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火一脸茫然走了出去。

刷恭桶可是王府酷刑之一,也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竟然把三弟和四弟常干的差事给抢了。

卫晗端起茶盏慢慢喝了几口,对打发去刷恭桶的亲卫没有丝毫同情。

这都能弄错,也就适合去刷恭桶了。

骆姑娘怎么可能与平栗兄妹情深。

平栗这一藏,就过了三日。

他没有选择出城。

比起出城后慌不择路逃命,反而留在城中更容易藏身。

城中有他多年来陆陆续续置办的几处宅院,从勋贵云集的西城,到三教九流聚集的东城,乃至南北二城,各处都有。

平栗藏在了东城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里。

此处龙蛇混杂,有生面孔也不打眼,往早安置好的住处一躲,谁也别想把他找出来。

他在锦鳞卫多年,锦鳞卫那些追踪手段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威胁。

再者说,锦鳞卫名声虽吓人,其实都是普通人,或许擅长抄家,却不是千里眼、顺风耳的神仙。

唯一恼人的就是此处被贼人光顾过,他以前未雨绸缪准备的粮食没有了。

平栗摸了摸肚子,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些迟疑。

他一路躲逃来到这边,并不敢买大量吃食,三日前只匆匆买了六个肉馒头而已。

这些年习惯了山珍海味,对肉馒头这样鄙陋的吃食他早已不会多看一眼。

没想到狼狈之时,让他果腹的还是肉馒头。

那一年,让他改变乞儿命运的同样是一个肉馒头。

藏身之处的斜对面路口,就有一个专卖肉馒头的摊子,或许这就是他当初买下这里的原因。

三日前那场大雪,因为连日天晴已经开始融化,化雪的时候要比下雪冷,特别是饥肠辘辘之时,就更抵不住这样的寒天。

平栗舔了舔发青的唇,还是下了决心去买几个肉馒头。

出去买吃食会冒一些风险,可也不能困在这里活活饿死。

第347章 较量

临近年关了,无论是薄有资产还是囊中羞涩,人们都走上街头采买年货。

茶摊肉铺、酒肆当铺,每一处都挤满了人。

路口处那家卖肉馒头的摊子占尽地利的便宜,那些兜里有些余钱的人逛累了、买好了,就会花上三文钱买上一个热气腾腾的肉馒头填肚子。

肉馒头的香味传出老远,吸引着一群小乞儿围着摊子打转,却不敢靠得太近。

卖肉馒头的王大娘可不好惹,会拿菜刀砍人的。

一处卖粗茶的茶摊,条凳上坐满了人。

两个面容寻常的男子默默喝着茶水,眼角余光偶尔会从某处扫过。

他们是五爷云动的人。

三日前他们的人就守在这里,每日都会换几张新面孔,为的不只是躲进那处屋舍的叛徒平栗,还有刺杀流清县令的那方势力。

五爷说不可轻举妄动,引出那方势力才是大都督的目的。

此处龙蛇混杂,人来人往,若是平栗不出现,根本揪不出那方人来。

可平栗的耐心未免太好了些,三天来一直没出过门口听第一批跟来的弟兄说,三日前平栗只买了六个肉馒头。

想到肉馒头,一名男子悄悄扫了扫不远处卖肉馒头的摊子。

热气腾腾的肉馒头,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只能看看了。

墙根处残留着积雪,地面一片泥泞,几个闲汉无聊用脚尖玩着泥巴。

这样的闲汉在东城随处可见,或是街坊邻居都熟悉的某家不成器的小子,或是流落至此的外乡人,并无人多看上一眼。

闲汉们眼神闪烁,四处寻觅着目标,若是遇到一瞧就好欺负的,或是找到机会寻个事,一日的吃喝就有着落了。

当闲汉的图的就是一口吃喝,打家劫舍这么威风的事还没胆做,只能悄悄憧憬一下。

其中一名闲汉是张生面孔,看穿戴举止与其他闲汉没有什么不同,就连贪婪浮躁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只是偶尔视线会扫过某处,眼底闪过凌厉的光。

茶摊旁有个算命摊子,瞎了眼的算命先生从不见开张,干脆大半时间都在懒洋洋晒太阳。

那双浑浊没有焦距的眼睛偶尔会望着某个方向出神,有时候是肉馒头铺,有时候是破旧的屋舍,还有时候是茶摊、墙根。

几方人默默等待着,无形较量着耐心。

平栗在破旧的门后静静立了一会儿,才伸手放在门栓上。

他许久不曾有过这种犹豫了。

或许是多年的养尊处优,他以为处在这样的处境能游刃有余,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担忧、惊惧、怀疑……种种情绪积压在心头,令他举棋不定。

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已失去了多年前为了一个肉馒头拼死的勇气。

门栓就是一块横木,单薄脆弱,与这破旧的木门一样其实挡不住什么。

平栗把门栓抽出,拉开了门。

义父或是那方人若是发现了他的踪迹,一道破门哪里挡得住。

门外热闹喧嚣,对面屋檐的积雪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有些刺眼睛。

平栗眯眯眼,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他不敢在门口停太久,那样就太奇怪了。

平栗整理一下心神,表情镇定走了出去。

扫一眼四周,挑担的货郎,推独轮车的老汉,挎着提篮兜售鸡子的农妇……杂乱中透着有序。

平栗一颗心稍稍安定,快步走向肉馒头铺。

茶摊处的两名锦麟卫对视一眼,非但没有动,反而又续了一杯茶,眼底却多了兴奋。

可算没有白等,吹着寒风喝了这么多粗茶都要闹肚子了。

恰好一人走至算命摊子前,让瞎了眼的算命先生摸骨算命。

算命先生一脸云淡风轻,心中却骂开了:娘的,三天都没个正经来算命的,偏偏这个时候来。

这一脸云淡风轻落在来人眼里反而成了高人,于是更不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靠着墙根的闲汉把手伸进破棉袄,摸出一把弓弩。

在其他闲汉尚未留意的时候,一支箭就飞射而出,直奔平栗后心而去。

两名锦麟卫动了。

他们没有奔向平栗,而是奔向冷箭射出的方向。

算命先生手一扬,石子击中两名锦麟卫膝窝。

两名锦麟卫腿一软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名闲汉跑远了。

一名锦麟卫怒道:“他还有同伴!”

混乱之下,却分不清石子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另一名锦麟卫忙道:“先把平栗抓住再说。”

想要抓的大鱼跑了,要是再跑了平栗,回去后大都督定会剥了他们的皮。

好在他们也有同伴,为的就是在他们与大鱼搏击时不让平栗逃了。

爬起来的二人立刻向卖肉馒头的摊子跑去。

平栗本就心存警惕,暗箭袭来之时听到破空声忙往旁边一躲。

锋利的冷箭没入肩头,剧痛传来。

惊叫声此起彼伏,场面立刻变得无比混乱。

平栗顾不得拔箭,拔腿就跑。

他已经看到两名男子往他这里跑来。

那两个人他不认识,给他的感觉却是熟悉的,那是锦麟卫的人。

平栗立刻往相反的方向跑。

相反的方向同样有人围上来。

平栗面色微变,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却突然一阵眩晕袭来,速度不自觉慢下来。

不好,箭上有毒!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平栗眼前一黑往前栽去。

几名锦麟卫很快围过来,按住了倒地抽搐的平栗。

“带走!”

锦麟卫很快带走了平栗,留下一群惊魂甫定外加八卦之火沸腾的老百姓。

发生了什么事啊,差爷来抓贼吗?

算命摊子前,来算命的男子目瞪口呆,指着算命先生的手颤声道:“我,我都看到了!”

这瞎了眼的算命先生竟然抓起两枚石子丢出去,把喝茶的两个人给放倒了。

石子明明是用来压脏兮兮的八卦图的……

男子觉得完全无法接受看到的事实。

算命先生一双浑浊的眼睛对着男子的方向,不耐烦问:“还算不算了?就你多话!”

“不,不算了!”男子拔腿就跑。

算命先生抬手一抹,浑浊的眼睛恢复清明,撇嘴道:“啧,倒霉上卦摊,还大惊小怪。”

第348章 遗忘

云动躲在与肉馒头摊子有一段距离的杂货铺旁,并不敢靠太近。

尽管做了些掩饰,可正如他熟悉平栗一样,平栗对他也是熟悉的。

骚动传来之际,与守在茶摊的手下目标一致,云动立刻去追向平栗放冷箭的人。

混乱的人群稍稍阻碍了速度。

云动把挡在面前的人往旁边一推,肩头突然搭上一只手。

他立刻按向那人手腕,二人厮打在一起。

转瞬过了七八招,云动便意识到对手身手在他之上。

“锦麟卫办案,你是哪方人?”云动压低声音问。

那人并不吭声,招式越发凌厉,没过多久就寻到破绽,扼住了云动咽喉。

云动一动不动,脸色铁青。

他身手并不弱,甚至可以说在锦麟卫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交手几十招就败下阵来。

与他交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些念头才闪过,捏住他要害的那只手就松开了。

云动迅速转身,就看到那人脚下如风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云动不由皱紧了眉头。

那人攻击虽霸道,他却没有感觉到杀意。

也就是说,那人原本就没想要他性命,而是——云动看向暗杀平栗的人撤退的方向。

那人的目的,是阻止他去追暗杀平栗的人。

这是为什么?

云动正想着,几名锦麟卫就把平栗带了过来:“五爷,箭上有毒,平栗情况有些不妙。”

平栗被两名锦麟卫架着,双目紧闭,脸色发黑,头有气无力垂着。

那支箭依然扎在他肩头。

箭上既然淬毒,说明那方人一心要平栗性命,十之八九是剧毒。

云动以布巾裹手把箭拔出来,一股带着腥臭味的乌血立刻涌出。

他当机立断掏出匕首把平栗肩头那块肉剜去,胡乱缠上布条,吩咐道:“先带回去再说。”

剜去血肉的瞬间,双目紧闭的平栗颤了一下,随后又没了动静。

平栗陷入了长长的梦境。

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还是那个八岁的小乞儿。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偶尔有好心人把残羹剩饭倒进他的破碗,夏日时甚至能闻到馊味。

即便这样,他也会狼吞虎咽吃下。

他看到过太多昨日还一起乞讨的乞儿,转日就成了冰凉的尸体,被人拖走扔到乱葬岗去。

多吃东西才能活下去,才能长大,他不想被丢到乱葬岗,让野狗撕咬他的尸体。

直到这日,他碗里多了一个肉馒头。

白胖松软的肉馒头还冒着热气,是刚出锅的。

那一刻,他就疯了。

谁抢他的肉馒头,他就和谁拼命!

后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想过很多次,倘若那日没有义父出现,他为了护住肉馒头被打死值得吗?

那个答案从没改变过:当然值得。

正是为了一个肉馒头拼命的那一次,他才意识到有些东西值得豁出性命去争取。

脖子被掐住,呼吸越来越困难,而他还死死咬着抢他肉馒头的那个乞丐的胳膊不松口。

眼前模糊之际,他看到一双脚停在面前。

掐他脖子的乞丐被丢到一旁,那人弯腰把肉馒头递到他眼前。

他不顾灼痛的喉咙,拼命把肉馒头往嘴里塞,听到那人问他:“要跟我走吗?以后每天都有肉馒头吃。”

他嘴里塞着肉馒头,狠狠点头。

模糊了的视线里,那人很高大,很温和。

所有的混沌在这一刻变得清明:他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他在想,他可真幸运,遇到了一位大善人。

一滴泪悄然从平栗眼角淌下。

原来,改变他乞儿命运的从来不是那个肉馒头,而是义父。

只是他不愿回想当乞儿的经历,忘记了。

……

“平栗,平栗——”云动摇晃着平栗手臂。

平栗头无力垂着,毫无反应。

云动伸手探了探平栗鼻息,面色微变。

探不到了!

大夫又一次被请到了锦麟卫衙门。

检查后,大夫摇摇头:“人已经没了。”

云动看向骆大都督,骆大都督没有反应。

云动使了个眼色,一名锦麟卫把大夫带了下去。

“义父——”

“出去说吧。”

那日的雪还残留在屋檐、树下,而大部分景物都露出了本来面貌。

萧索、荒芜,正如京城的每个冬季。

“拦住你的人与暗杀平栗的人,是一伙人么?”

云动沉默了一会儿道:“虽然没有证据,但孩儿觉得不是。”

阻拦他的人已经捏住了他的要害,扭断他的脖子不过是瞬间的事,并不耽误那人脱身。

可那人却选择放了他。

骆大都督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平栗的事,你处理一下吧。”

“是。”

骆大都督回头看了一眼半掩的房门,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