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记下了。”

窦妈妈应下,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离去。

跟着若生的绿蕉也疑惑,但绿蕉口舌木讷,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不问。

若生就也权当不知,沿着庑廊一路前行,脚下的步子渐渐走得又稳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来一群人。

若生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是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齐声问安。

连家二爷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痴儿,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个坏脾气的毛丫头,可在连家,从来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更不必说千重园里的这些人。

身上都着了白衣的少年们,站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皆低着头不敢看她。

舌尖抵着贝齿,有钝钝的疼。

若生微微一颔首,并不发一言,带着绿蕉从分开的人群间穿行过去。

行进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凉的,芳冽的香气。

越过人群,她听见有人在喊,“玉寅,听闻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颜先生如何…”

“呸,这话也说得,叫颜先生听见还不得将琴摔了!”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若生走得远了,并没听见玉寅最后答了没,又是如何答的。

不过玉真这个名字,她记得。

她也知道,他的确琴艺非凡。

不同于千重园里的其他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亲兄弟。但她会记得玉真,却是因为宣明十九年的那场春宴。

因为擅琴,春宴后他便被时年孀居的长公主从千重园里要走了。

第011章用处

身为嘉隆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公主浮光想要的东西,从来便没有得不到的。

她既开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着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长公主的马车。自此以后,若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后,玉真成了长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人,成了平康坊连家的新主人时,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弹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连家的富贵,成了过眼云烟。

连家的宅子,被浮光长公主随手拣来送予玉真为礼。

绿漆正门上方的牌匾被捣碎拆毁,再不留半点痕迹。

凡此种种皆说明浮光长公主是个不可结交之人。但因云甄夫人同嘉隆帝极为熟稔,浮光长公主更是时常往连家走动。驸马爷去世后,她孀居在家,却并不喜清静,便总来缠着云甄夫人说话。若生跟着姑姑长大,同她走得也近。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长公主坐在一块谈笑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若生脚下的步子又渐渐慢了下来,鞋履之下乌亮如镜的地砖似乎也变得更为冷硬。庑廊下白玉栏外栽着的几盆花草,都还枯着。若生定睛看去,却在上头发现了一星小小的绿芽,小的几乎就要瞧不见,但实实在在就生在干枯的枝桠上。天气尚寒,但这一瞬间,却似有和煦春风扑面而来,暖入人心。

而今还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园,她便听见了她爹连二爷的声音:“阿九怎地还不出来?”

他闹着回去吃点心要先走,走到外头却又想着要同她一道走,拉着朱氏在门口候着,半天没走动。若生没料到他竟在等着自己,当下忍不住心头一酸,连忙大步上前,道:“您怎么不先回去?”

连二爷见着了人,长松了一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说:“我想着你虽然个矮腿短,但打里头走出来,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说等一等,哪个知道你走得这般慢…”顿了顿,他又道,“爹爹我可没嫌弃你生得矮!赶明儿你就长成大高个了!”

“…”若生半响接不上话。前两日他还在担心她吃得多长得太高不成样子,这会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连二爷都在嘀咕这事。

若生听着他絮絮叨叨说话,方才撞见玉寅一行人时霎时涌上来的寒意便顷刻间消散了。回到二房,连二爷进门脱了靴子吃了两块枣泥馅的软香糕,盘腿坐在热炕上翻了两页话本子,便又缠着若生要陪他习字。

他倒是每日里都要练上一会字,写得比若生像样子。

若生往常懒懒的,甭说陪他,这等话听见了寻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着他不愿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长一段日子。有时连二爷缠得紧了,她还会板着脸说些不好听的来赶他走。父女俩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样子。是以这几日,她突然变得好声好气,性子软和了些,连二爷的胆色就又慢慢大了起来。

若生则是见他能说能笑就满心欢喜,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闻言便立即吩咐金嬷嬷将纸笔备上。

朱氏就在边上做着针线打发时间,做的是连二爷的袜子。

府里有针线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艺也大多不差,再不济外头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贴身体己的物什,总是自己亲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这般坦然真挚。

若生提着笔,悄悄侧目朝着她手里的活看了一眼。

针脚细密精致,便是府里养着的那几位绣娘,只怕也没这等好手艺,可见是花了心思在上头的。

若生就轻轻笑了笑。

陪着连二爷练了两张字帖后,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领着绿蕉站在廊下,遥遥望着前庭四角,回忆着盛夏花开的时候,如泼似溅,绮丽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绿蕉应下,转头便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婆子来,没一会便将那些还枯萎着的花草都连根拔除了,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花盆。再过片刻,就连花盆也都被搬开了。

若生这才满意了。

唯有这般空旷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连家的富贵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边的至亲,又是多容易再也无法相见。

她站定,静静看了两眼,忽然对绿蕉道:“去把红樱叫来。”

红樱自绿蕉被重新提上来的那一日起,就几乎没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时候,但好在还挂着大丫鬟的名头,底下的人一时间也没有冷待她的。少顷,红樱掀了帘子走进来,见着刚在炕上坐下没半刻的若生便“扑通”一声跪倒,口中连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声音里说着话便带上了哭腔,显得十分可怜。

若生却恍若未闻,也不叫她起来,只居高临下看着她,道:“哪错了?”

“奴婢不该仗着您好脾气,就不知分寸胡乱说话。”红樱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气的,宜喜宜嗔的一张脸登时便红肿了起来。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早就被诓过去了。

若生当着她的面,重重叹了口气,示意绿蕉扶她起来,又赏了条杌子给她坐,这才道:“罢了,左右我也不生气了。”

红樱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办事,这可怎么见人。”

红樱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忙道:“奴婢回头拿粉细细遮了,断不会叫人给瞧出来!”

主子愿意吩咐你办事,就是脸面,就是机会。

红樱收了泪,连眼角泪痕都用帕子仔细抹去。

若生一点不落地看进了眼里,慢条斯理地道:“去打听打听,这一回千重园里新来的那几个,都是谁送的。”

第012章不同

云甄夫人身边的人,几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风气开放,朝廷鼓励寡.妇再嫁,不必守节。女子更无裹脚,不可抛头露面之说。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养面首虽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但也只是坊间谈资罢了,不算大事。

京里自然也有恪守规矩,自诩清流不屑同连家为伍的人。但更多的,则是百般想要讨了云甄夫人欢心,拉拢连家。

巴结少不得送礼,这送的东西也是极有讲究的。

连家何等佘贵之物不曾见过,钱财能买到的物件,莫说讨了云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讨了若生高兴,只怕也难。故而就有人开始送人。然而这送人就比送礼更讲究了,古玩字画珍奇异宝,说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会说话会走动,送进旁人家中去,谁知安的是什么心?

细作暗探仇敌,一个不慎就混进来了。

有人敢收,还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进千重园的人,都是仔仔细细盘查过,连祖宗十八代都给一一摸了个透彻的。

正因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没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发的太快,先前没有半分征兆,等到她成了笼中鸟后,就更是没有机会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隐在暗处的某人的棋子,还是他本身就是执棋的那只手。

姑姑能一手将连家撑起,从来也不是个娇弱无用之辈,她不会查也不查就将人收到身边来。

可她查了,却没有发现丁点纰漏。

委实令人心惊。

若生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红樱听见自己的话后,陡然变化了的面色,神色淡然地继续说道:“那么,是行还是不行?”

红樱迟疑了。

“不行?”若生笑靥如花,“若不行我便换个人也无妨。”

这一换岂不是就要贬了她?

红樱顿时就慌了,咬咬牙应承下来:“奴婢行!”

若生颊边笑意愈发娇艳,明眸皓齿,恍若姑射仙子。

红樱瞧着,怔了怔,旋即强调起来:“奴婢一定给您将消息打听出来。”

“那就去吧。”若生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卷书,微微敛了笑。

红樱谨声应是,抬手扬袖半遮了自己的脸,小步退了出去。格窗外响声轻微,若生屏息竖耳听了听,举手托腮琢磨了起来。红樱这丫头比她还大上三岁,今年已有十五了。乳娘去世后,木犀苑里就没有进过管事妈妈,红樱最得她器重跟喜欢,大到小库房的钥匙,小到丫鬟婆子们吵嘴,都是她管着。说聪明,红樱绝对是聪明的。

乳娘还在世时,总拘着若生,绞尽脑汁想要将她往名门淑媛调.教。

偏若生是个坐不住的,听见她说话就觉不耐烦。

后来她生病走了,若生心中倒也颇伤心。转头,红樱就来告诉她,木犀苑的管事妈妈人选已定下了。原本乳娘生着病,新的管事妈妈早该替进来的,但她一直没答应,人也就没换。而今乳娘不在了,新人换进来也是常理,然而红樱却怂恿她推了这事。

那一年,红樱几岁?

若生蹙了蹙眉,好像只有十三岁。

不过两年前的事,而今想来却已恍若隔世。

她盯着闭合的窗棂看了看,面上的笑意已尽数褪去。

千重园里,云甄夫人才刚刚小憩醒来。双目仍惺忪着,她便也就没有起身,只卧在床榻上仰面看了看头顶上的帐子,上头绣着的石榴花似火一般,开得烈烈夺目。

她嗤笑了声,嘟哝句:“石榴…”

榴花照眼,这寓意着吉祥如意、多子多福的花纹就明晃晃地绣在她的帐子上。

她没有成过亲,怎合适用这样的帐子,可她偏偏就用了。不过一顶帐子,用不用又有什么打紧。可她每每瞧见,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有些时候,以为自己忘了,可哪里又真的忘得掉。

“终究是福薄啊…”云甄夫人叹口气翻了个身,阖上了双目。

可既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如她在深夜里梦魇缠身,骇极惊醒后般,辗转反侧再也难眠,只能睁着眼到天色泛白。从十九岁开始,她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囫囵觉。一晃眼,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她答应父亲的话,每一桩都做到了。

养育教导弟弟,把持连家基业,她都做到了。

她自然,也就像是当年答应父亲的那样,还活着,即便活成了行尸走肉,她到底也还活着。

她不曾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也从未想过要背弃。

只可惜了老二…

她没有看顾好他,来日下了九泉见到父母终究于心有愧。

薄暮时分,云甄夫才翻身坐起,招呼了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珠帘一散,齐刷刷进来一排人,俱都是白衣胜雪,眉目清隽的少年,唯独打头的那个,年长些,瞧着已有二十余岁。

他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熏过香的衣裳。

往常也都是他伺候云甄夫人起身,熟门熟路,步履平稳。走到近旁,云甄夫人侧过脸来朝他手上淡淡扫了一眼,道:“不要这件。”

这一身却是她先前指定的。

但她性子阴晴不定,前一刻喜欢后一刻便不喜欢也是常有的。

众人依旧有条不紊地将东西一一搁下,领头的年轻人问云甄夫人:“夫人觉得先前从晋州带回来的那一身如何?”

云甄夫人的衣裳太多,堆满了箱笼,箱笼又堆满了库房,根本不可能一件件取出来让她挑。她也记不清自己都有哪些好衣裳,闻言对晋州那身倒还有些印象,便颔首道:“就这一身吧。”

年轻人暗松口气,转身点了人群中的玉寅,道:“你去六号库房将那身衣裳取来。”

言罢,他转过身来,抬手将帐子撩起往床柱铜钩上挂去。

“啪——”

手还未抬高,他已被打得偏过了脸去。

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云甄夫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眼看着他,道:“我让他去了吗?”

白衣一晃,人已跪在了地上,但听着云甄夫人的话却半点声音也不敢出。

云甄夫人冷声奚落道:“怎么,翅膀硬了还是胆子大了,我没发话你就自作主张,谁给你的本事?”

第013章嘴碎

“…小的不敢…”跪在地上的人一颗脑袋几乎伏到了地上。

云甄夫人笑了,“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她攥住了一角帐子,在指间用力揉搓两下又倏地松开,掀了被子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跟前冷笑道:“罢,自己滚吧。”

只挨了一巴掌就了这事,俯首跪着的年轻人闻言如蒙大赦,当下磕头赔罪退了下去。

帘子一晃,白衣身影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但立在云甄夫人眼前的,还有一群人。因了方才她陡然发作的怒气,谁也不敢出声,皆只安静站着不动。云甄夫人站在床边,披着外衣往人群望去。她的视线冷锐如利刃一般,看得人禁不住就要瑟缩起来,但当她的视线落在玉寅身上时,却突然变了变。

点漆黑眸中的寒光变得温和了两分。

然而这些微的温和暖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转瞬就被大片怅然遮去。

妇人保养得宜的年轻面孔上露出了鲜少被人看到的踟蹰。

再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她都早已见惯。就像若生说的一样,这天下间的人左不过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生得再好也断不会长出三只眼来。因此看得多了,看谁都无甚区别。

可她瞧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令她觉得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