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二爷眨巴着眼睛看她,跟着笑了起来,两颊酒涡隐现:“阿九真孝顺,好孩子得赏,还是给你吃。”

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婆子俱都面面相觑。

这府里金山银山堆着,还能短了这两位主子的吃食?就一包子,谁爱吃就吃了吧,快别让了。

但主子在座,也没人真敢将这心思说出来。

若生原也就是故意逗他,哪里就非吃不可,眼瞧着东西都要凉了,就催道:“我这都成发面了,还是不吃了。”

连二爷一怔,瞅瞅包子再瞅瞅她,而后郑重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凉了就搁着吧,吃新鲜的。”

突然,朱氏端了笼热气腾腾的灌汤包上来,不偏不倚搁在了桌子中央。

刚进门见着那一幕,她扭头便吩咐了下去让厨房再送一笼屉来,这会正热着。

连二爷凑近看了两眼,感慨道:“这就对了,早就该让再上一笼的!”

若生跟朱氏对视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

少顷,早膳用罢,若生带着绿蕉告退先回木犀苑去。明月堂距离木犀苑并不远,以若生的脚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若生回程的路上,却是走走停停,慢吞吞得很。

多练了几日,她的路已经走得很稳,哪怕小跑几步也毫无问题。

陈太医照旧隔几日就来看她一回,仔细看过她走路后,也说不像是有问题的,腿脚稳健,已是好全了,这才不再来。

是以她如今慢悠悠不肯走快,却是另有原因。

抄手回廊外头栽着的花木,已隐约可见翠色。

不过几日,这春日的气息就渐渐浓郁了起来。真是风一吹,春意便蔓延开了去。

她走一会停下看两眼,等回到木犀苑时一算,这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近半个时辰。

然则她磨蹭,也没人敢催她。

红樱的娘老子是一大早便来见她的,可人不在,只得候着。本以为既是主子唤自己来的,必不会久等,谁知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分明是故意被干晾着了。

若生进了木犀苑,却也没有立即传红樱她娘来说话,只慢条斯理地更衣换鞋,一派悠然自得。

又过一刻钟,红樱她娘耐不住了,支使木犀苑侍奉茶水的小丫鬟来探一探。

这茶一沏,小丫鬟笑着道:“姑娘,崔妈妈候了好一阵了。”

话没错,语气也没错。

正端了茶盏要吃茶的若生却“哐当”一声将杯子摔了出去,发火道:“怎么,我还不配叫她等一等了?”

声音拔得高高的,窗外路过的下人们皆听了个清楚。

“都说崔妈妈在四婶跟前得脸,权当半个主子待着,连四叔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叫一声妈妈,真是好大威风!”若生又摔了只杯子,摔得沏茶的小丫鬟尖叫一声躲开了去,“成,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配叫她候着,我就该跪着去请她才是!”

在场的几个丫鬟都吓糊涂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安抚道:“姑娘快别恼,仔细这碎片割了手。”

说话间又有人匆匆去地上将碎瓷收拾了,半刻不敢延误。

若生一张小脸上却全是气,瞪着双杏眼气鼓鼓看着一地狼藉不言语。

绿蕉急得手足无措,跺脚道:“奴婢去叫崔妈妈来!”

“我不见她!”若生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水,扭头就扑在炕上闷声大哭起来,“我哪配见她啊!”

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门外偷听着动静的丫鬟原是同红樱交好的,闻言立马撒丫子跑去通知了红樱。

红樱一听就懵了,提了裙子就飞奔去找她娘,进门就问:“您都干什么了?”

崔妈妈一头雾水,我这等了一早上胳膊腿都要等僵了,还能干什么?倒是姑娘叫她来做什么?

可红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飞快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她娘骇然:“哭了?”

红樱跳脚:“您赶紧去瞧瞧赔个礼吧,这没得牵累了我!”

“别慌别慌,”崔妈妈抹一把额上冷汗,“三姑娘一直就是个娇纵爱发火的,这火不定就是冲着我来的。”但话虽如此,她还是立即就往前头去了。然而没走出多远就被拦住了,说姑娘不见她。

崔妈妈这才急了,“扑通”一声直接就地跪倒,“姑娘,您可千万别为奴婢这么个不中用的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呀。”

第016章罚跪

一边说着,她一边悄悄给红樱使了个眼色。

红樱就要撩了帘子闯进去,可才堪堪迈开一条腿,绿蕉就从帘后出来了,皱着眉头看她两眼,道:“姑娘正哭着呢,不愿意见人。”红樱听了这话,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忿,她素来瞧不上绿蕉,哪知绿蕉突然间就有要盖过她的意思。

这会她娘巴巴跪在门口,她又叫人给拦住了,就连边上探头探脑打量着的小丫鬟那双眼里也满是古怪。

她愈发恼火起来,抬手就推搡着绿蕉要越过去。

可绿蕉身子骨远比她强健,不像红樱虽是奴籍,但因老子娘都在府里当差,并不曾做过粗活,手脚嫩着倒像是位府里头的姑娘。她大力推了两下,站在前头的绿蕉却是纹丝不动。

红樱斥道:“姑娘还哭着呢,你不在边上伺候着拦我做什么?”到底顾忌着里头的若生,她压了压声音。

绿蕉没动,也不吭声。

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崔妈妈却忍不住了,看明白闺女跟绿蕉像是有私怨的,便知这事不能再叫红樱插手了,当即抹着眼角哭道:“姑娘快消消气,奴婢给您赔罪,都是奴婢不好,惹了您生气。”说着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可奴婢只管候着,怎敢催您呀!”

言下之意,那奉茶的小丫鬟口中说的话同她没有半分干系,都是那小蹄子自己胡乱嚼的舌根。

崔妈妈三言两语想将自己择开了去,手下也不踟蹰,又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

“啪啪”两声,响彻木犀苑上房。

四周寂了一寂,红樱退了下来,抿着嘴跪在了崔妈妈边上。

崔妈妈暗松了口气,眼眶却越发红起来。

内室里则半点声息也无,绿蕉理了理厚厚的门帘子,回了里头。不一会,便有捧着盛了碎瓷片托盘的丫鬟三三两两出来,手里或是端着盆水或是拿着抹布。

路过崔妈妈跟红樱身畔的时候,唯恐牵累了自己,谁也不敢吱声,只加快了脚步匆匆走了过去。

风渐渐大了起来,跪在那的两个人打起了哆嗦。

红日当空挂着,但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里,这日头似乎也是冷的。

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流逝,红樱小声问她娘:“娘,咱们就这么跪下去?”

三姑娘脾气虽大,但也没跟今日似的,被硬生生气哭过。

红樱很慌,崔妈妈也慌。

但姜到底是老的辣,崔妈妈慌归慌,阵脚却没乱。

她张开张嘴,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来:“我是告了假来的,久不回去,四太太不会不管。”

毕竟她不是二房的人,更不是这木犀苑里的人。她在四太太跟前当差当得好好的,这无缘无故被罚跪在了三姑娘门前,总有那好事机灵的会去四房报信。

崔妈妈料定事情会这般发展,这才毫不迟疑直接便就地跪下了。

她也的确没有料错,少顷四房便来了人。来的是四太太的陪房牛嫂子,进了木犀苑也不理崔妈妈母女,只权作没瞧见,笑盈盈跟着人进了屋子里,见了若生便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漂漂亮亮的一双眼,都哭成核桃了。”

气氛似乎因着这话松快了些。

坐在炕上斜靠着松花绿弹墨大迎枕的若生却连眼皮也没掀一下,似乎根本不曾听见般。

牛嫂子见状心道不好,也就敛了神恭恭敬敬弯腰道:“四太太新得了一批江宁送来的好料子,想着府里还没开始做春衫,又有您喜欢的颜色,便打发了奴婢来请您得了空去瞧瞧,可有中意的。”

“才从千重园里拿了几匹回来,我不缺料子。”若生淡漠说道。

牛嫂子听着她鼻音浓重,倒真是哭过的,不由也心惊了些,又听她直截了当回绝了连客套话也不说,就知真是动了大怒的,原准备说来求情的话也就咽了回去。

若生不留她,她又略说了两句便告退了。

出了门就瞧见崔妈妈眼巴巴看着自己,她皱了皱眉,大步走了过去。

崔妈妈心头一凉。

这之后四房就没有再派人来,木犀苑里的人也就都当没看见她们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谁也不耽搁。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时间难熬得紧。

小厨房做得了午饭,装进红木食盒里,暖着送进了内室,盖子一起,香气四溢。

红樱早早饿了,闻见味道更是饥肠辘辘。

她咽了一口唾沫,恨起了自己的娘来,连累她跪了足足半日,当真是要连腿都跪断了。

可崔妈妈却在想,是不是红樱在木犀苑里闯了祸,惹得三姑娘不快,故意借机发作,连累了自个儿。

母女俩互相猜忌着,竟是谁也不愿意搭理谁了。

直到午时过半,屋子里才传出一句话来——“起来吧。”

崔妈妈感恩戴德,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可身下两条腿僵得像木头,趔趄着就摔了回去。费了好大力气,二人才算是站直了身子。

与此同时,四太太林氏正大发雷霆。

她咬着牙将案上茶器拍得哐当作响,手指掐着缎面靠枕,用力得骨节发白。

“仗着大姑奶奶宠着她那爹,她也跟着狐假虎威,如今连我的人也敢胡乱收拾了!”

牛嫂子闻言赶忙上前劝道:“三姑娘不懂事,您难道也跟着她一般见识?不过是个婆子,且就让她折腾去吧。”

四太太心里犹自不舒坦:“我跟前除了你就属崔妈妈最得力,她发作崔妈妈,岂不就是打我的脸?”

几个妯娌里,她出身最好,门第最高,年纪最小。

在家时那也是娇滴滴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结果到了连家,她就事事都矮了人一头。

云甄夫人最要好的是孀居的大太太,最重用的是三太太,饶是如今二房那续弦朱氏,也似乎比她得脸。

四太太气得要哭,又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外头都传开了。”牛嫂子斟酌着,含糊道。

四太太瞪她一眼:“说!”

牛嫂子这才道:“底下的人在传,说是崔妈妈在二房同个奉茶的小丫鬟背后说道二爷跟三姑娘…”

“…”四太太愣了愣,“千重园里想必也已经得了消息了吧?”

牛嫂子叹口气:“那是当然。”

四太太愤愤拍了下桌子,张了张嘴,却到底沉默了下去。

崔妈妈跟红樱却还浑然不知,只当自己逃过一劫,终于叫若生消了气。

不曾想崔妈妈刚走到木犀苑门口就给叫住了。

绿蕉照若生说的话道:“红樱三月里就要及笄了,她娘既是这般模样,想必女儿往后也好不了,木犀苑是小庙留不住,索性这就给领回去早日配了人嫁了吧,往后再不必进木犀苑当差了。”

“什么?”崔妈妈唬得白了脸。

第017章收拾

绿蕉却已将话撂下,转身走了。

崔妈妈“嗳”了两声,不见人停下脚步,顿时慌得手足无措起来。

这原没什么,红樱及了笄,自然是要着手准备着说门好亲事的。而且她一贯在木犀苑里得用,和三姑娘若生也交好,来日想指个连家的管事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出了这么一桩事,红樱得了个因为她这为娘的不中用以至于三姑娘不愿意留人的名,还能说什么好人家?

崔妈妈人精似的,当庭站着一琢磨,就想得明明白白的。

她咬着牙,原地踱步来回转悠,一时间没了法子。回头再跪着去求饶不是,就这么应下扭头走了也不是。她就这么一个闺女,还指着人挣脸,哪能就这么算了。

心头好一阵千回百转,崔妈妈终于是狠下心肠抬脚往外去了。

三姑娘是求不得了,这二房的主子也是求不得的,索性去求了四太太,想个法子再为红樱指个好人儿。

她如是想着,脚步不停,匆匆去找了红樱。

红樱却如丧考妣,抱着自己床头搁着的首饰匣子不肯撒手,死也不想挪脚。听着她娘好声劝了两句,她反大怒道:“您听见三姑娘说的了没?这事都是您的错!要不是您惹了三姑娘生气,有我什么事啊!”她说着,泪珠子沿着眼角簌簌滚落,不一会便哭花了脸。

崔妈妈气得接不上话,想了想终归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姑娘再恼,这东西总还得叫红樱先归置收拾了才好走,便也就不再同女儿多言,转身兀自出了木犀苑,往四房去。

没想到,她前脚出的门,红樱后脚也就被两个粗使婆子扭着胳膊赶了出来。

崔妈妈大惊失色,迎面丢来只青皮小包袱,“啪”一声就砸在了她脸上,从里头滚出两三身半旧的衣裳。

墙倒众人推,守门的婆子瞧见这一幕,“哎哟”了声,讥笑道:“红樱姑娘这行头可够简朴的!”

红樱焉受得住这般奚落,当即就要冲上去撕了这婆子的嘴,好险叫崔妈妈给拦住了,压低了声音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没得又落了人口舌,连这几身衣裳也落不着!”

旧归旧,好歹都是三姑娘往常用剩下的料子,随后赏下来的,拿到典当行里,还值几个大钱呢!

崔妈妈一手拎了包袱,一手拖住闺女的手,硬是将人给拉走了。

午后的天,瓦蓝一片。

崔妈妈母女俩头顶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木犀苑里有人却欢喜得很,红樱被赶出了门,这缺就迟早得有人顶上,难得的机会。于是几个二等丫鬟就总想往若生跟前露脸,想着斟茶送水讨个高兴。然而若生除了绿蕉外,谁也不见。

她就仰面躺在炕头,靠着只大迎枕,面上覆着块帕子,良久没动静。

绿蕉忧心忡忡的,怕她睡了过去,遂想着要去将帕子取下来,再摊开了被子为她盖上。

这时候若生却忽然一抬手,将面上帕子掀了去,睁着眼坐起半个身子,笑道:“怎地也不知先喊我一声。”

绿蕉松了口气,摇头道:“您这些日子都睡得浅,奴婢怕一喊就给吵醒了。”

“哪就这么容易醒。”若生笑着将手中帕子递给她,自又扯了被子来拥着,问道,“人走了?”

“是,被崔妈妈拉走了。”

若生挑起一道眉,“看来是准备回头求四婶去。”

崔妈妈在四太太跟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遇上了这样的事,回去求个恩典情有可原。毕竟在崔妈妈眼中,她虽则是木犀苑的主子,却只是个半大孩子,说话再响亮又如何,毕竟上头还有一溜的长辈呢。至于明月堂的二太太朱氏,更不在崔妈妈眼中,她断不会为这事求到明月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