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船的年轻人正是卫晗,而妇人则是骆笙伪装。

清阳郡主的四大婢女之一朝花是易容高手,当初骆笙也跟着教朝花的师父学了皮毛。

只能说很多技艺都讲究天赋,易容更是如此。

骆笙在这方面没有多少天赋,说学到皮毛,那是真的只有皮毛。

不过用来伪装成秀月,足够了。

秀月因为毁容本就掩住了本来面貌,加之鲜少在人前露面,只要有个大概样子就能糊弄过去。

人们记住的只是有间酒肆有个毁了容的厨娘,至于厨娘真正长什么样子,又有谁在乎呢?

穿着秀月常穿的衣裳,绾着秀月常绾的发式,脸上再有成片的疤痕乌青遮掩,那就是有间酒肆的厨娘秀姑。

这也是骆笙代替秀月来金水河的底气。

至于开阳王——

骆笙深深看了挡在面前的男人一眼。

男人宽肩窄腰,刚刚褪去少年单薄的后背虽还不够宽阔厚实,却足以令人心安。

同意让卫晗陪着,是骆笙慎重考虑过的。

对方在信上明确指出只允许秀月一个人前来,约见的地点还是金水河上,这就堵住了光明正大浩浩荡荡带人过来的可能。

最不容易引起对方注意的情形,便是选一名同伴伪装成船夫,载着“秀月”前来。

而考虑到身手,骆笙自然没有必要拒绝自告奋勇的开阳王。

这可是令北齐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罗,是她能选择的人中最能保障安全的一个。

卫晗蹲下来,伸手捏住中年男子的下颏仔细检查过,淡淡道:“只有一颗毒牙。”

中年男子:“……”为什么又听出了被歧视的感觉?

卫晗倒没有歧视人的意思,只是在北地边境与齐人打交道数年,细作、死士层出不穷,什么花招都见识过,习惯了谨慎一点。

不过只有一颗毒牙,年龄又偏大,这名死士确实不是那么合格。

“说说吧,小七在哪儿?”卫晗心知这是骆笙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并没有问其他。

中年男子紧紧闭上了嘴巴。

“不说?”卫晗拧眉。

中年男子看他一眼,擦了擦嘴角血迹:“死了。”

骆笙陡然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

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温暖而干燥。

男人的声音在这秋末的凉凉夜色中更暖:“别急,他胡说的。”

中年男子神色越发僵硬。

卫晗语气笃定:“你们的目的既然是要有间酒肆厨娘的性命,在不确定是否得手之前不会伤害小七的,至少不会要他性命。”

他们先前想过对方会提一些条件,威胁到秀月安全这一点也考虑过,但对方上来就要秀月性命,还是有些让人意外。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总不会是嫉妒有间酒肆生意好而除掉酒肆大厨吧?

理智分析,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

有间酒肆与别的酒肆不一样,虽然味道好得令人疯狂,定价却奇高,常来吃的食客终归有限,影响不到其他酒肆的生意。

卫晗定定看着中年男子,眉眼平静:“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开阳王。”

中年男子眼神一缩。

他看出面前的年轻人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是开阳王。

名动天下的开阳王,凭的当然不止武力。

又有一条船悄无声息靠近。

撑船的是石燚。

卫晗指了指中年男子,淡淡道:“审一下他。”

石燚抱拳,随后单手把中年男子提了过去。

靠过来的船在骆笙的视线中渐渐远离。

竹篙划开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卫晗起身,把中年男子留下的小船从头到尾检查过,翻出一团麻绳,一块石头,还有一套半新不旧的衣裳。

衣裳很普通,麻绳与石头的用途不言而喻,是用来沉尸的。

骆笙靠过来,声音冰冷:“看来对方一开始就是奔着秀姑性命来的。”

卫晗侧头看了看她。

满天月辉星光,满江点点灯火,比这些更亮的是他的眼睛。

他专注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会找到小七的。”

骆笙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突如其来的沉默使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藏在水草间的秋虫低吟浅唱,与遥遥传来的丝竹声交织成独属于金水河的夜曲。

卫晗垂眸,盯着少女垂落身侧的纤纤素手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敢去拉。

骆姑娘会生气的。

骆笙彻底忽略了这亲密而宁静的独处时光,目不转睛盯着停靠在不远处的那条船。

她迫切等着关于小七的消息。

十二年前,尚在襁褓中的小七经历过一场腥风血雨,十二年后的现在,倘若小七因为秀月出了事,那她会很自责。

她很清楚,无论小七还是秀月都只是对方对付她的武器。

这一场祸事,是奔着她来的。

“我想不透对方的目的。”许久后,骆笙喃喃开口。

就算是卫羌对秀月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也不该上来就下杀手,这不符合对方的利益。

要说骆姑娘得罪的人就更多了,真要报复,大动干戈对付一个厨娘有点说不通。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条蓬船忽然动了,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二人面前。

“问出来了么?”卫晗问。

石燚拱手:“问到了,这人是安国公府的马夫。”

安国公府?

骆笙脑海中陡然浮现一副面孔:安国公府的二姑娘朱含霜。

不管是否先入为主,这是她听到石燚的话后第一反应。

而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反应。

骆笙看着卫晗,心中叹气:困惑这么久,似乎找到原因了。

第267章 不见

朱含霜这几日往有间酒肆跑得勤,眼睛还总黏在开阳王身上,这一点骆笙看得清楚。

包括从南边回来后每次遇到时对方变本加厉的针对,也与骆姑娘扯掉了开阳王腰带有关。

朱二姑娘心悦开阳王,再明显不过。

她本来没有什么想法,谁对谁有情,谁对谁有意,这是每个人的选择与自由。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朱含霜竟然会出于嫉妒害人性命。

倘若此事确实是朱含霜指使,那她就不能当成小姑娘不懂事一笑而过了。

“小七呢?”卫晗虽觉骆笙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却没多想,问出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说是把小七藏在了岸边停着的一条无人的船上。”石燚回道。

“让他带路。”卫晗跨上石燚所在的篷船,转身冲骆笙伸出手。

骆笙无视那只手,稳稳上了船。

卫晗面不改色收回手,看向篷中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看不出什么外伤,脸色却惨白如鬼,像是从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捞出来。

骆笙不由看了石燚一眼。

她还记得在北河围场时,开阳王这名亲卫多么老实恭顺,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时哪怕烤得喷香冒油的鹿肉也不会让他眼睛乱瞄。

原来人家不是老实,而是低调。

“船在什么位置?”卫晗问。

中年男子动了动眼皮,艰难伸出手指了指:“就在这片芦苇荡对着的岸边。”

遥望过去,能瞧见岸边影影绰绰,有船只的影子。

石燚摇着船往那个方向驶去。

“你是安国公府的车夫?”

中年男子点头。

卫晗轻笑:“一个车夫也需要在牙齿中藏毒?”

倘若安国公府连车夫都有半个死士的能耐,那安国公府就有些意思了。

说是半个死士,是因为卫晗发现这人抵抗审讯的时间相比真正的死士有些短了,倒像是不合格被淘汰下来的,或者离开那种生活已久而生疏了本领的。

“成为车夫之前,你在做什么?”

中年男子嘴唇翕动,没有吭声。

卫晗看着他,语气淡漠:“劝你不必自讨苦吃。”

中年男子脸色顿变,一条眉毛不自觉抖了抖。

终于,他开了口:“之前我是一名游侠儿——”

卫晗嗤笑:“游侠儿可不是你这样的,看来刚刚对你的审问还不够。”

中年男子面色数变,在对方戏谑的眼神下终于败下阵来,艰难道:“我曾经是一名杀手,八年前有一次执行任务受了重伤,被安国公府的人所救,后来就没有再回去,而是进了安国公府当了一名马夫。”

“指使你掳走小七并对厨娘下杀手的人,就是当初救你的人吗?”骆笙突然问。

中年男子毫不犹豫否认:“不是!”

骆笙与卫晗对视一眼。

很明显可以看出此人对救命恩人的维护。

“那是谁?”骆笙紧接着问。

中年男子垂下眼皮,吐出几个字:“安国公府的二姑娘。”

骆笙冷冷一笑:“果然是她。”

卫晗不由看着她,心道骆姑娘竟如此敏锐,居然早就猜到是安国公府的二姑娘。

安国公府二姑娘?

卫晗竭力回忆了一下,脑海中闪过某个场景。

想起来了,那日吃完酒从酒肆离开,遇到个向他询问从何处买芙蓉花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自我介绍,说她是安国公府的二姑娘。

当时便觉得朱二姑娘言行举止有些古怪……

“王爷是不是也猜到了?”

卫晗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没猜到。

即便一个女孩子言行古怪,也不会一下子想到她会要人性命。

然而骆姑娘早就想到了,他若否认……似乎显得有些笨。

骆笙把卫晗的迟疑当成了默认,抿了抿唇问中年男子:“朱二姑娘人呢?在国公府等着你的消息?”

中年男子点头。

骆笙冷笑:“这样看来,安国公府那位救你的人身份不一般。”

把中年男子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骆笙牵了牵唇角:“莫非是安国公或者安国公夫人?”

倘若救下中年男子的只是安国公府下人,在府中略有体面的下人给此人安排一个养马的差事不难,但能让朱二姑娘留意到一个马夫并知晓他的本事,救下此人的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中年男子没有回答骆笙的话。

骆笙无所谓笑笑:“你不说也无妨,眼下最重要的是小七的安全。”

这般说着话,船已经靠了岸。

岸边停着数只船,有大有小,借着微弱灯光可以看出都是废弃的船只,有些船身已经腐朽。

“哪一只?”卫晗开口问。

中年男子伸手指了指:“那条最大的篷船。”

“看好他。”卫晗吩咐石燚一声,下了船。

骆笙提起裙摆默默跟上。

卫晗看她一眼。

“我也去。”

卫晗点点头,低声道:“注意脚下滑。”

岸边潮湿泥泞,踩上去有种软绵绵的感觉,让人一颗心随之忽上忽下。

卫晗提着油灯,照亮船身。

船身斑驳,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按照中年男子所说,小七就在篷舱里。

卫晗没有急着上船,而是借着油灯的光亮仔细打量着,当视线落到船板某处时,眼神一紧。

凭经验判断,那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在这等我。”卫晗撂下一句话,迅速进了篷舱。

篷舱里没有堆积杂物,因而显得格外空荡。

船板上散落着绳索,还有一滩血迹。

卫晗拿起绳索看了看,退了出来。

“小七不在里面?”骆笙等在外面虽然没有看到这一切,却本能察觉出不对。

卫晗摇了摇头:“小七不在,里头有割断的绳索和血迹。”

骆笙脸色顿变,接过卫晗手中油灯进了篷舱查看。

船板上那滩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提着油灯的手晃了晃,骆笙快步返回,揪住中年男子的衣襟质问:“小七呢?不是说把他藏在了这里,为何现在里面只有血迹没有人?”

中年男子难掩震惊:“不可能,从头到尾安排这些的只有我一人,是我喂了小七迷药把他绑住藏在这里的……”

骆笙听着这话,揪着对方衣襟的手忽然松开,探入他怀中。

第268章 找到

看着骆笙把手深入中年男子怀中,卫晗眼神瞬间有些发直。

好在他还算沉得住气,并没有作出阻拦的举动。

骆笙很快收回手,看一眼手中之物,冷声问中年男子:“这是什么?”

她手中赫然是一枚长不过三寸的桃木斧。

犹带着温热的桃木斧静静躺在手心,令她从发梢冷到脚跟。

进京的路上遭遇了那场追杀,她曾从追杀她的人的尸体上发现了这个。

而现在,居然又在掳走小七的人身上发现了。

中年男子似乎被少女的疾声厉色震住了,讷讷道:“护身符。”

“护身符?”骆笙语气更冷,透着笃定,“这不是护身符,这是代表某种身份的信物。”

中年男子瞳孔一缩,望着骆笙的眼神难掩惊讶。

这桃木斧看起来十分寻常,很难想象有人会在看到的瞬间联想到某种信物。

而骆笙也从对方的反应中找到了答案。

果然眼前这人与进京途中追杀她的人有关联。

“你的同伙把小七怎么样了?”发现了桃木斧,骆笙有太多问题想问,而她眼下最关心的无疑是小七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