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侍郎急忙赔笑,“崔奕廷是崔家的子弟,做了巡漕御史怎么能不让尚书大人知晓,只是,崔奕廷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别人唆使,这次案子查的狠了点,不但抓了泰兴知县,还握住了寿家的把柄,已经牵连了泰州知府王征如大人,王大人肯定是急了,路上跑死了几匹马。差点累死了差役才将消息送回京。”

从南直隶查起,这件事本来可大可小,牵连太大了,所有人都在一口锅里吃饭。谁也不敢说下一个进大牢的是不是自己。

“尚书大人可要给属下个定心丸吃,”唐侍郎声音忐忑,“等到崔大人真的进了京,我们可要怎么办?”

崔实荣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年年清点漕米,米粮都送进了朝廷的大库,没有装进自己口袋半粒,”说着看向唐侍郎,“就算谁着急。唐侍郎也不该急。”

这么说,尚书大人是有思量,唐侍郎提起来的心终于落地。

崔家下人将唐侍郎送走,从后面的屏风里走出一个人。

“二哥,”崔实昌方正的脸上满是怒气。“这是真的?奕廷没有跟你说他是皇上委派的巡漕御史?”

崔实荣摇摇头。

“反了他了,”崔实昌竖起眉毛,“就算他将来成了皇上信任的朝廷重臣,也是我们崔家人,更何况不过是个巡漕御史,就这样猖狂起来,我让人送信给大哥。看大哥饶不饶的这个逆子。”

崔实荣脸上没有怒气,坐下来端起茶来喝一口,“他年纪小,没有经过科举入仕,靠的是祖荫,我怕他不懂得怎么办事。将来吃亏就来不及了,我在大哥面前也没法交代。”

崔实昌冷笑一声,“二哥不用急,闹出事来,没脸的人是他。大哥也不会说二话,连个进士都不是,就想着做官,我都替他臊得慌…”更何况谁都知道,大哥对这个儿子不上心,真正喜欢的是小儿子。

崔实昌将气息喘匀,“王征如那边怎么办?”

崔实荣并不在意,王征如不是省油的灯,他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无论做成不做成,这个尾巴他都能来收。

崔奕廷能做什么?真的要对付他这个叔父不成,若是他能活着回到京里,他就教教这个侄儿,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奕廷现在离京里越来越近了吧?”

崔实昌道:“算算日子,应该走了一小半。”

那么,王征如的耐性也该磨尽了。

江面上起了雾,薄薄的雾气扑面而来,潮潮的打在脸上有些冰凉。

“慢点行船。”崔奕廷交代下去。

一艘艘的船慢慢前行,突然之间前船停下来。

崔奕廷皱起眉头。

“大人,”谢严纪大步走过来,“没事,正好遇到救生寺,停下来说两句话,我已经交代下去,捐些香油钱,天气越来越冷了,江面上又总有遇险的船只,那些和尚也不容易。”

救生寺是朝廷和寺庙一起办的,主要是施救来往的官船和民船。

“小心着些。”崔奕廷低声吩咐。

谢严纪道:“到了前面就可以休息了,今天起雾总是要少走些路程。”

崔奕廷抬起头,天渐渐黑起来。

婉宁拿着一根玉簪正在逗笼子里的翠鸟儿,这只鸟懒得很,吃饱了就打瞌睡,她让落雨将窗子打开,让它透透气,它连着打了两个喷嚏,然后一脸责怪地看着她,叽叽喳喳叫起来,等她将窗子关上,它立即就住了嘴,缩起一只爪儿,又闭上了眼睛低下头。

眼看着这鸟儿肚子越来越大,她想出了一个法子,用玉簪子遛鸟儿,这段日子被关在船舱里无聊,正好帮这懒鸟儿减减肥。

“起来,起来,睡了一天了…”

笼子里的鸟儿不情愿地扑棱着翅膀。

婉宁边逗着鸟儿边笑。

船忽然重重地一晃,婉宁手里的玉簪差点掉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这段日子婉宁已经适应了江面上的颠簸,这重重地一晃不太像是因为风浪。

“奴婢去看看。”落雨说着向船舱外走去,还没等踏出舱门,外面的婆子就匆匆忙忙走进来。

婆子上前给婉宁行了礼,“七小姐,前面的官船停下来,说让我们先走呢。”

怎么会突然让她们先走。

这几天无论遇到什么事,所有船只都是按照顺序停放,从来没有大乱过顺序,民船比官船小,他们的船就走在后面,前面就是崔奕廷乘坐的官船。

这不太符合常理。

婉宁想着站起身向船舱外走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江面上起了一层雾气,官船都点起了灯笼,不远处崔奕廷那条船上,有人正来来往往。

这是平常不会有的事。

婉宁向周围看去。

四周很安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七小姐,回去吧。”落雨将披风拿来盖上婉宁的肩膀。

沈四太太也跟着赶出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出来做什么?”

“船要停了,”婉宁看向沈四太太,“昆哥该过来了吧?要不然让舅舅和杨先生都到这条船上。”

“我们在下层,让舅舅带着昆哥、杨先生住上一层。”

“那怎么行,”沈四太太一脸的惊诧,“我们都是女眷,总是不方便。”

“杨先生是昆哥的师傅,我又还没及笄。这船也不小,”四周太安静了,每次到了晚上,官船上都会有笑闹声传来,有人打水冲洗。要闹腾一会儿,婉宁总觉得有些不妥当,她了解崔奕廷,以崔奕廷的性格,不会随便改变一件事,现在却将船停下来,让她们这些民船先行。

“雷虎呢?”

婉宁刚刚开口询问。只听旁边传来低沉的声音,“姚七小姐,我在这里。”

沈四太太吓了一跳,一个家人打扮的人走过来。

“如今的情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婉宁话音刚落,就听到有重物落水的声音。

雷虎皱起眉头,“太太和小姐先回去。”说着看向身边的人,“防着是吃飘子钱的老合。”

婉宁听不明白这些暗语,忙和沈四太太一起弯腰进了船舱。

只听得外面有人道:“快,快,先让沈家的船走。”

本来停下来的船又动起来。船身摇晃着,有些慌乱。

沈四太太顿时手脚冰凉,扬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是怎么了?”

婆子跌跌撞撞地过来道:“太太、小姐,朝廷的官船催我们先走。”

婆子的话刚落,船又晃动了两下,婆子差点就摔倒在船舱里,船里的下人顿时发出惊呼声。

沈四太太紧紧握住婉宁的手,“总不是遇到了水贼?这么多的官船,水贼也敢过来?”

如果是普通的水贼朝廷定然有办法,就怕这件事不简单,到了这时候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崔奕廷眼看着沈家的船行过来。

“几艘船?”

“有四五艘,”下属垂头丧气,“今天江面起了雾,我们才没发现,大人让人去查看,我们这才看到那几艘船鬼鬼祟祟地跟了上来。”

崔奕廷摇摇头,“不一定之前就跟着我们,可能是在救生寺停留的时候才上来的。”

下属额头顿时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水匪。”

水匪不会有那么多船,那么多人。

“八成是冲着漕粮来的,”谢严纪向外面张望着,“南直隶的官员是狗急跳墙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大人不如先行。”等民船都走了,那些人也就跟了上来,到时候难免会有死伤。

崔奕廷从船舱里走出来,望着远处的骚乱,忽然火光一闪,一艘船着起火来。

火点燃了粮船,浓烟渐渐冲天而起,带着火星的箭又射过来。

外面是一片火光。

沈家的船走过来,官船就压了上去,沈四太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却颤抖着声音安慰婉宁,“有朝廷的人在,一定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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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相顾

现在婉宁担心的是昆哥,因为昆哥和舅舅他们不在这里。

“看没看到舅老爷的船过去?”婉宁看向童妈妈。

童妈妈忙出去问跟船的婆子,不一会儿回转,“有雾气看不清楚,不过舅老爷的船本来就在咱们前头,方才官船让开了一条路,舅老爷应该到前面去了。”

婉宁点点头,崔奕廷让官船落在他们身后,是要护着他们先离开,这样算起来,越是走在前面就越是安全。

沈四太太将下人叫过来吩咐,“将七小姐带去里面的屋子,无论外面出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里面有个暗仓,如果不是仔细搜查不会找到,沈四太太慌张地看着婉宁,“一定要听舅母的话。”

婉宁摇摇头,“舅母,如果是水匪一定知道我们这种船里有暗仓,到时候就算躲也躲不过去。”

婉宁说的有道理,沈四太太睁大了眼睛,“那要怎么办才好?”

“四太太,七小姐,”在窗边的童妈妈似是受了惊吓,“前面也有火光啊。”

窗外,隐隐约约有火光亮起,紧接着前面也出现了嘈杂的声音。

雷虎快步从外面进来,如今他们一行人已经换成了一身黑衣,沈四太太看到雷虎几个这般打扮一时怔住。

雷虎道:“沈四太太、姚七小姐放心,既然我们镖行接了这趟镖,就一定会拼了性命来保全,如今官兵那边已经交了手,若是有人摸过来,我们的趟子手深谙水性,也不会随随便便吃亏。”

这次去京里她特意请了镖局护送,就怕路上出什么差错,当时的举动仿佛是多此一举,而今看来,多亏了这样。否则万一那些人摸过来,他们这一船的女眷真是束手待毙。

大雾里,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谁死谁活还尚未可知,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乱了方寸,沈家的船小容易出差错,万一拥堵的水道对官船也是不利。

婉宁看向沈四太太,“当今之际,沈家的船都要听镖局的安排。”

雷虎是退下来的捕头,抓过江洋大盗,无论是水运还是路行都很有经验,行船、使帆这些船家的功夫,他们都懂得。临变也不会生乱。

“谁将船上的灯灭了?”婉宁看到一盏盏灯被取下来。

外面的管事立即来回话道:“小姐,我们周围的船都在灭灯,那边在喊,灭了灯我们才好躲避。”

后面都是官船,灭了灯。万一官船没有看到撞上来,不等到贼人找上门,他们就已经自己乱起来。

婉宁静下心来,果然隐隐约约听到喊声,那声音听着十分的急切,却字正腔圆熟练而有把握。

这样的声音和情绪是明显的语言、情绪不一致。

这表明说话的人在撒谎,他明知道不应该灭灯。却在喊让所有人灭灯。

婉宁看向雷虎。

雷虎明白婉宁的意思,“夜里、雾里行船一定不能灭灯。”

所有行船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个人在这个关头喊出这样的话来,是要让他们自己乱了阵脚,这些人八成就是那些“水匪”的眼线。

婉宁吩咐过去,“将灯都点起来,凡是沈家的船都不准灭灯。”

眼看着下人吩咐下去。

婉宁顿了顿。“我们沈家每艘船上都有镖局的人在,方才我听到雷镖头在和人说暗语,雷镖头能不能用暗语告诉镖局的人,谁不肯点灯,就直接将人绑了堵住嘴。等着日后审问,刚才喊话的人,也要一并捉起来。”现在就要利落地控制场面。

雷虎点了点头,“我立即去安排。”

“两面攻过去,打他们一个首尾不相顾,自己乱起来,我们就有机会了。”王征如一身黑衣向江面上看去。

快,快,快,现在最重要的是快,早些将崔奕廷的船队大乱,他们越能顺利得手。

崔奕廷,就算他是崔家人,也别想在他头上动土,死了一个崔奕廷护住了他们整个南直隶,到时候崔尚书面前,他只要说两个字“失手”,就能搪塞过去。

不过是叔侄又不是父子,还能找他报仇不成?

再怎么样,先坏了规矩的是崔奕廷。

一支箭落在脚下,陈宝忙来护着崔奕廷,“二爷先进船舱去吧!”

崔奕廷望着远处熊熊烧起来的粮船。

“两边放火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谢严纪皱起眉头,“这是要将我们围起来不成?”

“我们的队伍不小,他们没那个本事,”崔奕廷淡淡地道,“他们是想让我们惊慌。”

谢严纪道:“可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哪边是真的,是后面追上来的几艘船,还是前面围上来的几艘。”

如果没有大雾,一眼看过去就能看出些端倪,现在…

崔奕廷皱起眉头,“先试探后面追过来的,若是不对,立即就将人手派去前面。”如果他判断的没错,那些“水匪”的目标还是他这艘官船,所以他才会让沈家的民船先行,现在只希望沈家的船不会出差错。

崔奕廷忽然想起姚七小姐。

他从来没有这样从心底里满怀希望,希望姚七小姐能看透局势,帮着整个船队渡过难关。

如果沈家能有人在这时候站出来,一定就是姚七小姐。

他突然发现,几次你来我往的争斗,让他开始相信那个十二岁的小姐。

连续数只火箭,将整个天空划亮,周围都是厮杀和落水的声音。

有人想要悄悄登船,在踏上船板的一瞬间,一柄刀无声无息地贴上来轻轻一划,一股热流顿时从他脖子里冲出来。

鲜血、死尸和焦糊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抓个活的,”婉宁眼看着雷虎的刀就要落下。

趟子手扔过绳子,雷虎将人绑了个结实。

“七小姐,”管事的声音传来,“我们还要不要向前走。”

被火点燃的船就在不远处,如果向前走必然会遇到那些船,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抓起来的那个喊话的内贼怎么说?”

她不能随便冒险,至少要有个依据才能下决定,她手里的是沈家的十几艘船,上面有不少条人命。

旁边的趟子手道:“一口咬定是为了船的安全才让灭灯。”

“将刚才抓到的人和内贼放在一起,肯说的就活着,不肯说的就杀了,只问前面到底有多少‘贼匪’。”

镖局的趟子手询问地看向雷虎,雷虎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

婉宁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样慢。

鲜血的腥臭味儿含在雾里,怎么也散不开似的。

“说…”趟子手擦干了头上的鲜血,让手里的人丢掷在地上,那人顿时哀求起来,“只是让我喊话,让船队乱起来,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话,趟子手将人提走。

船里的管事都在看婉宁。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如果水匪人手足够,不会烧了一只船之后,就没有了大动静,而是只让一些水性好的人想方设法登船。

可是对船和水路她毕竟不太了解,婉宁道:“雷镖头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雷虎想了想,“这段水域不太开阔,如果我们留下那些官船就过不来,如果我们走过这一段分到两边,官船就能跟过来,等到官船过来,水匪就算被冲散了,我们也就安全了。”

崔奕廷让她先行,那是因为顾着沈家人的安危,这样一来,她更不能让民船阻塞官船,牵制了崔奕廷,这样一来也正中水匪下怀。

要困就会一起困死,走,才能有一条生路。

“向前走,一直走到水域开阔的地方,我们再停下来等官船。”

她已经别无选择,此时不冒险,等到官船大败,这些水匪腾出手来不会放过他们,无论怎么样,她都不能因为害怕就束手待毙。

“船,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