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血,不管她怎么捂都捂不住,沿着她的指缝拼命地往外淌,滚烫滚烫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绿蕉心口上的手都给烫熟了。绿蕉的身子却越来越冷,终于冷成了一块冰。

盛夏的风热腾腾的。

绿蕉却再也暖不回来了。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一日被四叔派来的人,手持染血的长剑,眯着眼睛笑得猥琐无耻极了。

那个男人,叫老吴。

个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可明明恨极,她却还是记不住他的具体样貌。

但若生知道,终有一日,她会用那把他杀了绿蕉的剑杀了他偿命!

然而那个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能杀了绿蕉,也就能杀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继母还那么年轻,弟弟还那般年幼,怎么能因了这些事命丧于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满意足得了她的应允,用不了多久就会反悔再起杀心,对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还是得先答应下来。

唯有这样,才能同四叔虚与委蛇,才能为朱氏母子求得一线生机。

她放开了绿蕉已经凉透的身子,挡在了继母跟弱弟身前,用沾着黏腻鲜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着朱氏的剑,点头道:“回去告诉四叔,我答应,但要给我三天时间。”

朱氏就站在她身后,闻言大惊失色,连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准她答应下去。

泪水沿着面颊滑落于唇畔,又咸又涩。

若生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及时握住了继母的手,紧紧握住。

朱氏对她的意思了然于心,登时面色惨白,泪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吴提着剑,却只皱眉不满,“四爷说过三姑娘定然会讨价还价,还真是果不其然。对不住了姑娘,四爷说了,最多一日,半个时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会这样,面无表情地继续点头:“那就一日。”

老吴龇着牙花子笑了笑,扭头走了。

小院外,却必然还有人看着。

她们身上没有银子,走不远,四叔并没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们。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朱氏却哭着不肯她去,只道还有一日,逃吧。

可这一日,是用来让她们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着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愿意丢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肠说了一通难听的话激她走。

朱氏扬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吓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着,也哭,说傻丫头,咱们就是一块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给人做妾啊!

三个人哭着哭着抱作了一团。

可她不应,弟弟怎么办?好歹是她爹的最后一点骨血,总要留点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遗物,寻个老匠人手艺粗糙地打了小金锁给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绿蕉,一天过得委实太快了。她殚精竭虑,算计起了四叔的心思,想尽法子让继母带着幼弟离开,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至于四叔要将她送给谁,她根本毫不在意。

树倒猢狲散,连家一落魄,往日巴结着的人就都换了脸开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结的人,就显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轿,颠颠被人抬着出去。一步两步,她轻声念着,从发上拔下一支银簪来。空心的,装了砒霜。老银匠的手艺委实太糙,可东西到底装得严实。

似是转过了个弯。

她抬手准备服下,轿子却突然停了。帘子一掀,冲进来几个人,三两下就将她拽了出去,手中银簪“叮当”落地。

后颈剧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团。等到她睁开眼,人已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听见有道陌生的女声在喊她,“阿九。”

她吃力地仰起头,瞧见的那个居高临下站着的人,面上却蒙着细纱,看不清模样。可隔着纱幕,她也能感觉到那后面炽热的眼神。

近半载,她几乎隔几日就能见到这样的眼神一次。

可那张脸,她从没看见过。

所以她只记得声音。

然而时至今日,她才知道,那从陌生变得熟悉,又从熟悉镂刻进她骨子里的声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陆幼筠之口。

 

第032章记忆深处

声娇音柔,听着浑似老天爷派来救她的一般。

后颈疼痛难耐,眼皮沉重,她艰难地仰起头望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纱,白雪一般,那样干净又纯粹。然而朦胧的视线尚且来不及变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娇声笑了起来,当着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给我取条鞭子来。”

黑漆漆的一条,也不知是什么制的,一旦触及皮肉,便是血红一片,皮开肉绽。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残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还记得自己想躲却不论如何也躲不开分毫时,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掳了来用鞭子抽打,疼得晕过去便被用冰水兜头泼醒,一下下似乎没有尽头。四叔命人带她回府,为的是送她与人为妾,这事不该有假。局势早就到了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他如果图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瞒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谁?

这件事同四叔有没有干系?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罢,直至嘶声力竭,在场的人也只视她为死物。

渐渐的,身上的伤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钻人心。她亦如那些伤口般,麻木起来,情不自禁地暗暗想着,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断与被别人了断,终究都还是殊途同归。

于是,再挣扎、抗争,皆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她便不动,咬紧了牙关生生受着。这是连家人最后的骨气,她不能哭着哀嚎着求饶而终。

但是她竟没有死!

明明挥着鞭子的人都已气喘吁吁换了人动手,明明她已几次三番晕死过去,明明浑身上下都已遍体鳞伤,可她直到最后都还活着。若生从不知道,原来人的一口气竟然能漫长到这个地步。苟延残喘,求死不得,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最后一次醒来时,她穿着干净的衣裳。

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被敷了药,就连口中都还残留着些微米粥带来的淡淡甜味。

屋子里却是黑魆魆的。

她动了动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缚在身前。再动动脚,同样被捆着。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只端午时节的粽子,没有一点能动弹的余地。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目所能及之处胡乱扫视,然而四处空荡不见一星东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当时也觉得她逃不掉。

但那时她虽怕却没有怕成而今这般,因为那会她心中有数,若求死饶是四叔再厉害也拦不住她。可事到如今,她竟连求死也没有法门了!

从此,折磨、医治、复折磨。

她还活着,却越活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头一个月,主事的那个女子来得很勤。似拿她当个新鲜玩物,变着花样折腾她,拿炭火烙印、拿蛇来咬、拿刀来剐肉…层出不穷,永无止境…

那么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里,她心里头唯一还热的那一块,便是盼着继母带着弟弟若陵成功逃离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于她,日复一日,早晚有一日还是会下去九泉陪伴父亲的。

她念着他们的模样、声音、名字,逐渐再不会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再后来那人就来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像只角落里的臭虫,发霉腐败。

她断了双腿,没了舌头,身无完肤,可一双眼睛却毫无损伤。她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却想通了,留着她的一双眼远比剐出它们更为残忍。因为她要她看着,要她亲眼目睹自己是怎样被人折磨的。

真是…恶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陆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潋滟,漂亮得很。

着实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来。

人常说,舌头能骗人,眼睛却是骗不人的。可事实焉是如此,真正的恶人,必是从头发丝伪装到眼神,半分破绽也不露的。

她又向来是个连人的长相也记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还是看不穿。

说来,她还得好好谢谢他们。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过去不懂,而今懂的这一切,委实都多亏了他们,是他们一点一点教会了她,这人世有多险恶,那些曾被她无视的温暖又有多来之不易。因为期盼着继母跟幼弟能够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没有**于黑暗之中,她的心,还是暖的。

然而她还是逐渐分辨不了时辰,遗忘了岁月。

玉寅出现在门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气尚且炎热外,她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闷气短,耳朵里嗡嗡作响,蜷缩在地上无力动弹,当真是连多看玉寅两眼的力气也没有。

她只听到有个女声在问他,已经成这副模样了,你可还要她?

“你且自留着玩吧。”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没有丝毫起伏,随即转身而去。

若生就听见自己喉咙里“嗬嗬”作响,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她今时才知,那是陆幼筠在问玉寅。

陆相的女儿,捉了她,折磨她,却同玉寅语气熟稔。那样的语气,曾几何时她从自己的口中也听见过。是以她知道,那时的陆幼筠,必然是欢喜于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后一次见到玉寅。

自那以后,陆幼筠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彻底不再出现。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伤处痛醒,甫才睁眼便听到外头一阵喧嚣,足音杂乱。她循声望去,发现一向紧闭的房门竟是开着的,不由得心中震荡,遂咬紧牙关朝着门口爬去。

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倒在门槛内,吃力地探头往外看去。

入目之处是大片大片闷浊的灰绿色。

那是天空,又是地面。

还有远处零星的几抹白,在风中飘摇着。

落雪了!

不知何时,天已入冬了。

很快,四处都寂静了下来,静悄悄得再没有半点人声,静得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似乎再没有人记得,她还活着,这里还有一个人。

天色从亮到暗,又渐渐发白。

她还在爬,爬一段歇一段,浑身都是血。沿途之中,没有半个人影。

冬雪霏霏,她又渴又饿,疼痛难忍,一点点一点点终于爬到园子门口。天气越来越暗,越来越冷,她听见远处似有鞭炮声。

好像,过年了。

她大口喘息,知自己命不久矣。

眼皮重如山峦,她再无力撑着。突然,头顶上落下了一片阴影。她一惊,吃力地仰起脖子,瞧见了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雀奴。

第033章八棱海棠

少女的面庞半隐在昏暗的光线中,异色眸子里慢慢地露出惊讶之色来。

若生犹见水中浮木,艰难地探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她淡青色的裤管,像是在暗夜中跋涉的旅人,终于在历经千山万水后遇见了另一个路人。然而雀奴戴着的半旧斗笠的脑袋缓缓低了下来,看一眼她瘦骨嶙峋的手,不发一言只忽地将裤管抽了出去。

戒备之心,人皆有之。

雀奴也不例外。

思及此,而今好端端站在陆幼筠身前的若生微微笑了起来。

陆幼筠也笑,轻轻摇动着手中素面纨扇,道:“怎会不得机遇,你下回若是得空,只管往陆家来寻我说话就是,如果家父恰在府中定能见上一面。”

言下之意,竟似乎有意同若生交好。

在旁听着的段三姑娘素云便语气微异的笑说:“阿九,你可是撞大运了!你筠姐姐寻常可不邀人去家中,便是我,也还没那资格叫她亲自邀上一邀呢!“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地就不曾邀过你?”陆幼筠闻言执扇轻点了下段素云的肩头,嗔道,“你我是何交情,你若想来只管来就是,哪里就还非得我邀了才来?”

段素云得了这话,方才略带了两分冷嘲的话语总算缓和了些,转而耐着性子来看若生,一面道:“好了,你先往前头去吧,我们再说会话。”

“也好,我也有些乏了正要去亭子里歇歇。”若生并不犹豫,颔首应好,将心中躁动一收面向陆幼筠努力弯起眉眼,“阿九先行一步,往后得了机会再与筠姐姐坐下吃杯茶。”

不论如何,陆幼筠既先向她伸出了手,这大好的机会她自不能放过。

若生心中眼下尚是疑团满满,陆幼筠跟玉寅是如何相识的,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四叔当年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若想不重蹈覆辙,就只能先他们一步。

前世她同陆幼筠陌生得很,休说坐在一处吃茶说话,就连像现如今这般在旁人家的宴会上偶遇也是从没有的事。然而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恨到要变着花样反复折磨她为乐,必然事出有因。那“因”同玉寅一定脱不了干系,但是否只是如此?若生不敢肯定,也无法肯定。

如果只是玉寅,倒也罢了,怕就怕那里头还有什么她浑然不知的事。

所以此番能先同陆幼筠走得近一些,并非坏事。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心念一动,若生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笑着同三表姐和陆幼筠道别,领着绿蕉缓步往前走去。身后远远传来那二人交谈的笑语声,但她决不能回头去看。若生知道自己并不十分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故而在没有彻底将纷杂的心绪整理妥善之前,她断不能在此久留。

好在她同三表姐的关系一直平平,三表姐方才又是一副生怕她会“抢走”陆幼筠的姿态,没说两句便要赶她走。

若生也就乐得如此。

此去女客聚集的万春亭一带还颇有一段聚集,沿途满栽八棱海棠。而今正是三月里,一株株开得正好。花苞簇簇,仿佛胭脂点点,又有洁如雪之色挂于枝头,当真是雪绽霞铺,开得香且艳,花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