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夜里,三七也被他给打发出去办事了,所以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寂寂无声。元宝跑到门前的时候,那守门的老婆子瞥了它一眼,将门开了后,才冲着苏彧躬身行礼道:“五爷。”

苏彧闻言,步子微微一顿。

他爹不在了,他也就从五少爷变成了五爷。

可三四年过去了,他每一回听见旁人这般称呼自己,都还是不由得会怔住。

他颔首,低低应了声“嗯”,跟着元宝进了里头。

元宝轻车熟路地往厨房去,不妨厨房的门半掩着,它一头就撞了上去,撞得连退三步,龇牙咧嘴直叫唤,可怜巴巴地转头看苏彧。苏彧嗤笑,道:“叫你瞎跑!”一面伸手将厨房的门推开了去。

里头尚未点灯,黑魆魆的。

元宝的眯缝眼这一刻才终于变得显眼了些,在黑暗中泛着绿莹莹的微光。

它大摇大摆地往桌子底下去,坐倒,趴好,摇着尾巴等着了。

苏彧去点了灯,厨房里顿时一片大亮。因着院子本就不大,这厨房自然就更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落里还整整齐齐码了一堆堆的菜,锅铲瓢盆一应俱全。

他收了火折子,站到水缸前,将袖子挽了起来,舀起一瓢水洗净双手后,他走到另一边的小木桶前,从里头抓起了一条鱼。

元宝舔着爪子安安静静地看着。

苏彧手脚麻利地杀了鱼,洗净,放到了砧板上。

几道寒光闪过,案板上的鲜鱼。就被片成了一叠水晶鱼脍,薄而透,肉色粉嫩,每一片都整齐漂亮。

菜刀落到他手里,倒也像是成了一件不普通的事。

他捧了一碟弯腰送到元宝跟前,而后重新去洗净了双手,才开始点了火烧热了油锅。

一道鸭羹汤。搁了姜霜去腥提鲜。有姜味。却不见姜。

大哥连馊了的馒头都能咽下去,却偏偏不吃姜,所以他做了姜霜。老姜洗净磨碎后。用绢筛滤过,再晒干成霜,就可以不见姜形。

这是大哥最喜欢的菜。

至于二哥,口味清淡。最喜欢一道拌冬菜心。取嫩菜心风干一两日后,用水焯熟。或用细盐略腌渍片刻,再加秋油、糖醋拌匀即可。

他记得,往年饭桌上若有这道菜,二哥就能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饭。

他爹总笑。说三哥没福气,吃菜何来的气力,男人总是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但他爹最喜欢的那道菜。却是火腿煨笋,用冬笋干配火腿肉。入鸡汤煨到汤色发白,便成。他爹嘴上说着男人要吃肉,可每回这道菜上了桌,却总先挑笋块吃。

至于点心,做了豆沙卷就行。

苏家一门的大老爷们,行军打仗,行伍出身,却偏偏都好吃口甜的。

今儿个,是他二哥的生辰。

人活着的时候,每逢生辰总是要好吃好喝高高兴兴过一天的。可人一死,也就只能过过忌日了。

二哥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没娶妻,没成家,没子嗣。

但二哥有喜欢的姑娘,他知道的。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二哥告诉他,等到他从燕门回来,就上那姑娘家里提亲去。

可二哥再也没能回来。

大哥走得更早,大嫂怀着身子在家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一封讣告。她没哭,但心里只怕早已泪流成河,胎气一动,小侄子提前了两个月落地,瘦瘦小小的,一出娘胎就开始吃药。

他如今四岁了,早就会叫爹,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爹。

有时候,他会仰着头问苏彧,五叔,五叔,我爹爹去了哪里打仗,是不是很远,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苏彧听着,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小侄子没了爹,他也没了爹。

头一年去重阳谷,他嘴上没说,心里可恨死他爹了。他觉得他爹不要他了,凭什么四个哥哥都能在家里呆着,他就要被丢到荒山野岭?

他生了他爹一整年的气。

等到年关上,他爹来谷里接他家去,他就板着脸不理人,装不认得。

他爹就哈哈大笑,大手一伸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架到了肩头,说:“小东西反了天了,还敢不理人!”

他怕高,搂着他爹的脖子不敢动,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喊:“放我下去!”

“就不放!”他爹听了更乐,把他抱在那当球抛,吓得他半天没敢吭声。

有一年京里下了很大的雪,白皑皑的,几乎将京城埋在了底下。

他爹就领着他们哥几个堆雪人,堆个丑八怪说是他,他不哭也不闹,默默也堆一个雪人,更丑,说是他爹。他爹就笑,笑得连枝桠上的积雪都被震了下来。

洪亮的笑声,犹在耳畔,清晰如同昨日。

但雪人会化,人也会死。

他爹再也不会笑了。

灶里熄了火,苏彧洗净双手,在桌前坐定。

一张小方桌,四个位子,四双筷子,四只碗。

他斟了一杯酒,是烧刀子,很烈,不纯,糙得很。但他爹说,这才是爷们喝的酒。

“…爹,大哥,二哥。”夜风微凉,苏彧举杯喝了一口,对着虚空轻声道,“喝酒。”

第046章微醺

酒水滑过喉咙,火烧火燎一般。

他极不擅喝酒,旁人是千杯不醉,他是一杯就已醺然。跟着师父在重阳谷里的时候,每逢月夜,师父就会支使他搬了摇椅去前庭搁在那棵桂花树下。老头子懒洋洋躺下后,就让他在边上斟酒。

有时是竹叶青,有时是女儿红,有时又是他自个儿酿的果酒。

老头子常说,神仙也不过如此。

他那会尚且年幼,提着酒壶听到这话就不由得艳羡起来。好容易等到年岁稍大了些,老头子便就着月色指指边上的酒,对他说:“尝尝?”

他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给自己斟了一杯,也不知要细饮,举起酒杯就灌下去一大口。

这下子可好,喉咙里烧了起来,鼻腔里似乎也有火,整个脑袋都仿佛*辣的被笼在烈火中。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丢开了酒杯,连声咳嗽。可老头子倒好,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给他倒杯水漱漱口。后来,还是他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进了屋子里,好歹将这股火给消了下去。

结果,就这么一回,他便怕了吃酒这件事。

偏他酒量也不佳,当日分明只喝下去一口,是夜便晕头转向,连房门在哪都闹不明白了。

但他不喜欢吃酒,老头子却很喜欢,又说能喝多少暂且不论,这酒却不能不懂。于是,老头子就每日里追着他要他品酒。一阵风起,重阳谷里便漫天酒味,活像是只大酒缸。

沧酒清,浔酒冽。川酒鲜,金坛酒色若松花,清冽彻骨…

他尝过的酒,数不胜数。

待到他终于能浅尝一口便轻易分辩出杯中是何种酒时,老头子这才作罢了。嘴上犹自感慨着,费了他这许多的银子买酒,总算没有白白浪费。

他抱着酒坛子蹲在门口晒日头,闻言仰起头来看了一眼老头子,却只看到他下巴上花白的胡子颤巍巍的,像丛枯了的草。

老头子低头看他。逆着光面容模糊,嘀嘀咕咕说道:“怎么喝来喝去,这酒量也不见长进呢…”

但何止老头子想不明白,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这么多年浸淫下来。他虽然不再一口就醉,可始终不见千杯不倒。

而且旁人醉了面上通红,他喝来喝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老头子给折腾的,如今明明醉得意识都糊涂了,面上也不见大动静,只是越喝脸色就越发白了下去。

苏彧盯着自己杯子里的烧刀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宣明十二年时。坐在一处吃酒的人还有六个。

时至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单只影。寂寥冷落。

三哥孤身独在边庭,四哥在离家三十里地外的军营里,非逢年过节,不常露面。

偌大的府里,只余下他。

早些年,母亲想见他一面。最难。如今,见他倒是容易了。想见其余几个却难了,至于父亲跟大哥、二哥。她也就只能祈求在梦中一会。那年,苏家一口气少了三个人,母亲没了丈夫跟儿子,双重的痛有如山峦重重落下,将她压得难以喘息。

自那以后,母亲就开始茹素了。

成日里,抄经念佛,一天里头有泰半的时间都呆在佛堂里。

他每每晨起去向她请安,还未进门就先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檀香味,一天比一天浓郁,终于到最后连香也不必点。这味道已经绕梁盘旋,风吹都不散。

漫漫红尘,皆成了青灯古佛。

一杯饮尽,他背过身去咳了两声,杯中残酒低落于桌,蜿蜒流下。

趴在桌子底下的元宝正巧昂着脑袋往上看,这几滴酒水就顺势落进了它口中。

“喵呜”一声,元宝胖乎乎的身子猛地绷紧,弓着背往前窜了窜,身上的毛炸开了去。它吐着舌头往另一头的桌腿爬去,却不妨头顶上突然落下一只手打横将它捞了起来,扑通一下摔在了苏彧的腿上。

苏彧也不说话,只一手抓着不让它动弹,另一手提起筷子慢慢吃起了桌上的菜。

元宝挣扎了两下没溜走,只得闭上眼睛假寐起来,安安分分地蜷在他腿上不动了。

但苏彧自个儿,却没能安静太久。

他心不在焉地捞了块笋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忽然道:“你就那么喜欢连家那姑娘?”

元宝闭着眼,动了动尾巴。

“她有什么好的?”苏彧用筷子的另一头轻轻点了点它的脖子,“连字都写得那般丑…”

元宝“喵”了声,双眼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鄙夷,转过了头去。

苏彧也不理,只自言自语般地絮叨起来:“吃了我的蜜果子,也不说声好吃,只写句多谢,也不知是用来敷衍谁的…”他小声嘟囔着,手里的筷子戳着瓷盘里的拌菜心,“早知如此,还是应当听问之的话,胡乱送幅字画去就是了。”

说着,他已经有些迷蒙起来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两分懊恼。

“早在段家时,他就该提了,偏等到今儿个白天才说…晚了吧…”他丢开了筷子,抱着元宝的那只手绕到了它身下,一把将它给举了起来,双手抓着它,凑近了盯着它的脸道,“你说是不是晚了?”

他认认真真问了两句。

可元宝哪里会说人话,只“喵呜喵呜”乱叫了两声。

苏彧却微微颔首,像是听明白了般道:“就知你也是这般想的。”

元宝皱着脸打个哈欠,傻愣愣地望着他。

“那蜜果子拢共只得一小罐子,下回再渍,可就要等到来年了…”说了两句,他嘴里的话又绕回了蜜果子上。端的是念念不忘。

苏家的大老爷们,都意外的中意甜食。

他自然也不例外。

那果子是他自己腌渍的,世间独一份,外头可尝不到。

那原是重阳谷里才有的果子,他离谷时带了些种子回来。栽在了小院边上,精心伺候着,最终也只活了几株。果子一年才结一次,好歹尽数加在一起也不过两罐子。等到渍过,两罐子也就并成了一罐,少得可怜。

师父去世后。他就没有再回过重阳谷,但总算还能尝到谷里才有的果子。

若不是贺咸三番五次在他耳边念叨要给人赔礼,这赔礼也不必太讲究,最要紧的是心意,他也不会想到要分了自己的蜜果子给人。

吃了酒。迷迷糊糊的苏彧搂着元宝,心心念念连若生不曾赞自己的蜜果子味道好。

元宝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摇头晃脑要溜。

苏彧却缠着不让它跑。

过了一会,他又把它给丢下了,自己跑到小院一角,抬头看天,望着那轮弯弯的下弦月,嘟嘟囔囔作起诗来。

作的什么诗?

打油诗。

还是惦记着他的蜜果子被人吃了。却没得个好字。

趴在门槛上的元宝龇牙咧嘴,哈欠连天,顿了顿也乐颠颠地跟了上去。凑在边上“喵喵”叫唤。

月色下,青衣少年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眉眼似水墨渲染的远山般清隽温柔。

他低低的,絮絮叨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良久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扭头淡淡瞥了元宝一眼,说:“困了。”

元宝“喵”一声。从青砖地面上爬了起来。

他亦站起身来,一人一猫就一块脚步虚浮地往卧房走去。

进了屋子。苏彧倒头往床上躺了下去。元宝也迫不及待地跳上床,占据了床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南面的窗子未关,半开着,有风不断从外头吹进来,吹得临窗书案上的一卷书哗哗作响。银白的月光亦悄悄透过窗子照了进来,将书卷旁边的三块骨牌照得熠熠生辉。

去段家赴宴的那一天清晨,苏彧就用它们卜了一卦。

上卦为离,下卦为坎。

六三爻,是为阴爻,未济卦。

离上坎下,火水未济,异卦相叠。离为火,坎为水。火上水下,火势压倒水势,救火大功未成,故称未济。

卦象征兆为凶。

得此爻者,宜见机行事,不宜妄动,妄动则凶。

然而冥冥中,似乎又在暗示他,此番出门定不虚行一趟。

所以,他难得应了段家的帖子,同贺咸一道去了段家。

他师父重阳老人,为前朝紫衣一脉,精通梅花易数,随时随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灵活多变。老头子用的是三枚铜钱,他惯用的则是骨牌。但他们不是街头摆摊的神棍,亦不靠这些吃饭,是以祸福吉凶,仍是看天意为佳。是以,一日一卦,再不可多。

苏彧牢记卦象所示,事到临头却似乎还是妄动了。

先是海棠林里,他鬼使神差地出言帮人洗清了疑点;后是赔礼一事,未同贺咸商议,便自行让元宝送了蜜果子去。

半寐半醒间,苏彧皱了皱眉,翻身面向了床沿一侧。

风将窗子吹得更开了些,月光自然而然倾泻而下,恍若温润流水,屋子里也愈加凉了下去。

元宝一点点朝前拱着,拱到了他身边,紧紧贴着不动,胡子戳在苏彧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毛烘烘的扎人。苏彧的眉头皱得越发紧,缓缓睁开了眼。

最先入目的,就是临窗书案上的那三块骨牌。

他看着,突然想起了连若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