个喜穿绯衣的男人,或许终有兵戈相见的那一天。

骆笙转眸投向酒肆门口。

门外的红灯笼随风摇曳,明明暗暗。

橘光比夏夜的风还要暖。

可是没有人比骆笙更清楚,这间洋溢着欢笑与美食香气的小小酒肆,不过是夏日清晨的一颗露珠罢了。

也因此,她又怎么能放任自己与那个每日都来酒肆的男人更进一步。

他是酒客,她是酒肆东家。

这样刚刚好。

卫羌回到宫中时,险些落锁。

宫中各处已经亮起宫灯。

他提着一罐萝卜皮想了想,直接去了朝花那里。

太子妃得到消息,又是一阵气怒。

太子最近越来越过火了,初一往玉选侍那里跑不说,今日出去到天黑才回,竟又是直接去了那边。

还是带着从宫外带进来的吃食过去的!

从宫外往宫内带吃食最是严格,即便是太子带进来的,也要由专门负责的宫人检查记录。

传来的消息说,太子带进来的是一罐腌萝卜皮。

萝卜皮……

太子妃闭闭眼,气得脸色发青。

作为东宫的女主人,她如何不知道爱吃腌萝卜皮的是谁。

是玉选侍那个贱人!

贱人的口味也是下贱的。

堂堂太子,出宫一趟专门给一个小小选侍带她喜欢的吃食回来,到底把她这个太子妃置于何地?

以前太子也没有这么过分,莫非太子对玉选侍真正上了心?

太子妃寒着脸问心腹嬷嬷:“那边盯着的人,就没有传来一点有用的消息?”

“回太子妃,还没。”

太子妃眼底彻底冷下来:“告诉那个翠红,她若没这个本事,就换别人。”

“是。”

朝花正对镜梳发。

她自小就在梳妆描画上表现出过人的天赋,这是她能成为郡主四大侍女的前提。

她不想丢了这门手艺。

她是伺候郡主梳妆的婢女朝花,不是委身太子的玉选侍。

“这个时候就沐浴过了?”梳妆镜中,映出男子俊美的面容。

朝花起身回头,规规矩矩行礼:“见过殿下。”

“吃过了么?”卫羌握住朝花的手。

那只手纤细冰凉。

卫羌心头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玉娘的身子实在太弱了,让他有些担心。

他不想失去玉娘。

如果连玉娘都不在了,他与洛儿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

再没有人与他一起,思念着洛儿。

卫羌举了举手中瓷罐,“我在宫外一家酒肆吃到了味道特别好的腌萝卜皮,带回来给你尝尝。”

屋里伺候的宫婢听了,眼里的艳羡几乎能溢出来。

朝花却还是宠辱不惊的模样:“多谢殿下厚爱。”

卫羌吩咐宫婢取来筷子,把罐子封口打开。

“玉娘,你尝尝看。”

朝花默默接过银箸,夹了一块萝卜皮放入口中。

然后,她控制不住湿了眼睛。

“怎么了?”卫羌有些吃惊。

朝花颤了颤睫毛,静了一瞬才抬眸一笑:“想到殿下特意从宫外为妾带来这么好吃的腌萝卜皮,妾一时忍不住——”

卫羌笑了:“我还以为怎么了,你喜欢吃就好。”

“妾很喜欢吃。殿下,这腌萝卜皮是从哪家酒肆买来的。”

卫羌没有多想,道:“那家酒肆就在青杏街上,名字挺有趣儿,叫有间酒肆。”

“有间酒肆?”朝花手一抖,银箸掉落在地。

她已然顾不上失态,思绪一下子飞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到底有多久呢,有些记不清了,那时她还小,郡主也小。

她们四个狼吞虎咽吃下郡主刚学会做的一道点心,绛雪嘴角沾着点心渣感叹:“郡主做的点心真好吃。郡主如果不是郡主,都可以开一间酒肆了。”

一直给郡主打下手的秀月是个憨性子,居然认真问:“郡主,要是真的去开酒肆,您说咱们酒肆叫什么名字呀?”

郡主笑着说:“就叫有间酒肆吧。”

是有间酒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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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差钱

朝花很想痛哭,可她还记得太子就在身侧。

她忍得住。

这么多年,便是这样忍过来的。

她主动对卫羌扬起一个笑:“名字真的很有趣,不知是谁起出这样的名字来。”

这般若无其事问着,藏在衣袖中的手却抖个不停。

熟悉的腌萝卜皮的味道,藏在记忆深处的酒肆名字——难道秀月还活着?

朝花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若只有这罐腌萝卜皮,还可以说是巧合,可再加上酒肆名字,哪有这样的巧合呢?

她也不希望是巧合。

她希望秀月妹妹还活着。

她们四人中秀月年纪最小,性子又单纯,她们都把秀月当亲妹妹看待。

“是骆大都督的爱女骆姑娘。”卫羌给出答案,见朝花一脸茫然,微微一笑,“你一直在宫里,没有听说过骆姑娘吧?”

他今日无奈答应了骆姑娘让她见玉娘,话说到这里,正好让玉娘对那个令人头疼的女子有个了解。

朝花垂眸掩下失望,微微摇头:“没听过。”

“她是锦麟卫指挥使骆大都督最疼爱的女儿,行事……有些出格。”

“出格?”朝花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郡主。

郡主喜欢下厨,喜欢找厨子请教厨艺,刚开始时也有人在背后议论郡主出格。

“是啊,她遇到中意的东西就抢,还喜欢养面首。”

“养面首?”朝花睁大了眼睛。

她们郡主可没这么出格!

“那有间酒肆也是她抢来的吗?”朝花压下紧张,问了一句。

卫羌失笑:“这倒不是,听说是她高价盘下来的。因为有个好厨子,酒肆生意极好。”

那是真的一本万利!

想到价格,卫羌笑不出来了。

他还欠着有间酒肆五千六百二十两银子呢。

而朝花在卫羌提到好厨子时,已是思绪翻腾。

有间酒肆的好厨子,会是秀月吗?

她忍不住这么想,又不敢相信。

万一不是呢?

朝花下意识摩挲着腕上的金镶七宝镯。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守着这个镯子,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有时候,她真的绝望到想了结了这条贱命去找郡主。

可是她又怕辜负了郡主的托付。

郡主从没打过妄语,郡主说这个镯子可换江山,一定就能换。

卫羌留意到朝花的动作,抓起她的手。

朝花骇了一跳,险些流露出异样。

“殿下?”

男子修长的手指搭在那只金镯子上,令朝花心跳漏了一拍。

那一日,太子就开始留意这个镯子……

朝花又惊又怕,指尖越发冰冷。

“玉娘,骆姑娘还看上了你这个镯子。”

“殿下——”朝花脸色发白。

卫羌握紧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骆姑娘抢了你的镯子的。”

朝花勉强一笑:“妾是好奇骆姑娘又没见过我,如何知道这个镯子。”

卫羌叹气:“她看上了卫雯的镯子。”

“那镯子——”

“自然是在骆姑娘手里了。”

朝花露出个错愕的表情,心中却有些快意。

郡主的东西,宁可便宜了不相干的人,也不想给平南王府那些豺狼用。

只可惜,她没有机会见到这个行事出格的骆姑娘,更没机会确认有间酒肆的厨子是不是秀月。

这无数人艳羡的东宫,于她不过是一座樊笼。

可是她逃不开,也不能逃。

清阳郡主婢女的身份,让她只能依附太子苟活,才能护住这个镯子。

“这两日骆姑娘会来东宫做客,到时候你去见见。”

朝花听了这话,是真正吃了一惊:“殿下?”

卫羌十分头疼。

他总不能在玉娘面前承认,他对一个丫头片子无可奈何吧。

“不必想太多,只是见见而已。”

“嗯。”朝花垂首,识趣不再多问。

岁月总是厚待美人,朝花虽然不再年轻,美貌却不减分毫。

卫羌看着她螓首修颈,心中一荡,握着她的手向床榻走去。

夜色渐深,卫羌由着朝花整理好衣衫,离开了此处。

“选侍,要沐浴吗?”

伺候朝花的宫婢是知道她习惯的,遂来请示。

朝花点点头,似是没有说话的力气,由两名宫婢扶着去了浴房。

整个身体没入热气袅袅的木桶中,朝花打发两名宫婢出去。

待室内没了旁人,她一头扎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大口大口喘气。

如果说什么时候最想了结这条贱命,就是现在了。

每一次,她都恨不得里里外外洗刷这副皮囊。

走出木桶,朝花换上雪白里衣走进内室。

两名婢女捧着手巾来给她擦头发。

朝花有一头好头发,浓密黑亮,如上好的绸缎。

一名宫婢替她绞着头发,感慨道:“选侍的头发真好。”

后面没说的话,便是难怪能得太子专宠了。

朝花不必想就知道,因而更加恶心。

“行了,你们退下吧。”

“选侍,您的头发还没干。”

朝花不以为然:“不滴水了就好,这么热的天,很快就干了。”

两名宫婢见她如此说,齐齐施了一礼退下。

内室很是安静。

朝花枯坐片刻,从床头拉开一处暗格,取出一个小瓷瓶来。

她倒出一粒药丸吞下,想了想又倒出来一粒。

门外,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一双眼睛猛然睁大,露出兴奋来。

翌日一早,某处假山旁,一名宫婢把一粒药丸交到了另一名宫婢手中。

得到药丸的宫婢匆匆去禀报太子妃。

“昨晚与殿下欢好过后,玉选侍吃了这样的药丸?”太子妃盯着宫婢用帕子垫着的一粒药丸,语气冰冷又嫌恶。

“回太子妃,是伺候玉选侍的翠红亲眼瞧见的。”

“桂嬷嬷,你把这药丸拿给王太医检查一下,看一看到底有何功效。”

“是。”

太子妃因盯着朝花举动的宫婢终于有了收获,心情不错。

卫羌心情就糟糕多了。

“什么,可动用的现银还差一千两?”一大清早,听了心腹太监窦仁的禀报,卫羌只觉一道晴天霹雳砸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