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里,他就不可避免想到那些令人不愿回忆的过往。

可开阳王偏偏戳人心口,令他无法接话。

他若否认,那刚刚说的话就等于放屁,若是承认,麻烦更大。

太子怀念以前当平南王世子的生活,这要是传到父皇耳中,该怎么想?

而明明他那话只是酒桌上的客套话罢了。

卫晗垂眸把杯中酒饮尽,慢条斯理夹起一块炖得熟烂喷香的羊肉吃起来。

他比这位太子小了足足九岁,也算是听着太子的八卦长大的。

听罢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大侄子人品太差了。

当然,这个轮不到他来教训,只是想让他有好态度也难。

卫晗抬眸看了邻桌一眼,在心中默默补充一句:特别是太子喜欢来骆姑娘的酒肆之后。

眸光转向通往后厨的门口处,卫晗想:骆姑娘莫非要亲自给太子端菜?

厨房中香味四溢,因为锅子与卤菜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秀月并不忙。

络腮胡子已经去接小七散学的路上,而负责劈柴的壮汉则鲜少踏入厨房。

骆笙把红豆留在院中与壮汉闲聊,举步走了进去。

“姑娘——”

骆笙语气平静:“太子来了。”

秀月握着锅铲的手一颤。

若是能够,她恨不得冲出后厨,用手中这把锅铲把那个畜生拍死。

骆笙没有开口,只是深深看了秀月一眼。

秀月立刻清醒过来,面上恢复了平静。

对于秀月的克制,骆笙颇为满意,语气越发平淡:“太子要吃鱼头锅子。秀姑,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姑娘?”

骆笙扬唇,语气意味深长:“太子能来咱们酒肆吃酒是酒肆的光彩,不能怠慢了太子。”

“是。”秀月不动声色应下来。

红泥小炉正适合摆在桌上,与之配套的锅子也不大。

秀月揭开一口大锅的锅盖,把一直熬煮着的鱼汤注入小锅子中,再下入收拾好的鱼头、鱼丸等食材。

没过多久,小锅子中龙眼大小的一颗颗鱼丸就浮了起来。

下葱段与香菜,再然后,秀月拿起一个瓷瓶,拧开瓶盖把一小撮粉末撒了进去。

骆笙面无表情看着,直到那白色的粉末彻底融入浓郁发白的鱼汤,飘到鼻端的香味更甚,这才牵了牵唇角。

这是专为卫羌加的料,希望他能喜欢。

微凉的指尖搭在手腕上的镯子上,骆笙眼底更冷。

能搅动江山的金镶七宝镯,还不到面世的时候。

一个背负着谋逆罪名的镇南王府,用不了这个镯子。

不管最终是不是要与这大周江山的主人对上,她首先要做的是替镇南王府洗清罪名。

而想要实现这一点,离不开卫羌的“配合”。

谋逆之罪是永安帝定的,灭门镇南王府的旨意也是永安帝下的,她从旁处入手几乎没有替镇南王府翻案的可能。

皇上不会自打耳光,除非关乎到极大的切身利益。

如果皇上想换太子呢?

还有什么比替镇南王府翻案,把诬陷镇南王府的罪名推给平南王府更容易的?

卫羌的太子之位因揭发镇南王府谋逆而来,自然也能因为诬告镇南王府收回。

只要皇上生出换太子的念头,这就是一条现成的捷径。

到那时,就不是她千方百计想着如何给镇南王府翻案,而是皇上乐见其成了。

退一万步,就算皇上废弃太子想不到以诬告镇南王府这个名头,至少能把卫羌那个畜生从云端打落泥潭,替镇南王府洗脱罪名的事可再徐徐图之。

无论皇上如何做,对她来说只是小收获与大收获的区别,总之都是赚的。

如果她不顾后果一把毒药撒下去,今日就能要了卫羌性命,无非就是与他同归于尽。

可卫羌的狗命如何与镇南王府千百条性命相比?如何与镇南王府近两百年的声名相比?

以他一条命抵消这些,他不配!

她要他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要踩着镇南王府枯骨蒸蒸日上的平南王府声名狼藉,一无所有。

秀月撒进锅子中的作料是个好东西,一次无需多,日积月累就能让内心阴暗流脓而戴着伪善面具的人不知不觉控制力下降,变得暴躁易怒。

一个自制力薄弱而内心龌龊的人,还愁他不会犯错么?

而一个屡屡犯错的太子,为皇上所厌也就不远了。

皇上虽无子嗣,兄弟却不止平南王一人,侄儿也不止卫羌一个。储君之位,卫羌从来不是那个“非你不可”。

“姑娘,好了。”秀月平静温润的声音响起,眼神深沉。

骆笙收回思绪,喊一声正与壮汉聊得热闹的红豆:“红豆,该上菜了。”

“嗳。”小丫鬟脆生生应一声,蹬蹬蹬跑进来。

第256章 无理取闹

绘着精美图案的红泥小炉,里面铺着不带烟气的炭火,鱼丸在乳白的汤汁中翻滚,香气扑鼻。

窦仁抬手以宽大衣袖遮挡,以银针试毒。

银针颜色不变,窦仁准备亲尝。

“不必如此,退下吧。”卫羌淡淡道。

“殿下,这不合规矩。”窦仁低声道。

卫羌看柜台边的少女一眼,语气温和:“已经以银针试过,无须那么繁琐。”

“可是——”

“不见王叔也在这里吃么?”

窦仁不敢再说,把摆在桌上的一双银筷拿起,仔细擦拭后双手奉给卫羌。

卫羌接过,举箸夹了一颗鱼丸放入口中。

鱼丸韧劲十足,清淡鲜美。

卫羌舒适叹口气。

在这凉风起的时候喝上这么一碗鱼丸汤,整个人都熨帖了。

卫晗冷眼瞧着卫羌吃肉喝汤,薄唇弯起嘲弄的弧度。

他在这里吃与太子有什么关系么?

那日他同样在围场,野猪不是照样奔着太子去了。

骆姑娘对他与对太子,当然是不同的。

卫晗目光悄悄落在柜台边托腮而坐似是想着心事的少女身上,嘴角挂着的微不可察的嘲弄改为温柔。

他与骆姑娘是朋友了。

骆笙当然不是漫不经心,而是一直留意着卫羌,只不过十分隐晦。

她总要看着他多吃点,才安心。

一锅鱼头鱼丸不算太多,两壶烧酒喝完,也就差不多见了底。

卫羌吩咐一声结账,客气问卫晗:“王叔要一起走吗?”

卫晗淡淡道:“我与太子不顺路,就不必了。”

“那侄儿先走一步。”卫羌说着站起身来,目光不由向柜台边投去。

骆笙似是才发觉这道视线,漫不经心望过来。

灯光下,少女明媚的面庞因朦胧而染上几分柔美,令卫羌与之四目相对时,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这是他面对朝花时从未生出过的感觉。

卫羌一时忘了移开视线,直到酒杯碰撞桌面的声音响起,这才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殿下不是要走了么?”卫晗问。

迎着青年冷淡的面庞,卫羌忽觉有些好笑。

这位王叔,到底是年轻了些。

卫羌笑道:“与骆姑娘打声招呼就走。”

“殿下吃好了?”骆笙主动走过来,“我送殿下出去。”

“骆姑娘客气了。”卫羌面上笑意更深,却没有推辞。

卫晗注视着二人走出酒肆,举杯把酒饮尽。

比之酒肆中的温暖,外面已经隐隐有了初冬的冷意。

卫羌酒意散去,对骆笙笑道:“骆姑娘留步吧,外头冷。”

“那殿下慢走。”

卫羌微微点头,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停住,转过身来。

骆笙依然站在原处没有动。

“骆姑娘。”卫羌喊了一声。

骆笙微微屈膝:“殿下请说。”

卫羌注视着她,目光灼灼:“今日的鱼头锅子十分美味,说不得过上几日我又来吃了。”

“是么?”稀薄夜色中,少女冰雪般的面庞露出浅淡笑意,“那欢迎殿下以后常来吃。”

卫羌道一声好,转身离去。

骆笙冷眼看着窦仁快步跟上,再然后是守在酒肆外的数名侍卫把卫羌护在中间,一行人渐行渐远。

“骆姑娘。”一声轻唤在骆笙耳畔响起。

骆笙抬眸,看向不知何时走出来的男人。

许是饮多了酒,男人双颊染上一抹殷红,一双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骇人。

“王爷吃完了?”

卫晗薄唇微抿:“吃完了。”

他已经吃了快一个时辰了,从第一个来吃到酒肆快打烊,就是吃一整只猪也该吃完了。

不过是——他深深看少女一眼,想法坦率直接:不过是想多看看骆姑娘而已。

谁知却看到骆姑娘送太子。

回想一下,他来吃这么多次都是自己默默走,只有那一回骆姑娘相送,还是他主动要求的。

这般一想,卫晗忽然觉得今日吃到的酒有些涩口。

“那王爷慢走。”

骆笙举步向酒肆门口走,被卫晗在身后喊住:“骆姑娘可否送送我?”

骆笙回眸,看了他一眼。

夜色中,一袭绯衣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眸中盛着细碎柔光,仿佛采撷了天上的星子藏在眼睛里,让注视这双眼睛的人一不留神就会沉溺其中。

纯净清透,总是更容易令人放松心弦。

骆笙却在那道毫不掩饰流露出殷切的目光中笑了笑:“已经在外面了还送什么?王爷好走,我先进去了。”

卫晗注视着那道身影一步步走进酒肆,那个令他见之欢喜的姑娘始终没有回头。

他默默叹了口气。

骆姑娘一如既往,对他总是能狠得下心来。

他抬脚向酒肆走去。

既然在外面了不送,那他就进去好了。

就这么一个人走?至少今晚他不想。

骆笙走进大堂,正收拾桌子的石焱笑呵呵问:“骆姑娘,我们主子刚出去,您瞧见了吗?”

孤男寡女站在外面,居然不多说一会儿话吗?

“看到了,你们王爷回去了。”

骆笙语气平淡说着往内走,却听石焱喊了一声“主子”。

语气中的错愕令她不由驻足,转过头去。

身后,一袭绯衣的男子冲她轻笑:“落下东西了。”

石焱飞快环视大堂,随后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酒肆打烊了,没有其他酒客在,就主子这么望着骆姑娘傻笑,被人瞧见也太丢脸了。

至于酒肆的人?

酒肆的人就无所谓了,反正都习惯了。

落下东西?

骆笙看向靠窗的那一桌。

桌面上的杯盏盘碟早已收拾走,连桌子都抹干净了。

骆笙抿了抿唇,走到卫晗面前:“我送王爷出去。”

“好。”

眼看二人并肩走出去,石焱眨了眨眼。

骆姑娘都没问落下什么就直接把主子送出去了?

主子居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出去了……

所以其实没落下东西,纯粹是两个人依依不舍吧?

小侍卫想到这种可能登时激动起来,把桌子擦得锃亮。

外面风微凉。

骆笙一言不发把卫晗送出十丈开外,停了下来:“王爷慢走。”

“那明日见。”卫晗眼神越发亮。

骆笙微微颔首,正色叮嘱:“以后王爷记得莫喝多了。”

她发现了,这个男人一旦多喝两杯,就开始无理取闹。

第257章 心动

青杏街上,临街店铺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散发的橘光冲淡了夜间凉意,给一对年轻人笼上淡淡暖光。

卫晗凝视着骆笙。

少女的眉眼被夜色柔和,神色却再严肃不过。

卫晗突然觉得,他不喜欢这样的严肃。

平日严肃的骆姑娘也很好,可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不甘就此离去。

他望着她,语气认真:“骆姑娘,我没喝多。”

只是三壶烧酒,哪里就多了。

“好,王爷没喝多,王爷回去吧。”

这样摆明了不信的态度,令卫晗不由皱眉,凝视着那双冷淡的眼睛道:“骆姑娘,我喝多了不是这样。”

骆笙好气又好笑。

还说没喝多,这就是个胡搅蛮缠的酒鬼吧?

说起来,还是平日的开阳王顺眼些,哪怕送些莫名其妙的礼物也能忍了。

“难道非要撒泼打滚耍酒疯才叫喝多了?王爷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了。”骆笙说完,转身便走。

她的手陡然被一只大手握住。

男人离她很近,近到被独属于对方的气息包围,令她浑身僵硬。

天上一弯残月洒落一地清霜,她一贯微凉的指尖却在那只大手的包裹下染上暖意。

这一丝暖,令骆笙恍惚了一下,一时忘了反应。

男人那双清澈的眸子因为染上淡淡酒意,在这一刻变得波光潋滟。

他定定望着她,道:“我要是真的喝多了,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