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段素云红口白牙咬着若生不放,绿蕉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若生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大波动,道:“沁园门口原就有婆子看着,我们何时进的,何时出的,婆子皆知道。除那之外,沁园也没有别的入口,单这一条,就能证明四表妹的事与我没有干系。”

“还是姑娘镇定,不像奴婢,早慌得什么也不知道了。”绿蕉听了长松一口气。

若生却摇了摇头,问道:“方才三表姐进林子时,嘴里说的话你可有听清楚?”

绿蕉道:“奴婢只记得表小姐的确说了些什么,可究竟说了什么,却是想不起来了。”

若生轻轻颔首,没有再说话。

绿蕉没听清楚,她却听得很明白,三表姐说的是——“她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赶着这时候请我来?”

这便说明,刚刚三表姐会出现在海棠林里并不是事出偶然,是有人邀了三表姐到那地方一会的!可三表姐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大舅母出现的那一瞬间,三表姐又为何突然之间咬上了她,扬言她是凶手?

四表妹吊在树上,任凭谁第一眼看见了都会先想到“自缢”才是。

怎么三表姐就想到了凶手?

若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呢喃着:“当真古怪…”

“喵!”元宝附和似的叫了声。

若生就低头去看它,黄黄白白的一身毛,油光水滑,养得倒好。

正打量着,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036章欠揍

转眼门就被叩响,“表小姐,夫人请您往前头去说话。”

若生照旧低着头看元宝,探手去摸它圆滚滚的肚子,逗得它“喵喵喵”直乐,她就也跟着笑,笑得眉眼弯弯,唇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来。

门外的人则只听见里头有猫叫,没有人应话,不由得又扬声询问起来:“表小姐,您可在里头?”问了两声仍不见回话,站在那听着动静的大丫鬟就耐不住了,终于举起手来要推门。

若生这时才抬头朝门口望了过去,一面打发绿蕉去应门。

等到门扉洞开,门内景象一览无余,她方弯腰揽住了元宝站起身来缓步往门外走。她走得慢,一脸焦急候在那的大丫鬟就想催又不敢催,憋得面色古怪。好容易若生迈过了门槛,她就急声道:“夫人候着您呢。”

“带路吧。”若生睨她一眼,微笑着道,神色轻松。

被方氏打发来请她的大丫鬟见状顿了顿,而后才垂着眼睑应个是,在前头带起路来。

好好的一场春宴赏花赏景赏到最后,主人家的女儿竟吊到了树上,想必段家的人也不愿意将这事闹开了去。若生心知肚明段家人的秉性,这会见大舅母支使了人过来喊自己,就知道那些上门赴宴的宾客这会应当都已各自四散去了。

算算光景,她派去连家传话的人,却还在半道上。

若生跟着人沿着小径左拐右拐,走了好片刻才算到了地方。

是个花厅,里头聚了些人,打头站在那的就是若生的大舅母方氏。见若生走进来,在场的人霎时都朝她一齐看了来。若生回望过去,却没几个能认得的,不过她还是发觉三表姐并不在其中。

由此可见,大舅母果真是不想将三表姐的话当真。

而今的连家,还不是轻易能开罪的。

若生继续往里走,努力想要在人群里分辨出段家是否还来了别的主事的人。可单看年岁,她只知自家外祖母是一定不曾来的。

死了个孙女,于他们而言,似乎并没有那么打紧。

若生心下一片凉丝丝的,知道自己背后若不是连家,在他们眼里同四表妹也断不会有什么分别。她抿了抿唇,视线里忽然瞄到一个人。

苏彧就坐在角落里的太师椅上,姿态闲适,半垂着眼睛在看自己手里拿着的茶盏。青碧色的茶盏釉色上佳,应是名窑出产,映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宛如一汪春水。

像是察觉到了若生的目光,他适时抬头侧目看了过来,忽然勾唇笑了下。

若生微怔,心中飞快思量着既然人家对自己笑,那自己是不是也该回敬个微笑才算有礼?

思来想去,方才他也帮着她解围,合该好好谢一谢才是。

她就也轻轻弯起嘴角,面向他准备颔首示意。谁知这笑意还未彻底展露,若生就听见他冲自己脚边用懒洋洋的语气叫了声,“元宝。”

颊边笑意骤然僵住。

若生咬了咬牙,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这抹笑意给收了回来。与此同时,她只觉脚边一阵风起,元宝就擦着她的裙摆飞奔去了苏彧膝上。

他这般大喇喇地逗起了猫玩,在场的人里就有看不过去的了。

若生的大表兄段颂平背着手站在母亲方氏身边,“苏侍郎这猫,是不是先放出去呆一会?”

“为何?”苏彧头也不抬,掏出小鱼干喂元宝。

段颂平说:“此地只怕不宜。”眼下召集众人是为了商谈正事,留只猫在里头,委实不像话,但这话段颂平却也不敢明白地说给苏彧听。话毕,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若这便让人先给领下去喂些吃的吧。”

谁曾想苏彧却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它一不会说人话,二不会做人事,留下难不成会坏段大少的事?”

段颂平一噎,又不是他杀的人要拼命开脱,能坏什么事?于是他嘴角翕翕到底没有再开口,别开了脸去不再看苏彧。

苏彧兀自漫不经心地逗着猫,浑若无人之境。

若生只觉奇得很,在旁将二人对话听了个全后,悄悄看向苏彧的眼神就不禁变了又变,心道:这人说话的口气,可真叫人恨不得抽他两鞭子才好…

可眼看着大表哥被噎住,无力退散,她心里头又莫名有些暗暗愉悦起来。

过得片刻,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大舅母方氏就立即凑了过来,端着长辈的范问她:“阿九,你将方才如何进那海棠林,又是如何发现你四表妹的都与在座诸位说上一遍。”

若生早知他们会问,方才趁着绿蕉梳头时就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话,而今想也不想张嘴就说,顺溜无比。

方氏眼神里不由得露出两分惊讶来。

在场的人不少,又刚遇上那样的事,方氏以为她定会慌张无措,却没料到若生说起话来如此镇定冷静。

方氏就愈发觉得先前自家女儿所做的事,离谱胡闹。

她看着若生点一点头,随即转身去看苏彧,道:“苏侍郎如何看?”

众人就都去看苏彧。

若生也不例外,坐在那双手交握搁在腿上,目光定定地去看他。

她方才一直没有想起来,为何他们皆称他为苏侍郎,直到这会才有些回忆起来,苏家有个儿子破格入的刑部,没两年就从主事爬到了侍郎位置上。众人皆言,若非他年岁太轻,凭借苏家的功勋跟嘉隆帝有意弥补苏家的心,只怕连那大司寇的位置都是他的囊中物。

若生前世不大关心朝堂风云,却也对苏彧这人有所耳闻。

他方进刑部没多久,就接连破获了几桩陈年旧案,被人赞为奇才,是以他虽是破格进的刑部,又年纪轻轻就任了三品的刑部侍郎,却也无人多加置喙。

可他的性子,竟是这样的,若生也才知晓。

她看着他一手轻轻捂在元宝脸上,一手端着茶盏呷了一口,而后慢悠悠道:“凶手是个女子。”

大舅母问:“何解?”言语间,目光竟佯作不经意般在若生身上扫了扫。

若生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这时,苏彧却将茶盏往一旁小几上一顿,笑了起来:“段夫人疑心这位,却是不必了。即便在下方才的话做不得数,单连姑娘的身板,也委实没有可能将人挂到树上去。”

若生:“…”

第037章交谈

方氏听他说得直白,面上不由得现出几分尴尬来。

先是她的女儿当着众人的面指着若生说是凶手,后连她也在人前疑心自己的外甥女,委实说不过去,甫一被人当庭戳破心思,方氏扫过若生的目光就飞快敛起,复换上了张慈和面孔朝着苏彧道:“苏侍郎说的哪里话,我怎会疑心自家外甥女。”言罢,她三两下将话头扭转开去,也不再追问苏彧为何说凶手是女子,真凶又究竟是谁。

虽则今次春宴恰巧给苏彧下了帖子,他也鲜见地赴了宴,事情一出他就被人请到了海棠林里,也似乎已有了些眉目,但这件事既是有人大胆行凶就决不能姑息,故而官府那边方才也命人速速去送了信,用不了多久人想必也就能到了。

方氏也一面暗暗忧虑着刚才三女儿的异样,生怕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曾知道的隐秘,万一就这么叫人捅破了到时不易收场,遂亦不敢再问。

她走到若生身前,亲自伸手要扶她起来,小声抚慰:“你三表姐方才的话,切莫往心中去,她是一时害怕心神大乱才会那般说的。”说着,她轻轻地拍一拍若生的手背,“舅母知道你是好孩子。”

若生回望过去,但见舅母眉目和蔼,温柔可亲,又听她话音轻柔真挚,不由失笑。

她心中的那份踟蹰,就像是清晨枝头上挂着的露水,日头一升高,就蒸发了。也罢,左右她早在数年前就认清了段家人的好对的不是人,而是对方的富贵权势,而今再经历一番,也没有丝毫值得惋惜的。

若生抿着淡红的唇,微微一点头,道:“阿九明白,方才的事不怪三表姐。”

方氏眉眼一舒,用眼角余光瞄一瞄在座三三两两小声交谈着的人,将口中声音放得愈轻,几乎贴着若生说:“等你家去后,云甄夫人如若问起,你也不必瞒着,只管照实说了就是。你三表姐胆子小不禁吓,撞着了那样的场面,早已六神无主,只怕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所以待她清醒了,舅母再让她亲自上连家与你赔礼道歉,可好?”

“自然好。”若生颔首应道。

方氏理了理她鬓边一缕碎发,“好孩子。”

若生从善如流,也做乖巧状任她动作。

过了一会,方氏身边的大丫鬟蹑手蹑脚走过来,附耳说了句话。

方氏没有吭声,摆摆手打发了人下去,随后同若生道:“连家来了人接你回去,舅母也就不留你了。”

“想必是姑姑怕我留在这耽误正事。”若生应了一声。

方氏却神色微变,扶着她的手臂转过身往外去,一边摇头道:“是你爹派来的人。”

若生愣了下,“我爹派的人?”

“是他。”方氏面上神情更怪,她派人去连家送消息自然是冲着云甄夫人去的,根本不该有人透露给连二爷知道才是,“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好好歇着吧。”话音落,她忽然微微别过脸去,话音里带上了两分泪意,“你四表妹福薄,舅母心中不好受,便也不多送你了。”

段家四姑娘素雪是庶出的,但说到外头,谁又管她是哪个生的,说到底也都只在乎嫡母是谁。

方氏不管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面上工夫却始终不能少。

若生也不知她这泪里有几分真心实意,但见状仍好言安慰了两句,而后才往门外去。庑廊下立着几个婆子,皆低着头静静地站在那盯着地砖缝隙看,大气也不敢出。若生脚下的步子跟着微微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飞檐外的天空,蓝灰色的天已带上了些许暮色,比起她原本该家去的时辰的确晚了些。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领着绿蕉准备往台矶下去。谁知脚才迈开,身后蓦地窜过来一物,擦着她的裙摆落到了前头。

她定睛一看,除了元宝这小东西还能有谁,不觉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去,果真瞧见苏彧追了出来。

他站得近,若生几乎能瞧见他身上月白色锦衣绣着的回云暗纹。

“连家,可是在平康坊以东?”他弯腰捞起元宝,直起身时忽然看向了她,乌黑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淡然。

若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唬住了,眼神微有些茫然起来。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那就是没错了。”

“的确在东面。”若生依旧茫然着,轻点下颌。

然而不等她问上半句,苏彧就抿着薄唇,抱着元宝转身就了。

她傻了眼,眼看着他就要走远,这才急急出声问了句:“凶手可是不止一人?”

月白色的背影微顿,伴随着元宝一声叫唤,他回过头来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漫然道:“你猜。”

“…”若生哑然,眼睁睁看着他抱着猫又进了屋子里,留自己呆愣愣地立在天光底下,不由暗骂自己一声,真真是脑子发热失心疯了,好端端的同他搭什么话!

她用力揉了两记太阳穴,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迈开去。

上了马车,她便索性闭上了眼睛,靠在车壁上开始回忆。

前世的宣明十七年,大舅母也照旧是各种宴办个不休。春宴赏荷宴赏菊宴,多的叫人记不清。可前世的这一天,似乎并没有宴。她蹙眉回想着,那一年的春天大舅母似乎病了一场,原本要办的春宴也就没有办成。

所以前世这时,她根本没有来段家赴过宴。

若生倒吸了口凉气,在马车里睁开了眼。

怎么会呢…

事情怎么会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

她甚至想起来四表妹该是在今年的腊月过世的,死于一场风寒。

因她不愿吃药,小病拖成大病,最后寒气侵入心肺,成了难疾,狠咳了半个月就再也没好起来过。

那时她也正巧感染了风寒,也是嫌大夫开的药又苦又涩,总不愿意喝下,于是金嬷嬷便特地用这事来再三告诫她。她也的确是被吓着了,从那以后再没有因为嫌药苦不喝过。

若生记得自己病了的事,也就想起了四表妹去世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内,身下是柔软温暖的垫子,身旁矮几上还煮了一壶茶,淙淙冒着热气。

然而这一瞬间,她却觉手脚冰凉。

第038章二爷的担心

前程往事,难道只是一场大梦?

可记忆里的痛是那般真切,生离死别,亦有如刀刻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怎会是假?

若生揣着满腹困惑,在“哒哒”的马蹄声进了平康坊。马车往东再行一刻钟,就到了连家大宅门前。

马儿打着响鼻,门口有人在说话。绿蕉刚一将帘子撩起,马车外就有人急急迎了上来,话也不说半句就直接要往车里钻,唬得绿蕉磕磕绊绊喊人:“二爷,姑、姑娘正要下车呢!”

连二爷却恍若未闻,一把抓住了帘子探头往里看,高喊:“阿九,你磨蹭什么呢?”

“爹爹,这马车也不过才刚刚停下…”若生闻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起身往车外去。

到了边上,绿蕉伸手要来搀她却被连二爷给阻了一阻,他自己抬手来扶了若生,一边道:“段家人欺负你了?”

垂花门旁候着的婆子听见这话,皆立刻垂下了头去,只盯着鞋面,装作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连二爷扫她们一眼,像是知道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这般问,眼神微微变了变,可嘴上仍忍不住嘟哝着:“我原想着那是小祺的娘家,你能时常回去走动走动多看看,小祺知道了也定然高兴,可他们要是欺负你,那往后就是你外祖母亲自来请,咱们也不去!”

“您怎么知道他们欺负我了?”若生不动声色地领着他往里头走去。

连二爷走在抄手游廊下,大步迈开,嗤笑了声:“好端端的不客客气气派人送你回家,反倒差人送了句莫名其妙的口信来,我就想,你八成是在那受欺负了,你大舅母几个怕你回来告状所以困着你不叫你回来!”顿了顿,他忽然问,“是不是你在春宴上看中了人,转头却叫你几个表姐妹抢了?又或是她们笑话你?”

“…”若生听着她爹信誓旦旦说着他的猜测,惊得半天不知如何应答,“您回头少看些话本子…”

“我晨起看一会,午觉前看一会,夜里睡不着才再看一会,一天还看不了一本呢,多吗?”连二爷眨眨眼。

若生点头:“略多。”

连二爷轻哼一声别过脸去,低低嘀咕:“一点不像小祺,小祺往前从来也不嫌我看得多…”

“好了好了,您别恼我,回头我使人再给您搜罗几本?”若生见状赶忙上前讨好地笑了笑。

连二爷这才满意了。

若生就问:“姑姑今儿个不在府里?”

“你怎么知道?”连二爷吃惊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