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羌陪着朝花走了一阵子,便道:“我先去沐浴更衣。”

白日狩猎出过汗,回来自然是要好好洗一洗。

“妾服侍殿下沐浴吧。”

“不必了,等我一起用膳就好。”卫羌婉拒了朝花的提议,大步向浴房走去。

朝花平静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提着的心这才松下来。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与秀月单独见面的机会。

朝花不疾不徐向膳房走去。

行宫虽比不得皇宫,该有的却不能少,比如专属东宫的膳房。

“选侍。”站在膳房外的窦仁向朝花见礼。

朝花微微点头,问道:“青儿在跟骆姑娘的厨娘学做菜么?”

“正是。”

朝花举步往内走。

“选侍,您——”窦仁见此忍不住喊了一声。

朝花淡淡道:“有些好奇,进去瞧瞧。”

“膳房油烟大,选侍还是不要进去了。”窦仁劝道。

朝花看他一眼,微微蹙眉:“我好奇瞧一瞧,还要窦公公允许么?”

窦仁忙道:“选侍折煞奴婢了。奴婢领您进去。”

一个选侍本来不算什么,可谁让玉选侍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人呢。

窦仁老老实实陪着朝花进了膳房。

膳房十分宽阔,足有数间屋。

窦仁一眼没瞧见秀月,问正忙碌的一名御厨:“请来的厨娘呢?”

御厨显然有些不满,压着恼火回道:“那位厨娘说奉主人的命令来教一道菜,只能传于一人,与来学厨的宫女一起去最里间了。”

窦仁看向朝花。

朝花淡淡道:“既然如此,那窦公公就等在这里吧,我进去瞧一眼便出来。”

窦仁还能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响,紧接着是宫女的请罪声。

“选侍恕罪,都是奴婢笨手笨脚——”

窦仁没等听完便冲了进去,因眼前情景吃了一惊。

只见青儿跪在地上,一把菜刀落在手边,手指正淌着血。

“这,这是怎么说的?”窦仁忍不住问。

青儿满面羞愧:“奴婢手笨,不小心切了手……”

切了手,自然是学不成了。

朝花叹道:“罢了,我来随厨娘学这道菜吧。”

窦仁下意识阻拦:“选侍身份尊贵,怎么能学这些呢——”

朝花看他一眼,笑道:“我学会了,可以亲手做给殿下吃。”

她似是一下子反应过来,语气越发柔和:“本该我来学,才不负殿下的一番心意。窦公公带青儿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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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舍不得死

膳房内,只剩下了朝花与秀月二人。

朝花望着秀月,秀月也望着朝花。

二人相隔咫尺,却又因十二年的时光造就了截然不同的经历而隔了天涯。

曾经的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到现在变成了相顾无言。

还是朝花率先打破了沉默。

“秀月——”她低低唤了一句。

秀月握着菜刀的手一抖,移开视线快速切着鱼片。

“秀月,我是朝花呀。”朝花轻声说道。

秀月把薄如蝉翼的鱼片放入一旁的深盘中,声音毫无起伏:“贵人认错人了。秀月早死了,朝花……也早死了。”

现在活下来的,是丑婆婆和玉选侍。

朝花神色一震,湿了眼角,喃喃道:“是啊,秀月和朝花早就死了。”

在郡主死去的那一刻,她们就不再是朝花与秀月,只是苟延残喘的可怜虫罢了。

“那你为何会站在这里呢?”秀月抚着冰冷的刀面,指尖染上淡淡的鱼腥味。

她的语气,比神色更冷。

这一瞬间,朝花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袭来,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从猜测秀月还活着的那一刻起,她就曾无数次想过,假若秀月见了她会说些什么。

但无论说些什么,也不会再喊她朝花姐姐了。

可尽管做了这样的准备,听秀月说出这些话还是痛入骨髓。

“我——”朝花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难道要她解释她是为了守着郡主的镯子,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在秀月看来,这恐怕是她苟且偷生的借口。

多少个夜里躺在那个男人身边,她偶尔会冒出这个念头:会不会是她贪生怕死患了癔症,从来没有过郡主的交代,这不过是郡主十里红妆里寻常的一对镯子罢了。

这个镯子伴了她多年,她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

她怎么有脸对秀月解释。

“我舍不得死,所以跟了太子。”朝花咬了咬舌尖,一字字道。

秀月眼帘轻颤,遮住了一闪而逝的亮光。

郡主说朝花敏感孤高,若是没有变过,反而会拧着说话。

郡主交给她来判断,可她还是太笨了啊。

秀月抬起眼帘,目不转睛望着朝花。

朝花骤然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她舍不得。

与秀月见面的机会是她费尽心思得来的,她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朝花紧紧抿唇,看向秀月的眼神带了几分狼狈。

秀月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心蓦地一痛,面上却一派冷硬:“那你见我做什么?贵人是打算把我弄进宫,给你做合口的饭菜么?”

朝花用力攥了攥拳,自嘲一笑:“我倒是想这样。可惜你是骆姑娘的厨娘,太子选侍的面子还没这么大。”

“那总不能是叙旧吧?”秀月嘴角同样挂着嘲弄,“你我如今身份云泥之别,我觉得没有什么旧情可叙。”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漠然看着对方:“还是说,贵人想把我交给太子邀功?”

“我没有!”朝花脱口而出。

秀月语气淡淡:“贵人还是小声一点儿。”

朝花用力掐了一下手心,克制住难以自制的情绪,轻声道:“秀月,你我毕竟一同长大,姐妹一场,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害你的心思。”

秀月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那就多谢贵人不杀之恩了。”

一物蓦地塞进她手心。

秀月垂眸看着手中的镯子,有些愣神。

朝花强笑道:“既然你不愿与我再打交道,我也不勉强,这镯子就送给你做个念想吧——”

秀月把镯子塞了回去。

朝花一怔,随即苦笑着解释:“镯子是郡主留下来的,不是我在宫中得的,你只管收下就是。就算不愿与我之间留什么念想,就当是保管好郡主的镯子吧。”

经历了太子妃夺镯一事,让她更加深刻意识到身在宫中的步步惊心。

她本以为靠着太子能守好郡主留下的东西,还是太天真了。

这世上没有比秀月更合适托付镯子的人。

秀月对郡主忠心耿耿,如今又成了骆姑娘的厨娘,以骆姑娘的身份足以护她周全。

退一万步讲,即便秀月将来失去骆姑娘的庇护,以她名扬京城的大厨身份也不会有人太过为难。

谁会和一个能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美食的厨子过意不去呢,最多是抢回府上当厨娘罢了。

镯子交给秀月,她很放心。

“我不能收。”

“秀月——”朝花咬唇,眼里带了祈求。

秀月就这么厌恶她么?

秀月看着这样的朝花心中一酸,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舍不得死,是因为这个镯子吗?”

朝花连退数步,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秀月。

秀月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反而镇定多了,拿起一根葱慢慢剥着。

“你刚刚说什么?”朝花颤声问道。

镯子的事郡主就只告诉过她,秀月为何会知道?

或许是她误会了,秀月说的与她想的不是一个意思。

“秀月,你说什么?”

秀月看着她,眼中有了温度,低低道:“难道不是答应郡主保管好这个镯子,才努力活着么?”

朝花瞳孔一缩,死死掩住口。

秀月垂眸,继续料理食材。

她是来做菜的,光聊天可没办法交代。

而朝花则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久到膳房里开始飘起酸香,她才找回声音。

“秀月——”

秀月以木勺轻轻搅动滚开的酸汤,仿佛没有听到这声喊。

朝花上前一步,视线投在沸腾的汤汁上,轻声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秀月握紧了木勺,一字字道:“郡主告诉我的。”

朝花猛地握住了秀月手腕,那只戴了金镶七宝镯的手抖个不停。

“你冷静一些。”秀月低低提醒道。

朝花用力咬着唇,难以控制浑身的颤抖。

一滴泪落入沸腾的锅中。

“是……郡主托梦给你吗?”

秀月轻轻挣脱朝花的手,继续用木勺搅动汤锅。

那滴泪早已与汤水融在一起,觅不到踪迹。

“不是。”秀月声音低不可闻,“郡主就是骆姑娘啊。”

郡主说,倘若朝花主动把镯子给她,那就可以视情况告诉朝花这个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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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歇一歇

郡主就是骆姑娘啊。

每个字都如一道惊雷,在朝花心头炸开。

炸得她心神剧颤,明明每个字眼都那么简单,合在一起却听不懂了。

郡主就是骆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秀月,你在说什么?”

沸腾的汤锅,酸味渐渐浓郁,袅袅升起的烟气氤氲了秀月的表情。

“郡主就是骆姑娘。”她低低重复一遍。

朝花下意识摇头:“秀月,你在说笑话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

秀月握着木勺,定定看着她:“你知道我从来不乱说的。”

“那……郡主就是骆姑娘是什么意思?”

秀月望一眼门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郡主醒来,就发现变成骆姑娘了。”

究竟为何这样,连郡主都不明白,她又怎么可能明白呢?

“借尸还魂?”朝花喃喃。

这样荒谬的猜测令她完全无法置信。

朝花眼神一缩,低低道:“秀月,你莫不是被人骗了——”

秀月淡定把鱼片下锅。

“秀月!”朝花忍不住拽住她衣袖。

秀月看她一眼,语气平淡:“我虽然不聪明,主子还是不会认错的。”

朝花心头一震,怔怔松手。

她只想着秀月单纯,怕被人哄了去,却忘了正是因为实心眼,秀月才不会轻易认主。

可是,骆姑娘怎么可能是郡主?

这世上……真的有借尸还魂的事?

朝花只觉多年来的认知受到了潮水般的冲击。

她喜欢读书,从来都把这些当故事看,怎么会真的发生呢?

看一眼淡定的秀月,朝花很快下了决心:她要亲自去见骆姑娘。

“酸汤鱼脑煮好了,贵人学会了么?”

秀月的声音拉回了朝花的理智。

她轻轻压了压酸胀的眼角,赧然一笑:“一下子学会,对我来说还有些困难。”

秀月把鱼脑捞出倒入早准备好的青花碗中,神色恭谨:“那民妇有机会再来教贵人。”

“劳烦了。”朝花收拾好心情,深深看秀月一眼,端着放有青花碗的托盘走了出去。

一见朝花出来,窦仁立刻迎上来:“选侍,刚刚殿下问起您去了哪里呢。”

朝花微微点头,并没回头再看秀月,而是步履从容往寝宫而去。

秀月静静立在院中,任由晚风吹散身上的油烟味。

朝花端着托盘进了里室。

卫羌换了一身雪白中衣,正斜躺在榻上看书,闻到香味看过来。

“怎么亲自端来了?”

朝花把托盘放在桌案上,笑道:“想学会了以后亲手做给殿下吃。”

“是么?”卫羌走过来,看一眼色香俱全的酸汤鱼脑,笑意加深,“这是玉娘亲手做的?”

朝花嘴角微微抽动:“是骆姑娘的厨娘做的,妾还没学会。”

卫羌恍然:“难怪。”

他瞧着就不像是玉娘做的。

“殿下,妾想跟着骆姑娘的厨娘好好学会这道菜,不知妥不妥当?”

卫羌不由笑了:“这有什么不妥当。这里不比京城规矩大,你想跟着骆姑娘的厨娘学做菜,恰好骆姑娘也同意,每日打发宫人去把厨娘请来就是。或者白日出帐子透气的时候过去瞧一瞧也是可以的。”

朝花眼睛一亮:“真的可以过去么?”

卫羌难得见朝花流露出这般欢喜的模样,语气越发温和:“你想去就去,只要多带些人跟着就行。”

印象里,玉娘一直是沉静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致。

见她如此,他自然也觉得开怀。

“多谢殿下。”朝花一脸感动,柔顺依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