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扫了一眼,随意问:“为何挑这几个?”

“雪梨跟葡萄原都是二等的,论资历,是剩下的人里头最老的。方才奴婢看去。这二人站得最直,脸上神情最淡定,言谈间口齿清晰话语流畅,说的都是要紧的,没有半个字废话。年岁也正合适…”吴妈妈谨声解释,说完这几个,又言明了为何从三等里头提了两个十分不起眼的到二等来。

若生的眼神就渐渐的正色起来。

吴妈妈不止把她想到的东西说了,连她忽视的细节,也都一一分析透彻。

她才刚刚见过那群人一面而已!

若生愈发感慨,弯了弯眉眼。温声道:“妈妈选的极妥帖,就照着你说的办吧。”

*****

到了午后,木犀苑里的人就已焕然一新。

吴妈妈做事麻利,性子沉稳,很快就接手了原本绿蕉艰难做着的活计。

往后绿蕉就只在若生身边贴身伺候着。新提拔上来的两个人。雪梨跟葡萄,也都各自被派了活。木犀苑里顿时变得井井有条。

连二爷出门逛了一圈回来后来找若生,一进门就傻了眼。

廊下一群丫头提着水桶攥着抹布,正在上上下下清扫着,还有人搬了梯子置于房檐下,将上头沾着的灰都一一掸去。前庭里铺着的青砖,都干净得像是镜子一般。

连二爷提着只鸟笼,踮着脚往前看了看。嘟囔句:“又过年了?”

不到过年的时候,做什么这么卖力的除尘?

他想不通,只觉得奇怪。提着鸟笼吧嗒吧嗒踩上了洁净如新的地面,到了前头就喊:“阿九,快出来看我新买的鸟!”

四周都没人说话,静悄悄的,他一开口连回声都出来了。

若生听得再清楚不过,正喝着水。差点被吓得一口喷出来,好容易咽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抬脚往外去。方到门口,她眼前就迎面来了一只鸟笼。外头蒙着黑布。

她唬了一跳,后退了两步站定指着那鸟笼道:“您买着红羽的鸟了?”

连二爷闻言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什么红的绿的,我买了一只彩的回来!”

“…”

连二爷瞅着她,一把将蒙在鸟笼外头的那块黑布给掀了去,“看!彩的!”

若生凑近了一看,难怪说是彩的,原来是只鹦哥,身上红红紫紫加点绿又带点黑…

连二爷笑得愈发得意:“好看吧!”

“会说话吗?”若生直起腰来,好奇地问道。

连二爷愣了愣,“会吗?”他伸手戳了戳笼子里的鸟,突然恍然大悟道,“方才在路上说爷吉祥的,敢情是它呀!”

然而话虽如此,笼子里的鹦哥却一动也不动,翅膀都不扇一下,更别说开口。

连二爷等了又等,喊了又喊,笼子里就是没动静。

他懊恼,皱眉道:“难道方才是我听差了?”

若生更是一头雾水,难不成买了只不会说话的鹦哥回来?

连二爷坐在那逗了一会鸟,终于失望地道:“罢了罢了,不要它了,我回头再去买一只!”

“…”若生狐疑地看他两眼,“那这只怎么办?”

连二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理所当然地道:“给你呀!”

若生傻眼,花园里养了那么多鸟,这只也搁到那去就是了,给她做什么。她想着就要婉拒,可她爹不等她开口就搁下茶杯说要走了,饿了要回明月堂用点心去,这鸟就真被他给抛下留在了木犀苑里。

结果等人一走,刚被若生无奈之下吩咐人挂去窗下的鹦哥就扑棱着翅膀叫唤了起来——

“嫁人!嫁人!”

“…”

第049章讨要

正打了水准备往小瓷碟里倒的绿蕉在边上听着,手一颤,水洒碟翻,淋了那鹦哥半身。好在近日天气渐暖,这水虽清却并不大冷,笼中鹦哥打个激灵后拍拍翅膀,也就无碍了。它只在里头跳着脚喊,“嫁人!嫁人!”

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话,叫唤得那叫一个顺嘴。

若生听着了两声,不觉啼笑皆非,难不成她爹把鸟留下是故意为之?

她摇了摇头,让人上明月堂去向她爹要个架子来悬于廊下。鹦哥会说人语,不似她爹平素养的那些鸟,体型也稍大些,整日在笼子里呆着想必也不自在。她吩咐下去后,趁着架子未曾取来,先同绿蕉商议了起来,道:“既养下了,也不能鹦哥鹦哥的叫着,总得有个名才是。”

绿蕉应声附和,可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妥叫什么名好。

若生进了屋子,坐在月洞窗下往外看那鹦哥,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她就勾唇笑了笑,说:“不若就叫铜钱吧。”

“诶?”绿蕉愣了下。

若生的手抚在新换上的烟霞绿窗纱上,只觉触手生凉,心下松快,面上就笑眯眯地道:“不好吗?”

绿蕉怔怔应道:“好是好,只是似乎有些古怪…”而且她总觉得“铜钱”这名字,带着些许莫名的熟悉。顿了顿,她才恍然,原是像那只猫的名字——“元宝”。铜钱、元宝,可不都是钱财?

猫叫元宝,鹦哥叫铜钱,倒真是说不上的奇怪…

但若生却似乎觉得这名字很是不错。

等到被她打发去明月堂取东西的丫鬟回来时。她已开始“铜钱、铜钱”地唤起这鸟了。偏这只红绿毛的鹦哥学舌颇快,没一会就也能跟着扯嗓子瞎叫,“铜钱!铜钱!”一边喊,一边从架子上扑下来,因着脚上挂了银链。倒也飞不远,就又扑扇着翅膀落回了原处。

若生瞧着觉得也算得趣,就让人去添了食水,自往屋子里走。

然而她刚才一抬脚,这鸟就又叫唤了起来,“嫁人!嫁人——”

若生唬了一跳。扭头看它,笑着斥道:“也不知说点吉祥话听听,光会说这些个不顶用的!”

“不顶用——不顶用——”

吴妈妈恰走到边上,闻言严肃的面上也终于带出了两分笑意来,而后面向若生说道:“姑娘。千重园那边送了口信来,说是您先前要的人,都准备妥当了,请您抽空过会去瞧一瞧。”话毕,她又说了句,“三爷那边方才也递了信来,说的是一件事。”

若生就明白过来这说的是哪一桩事,于是她看着台矶下一角未曾清除的苔痕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进了屋子去换衣裳。

因今儿个一天未曾出门,她身上便只穿了居家舒适的莲青色春衫,这会要去见外男。却是怎么也不合宜的。

她命人去取了见客的衣裳来换好,又点了绿蕉跟新提上来的葡萄同行,这才出了木犀苑的门往二门去。

连家主事的是云甄夫人,她对男女大防几乎毫不避忌,但除却千重园里的那些人外,其余外男若想进内宅却也是不易。但她时常需要见人。又不愿意走得太远,便让人在内院跟外院的交界处。建了几间屋子,专门作会面之用。称作点苍堂。

若生长至如今,途经过点苍堂无数次,但进去办事,却还是头一遭。

她领着人一进院门,只见满地树影,绿浓春深,不由看得一怔。点苍堂里不知何时,竟栽满了高大树木。

里头人影幢幢,应当只等着她了。若生就拾步上了台矶往前走去,一面命绿蕉掀帘,带着葡萄渐次入内。青白的天光跟着一道照了进去,将入口不远处的那十八扇乌檀描金屏风照得熠熠夺目。

连家的富贵奢靡,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展露无遗。

她举目四顾往屋子里看去,只见屋子两面皆是大窗,糊了月白色的窗纱,透亮得很。

这时,屏风后走出来个人,生得膀大腰圆,眉眼却十分姣好清秀,是个着男装的女人,瞧着年岁应在二十七八上下。

她看见了若生,就爽朗地笑了起来,行了一礼后道:“三姑娘来了,三爷跟四爷都正候着您呢。”

若生先前还仔细听着,听到四叔也在时,嘴角就几不可见地用力抿了抿。

回来后,她还未见过四叔。

因着接下去要谈的乃是正事,边上自有伺候茶水点心的人在,绿蕉几个丫鬟就都被打发去了隔壁的耳房里候着,并不一同往里头去。

若生敛神,跟着这自称扈秋娘的女子越过屏风往后走去。

没走一会,她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说话声,只屋子里空旷,说话声也不大,一时间听不清楚究竟说的是什么。但她屏息听着,仍从里头分辨出了四叔跟三叔的声音。

三叔语气平缓。

四叔口吻雀跃。

她脚下的步子不觉微微一滞,站在那看窗子上雕刻的花纹,宛若卷草,活灵活现。日光透过窗棂洒落下来,愈显明亮,可这点苍堂里,却似乎较旁处更冷一些。若生穿得单薄,静静一站,就觉有些寒意上涌。她听见里头有人在说,“阿九病了一回,性子倒是变了许多,宛音那丫头从颜先生那下学回来总是嘀咕,说三姐近些日子勤快得像变了个人…”

“翻过年长了一岁,她懂事了许多也是该的。”三叔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两分欣慰。

四叔哈哈笑了两声,道:“只怕她是想一出是一出,偏大姐看重,巴巴地让你来点苍堂领着她见人。”

若生听着,抬起了脚。

即将拐过弯的那一刹那,她又听见了三叔的声音。“她一个小姑娘,往前从未碰过这些事,自然需要有人带一带。倒是你,得了空不去歇着跑来这凑什么热闹。”

话音未落,若生的人已走到了里面。

连四爷就坐在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神情散漫,嘴角翕动似要说话,听见脚步声就循声望了过来,随即大笑道:“阿九难得想要办事,我做叔叔的,自然该过来凑这个热闹!”

连三爷却站起身来。指了边上的另一张椅子道,这屋子里冷,刚才让人铺了软垫,让若生往那坐。

若生依言落座,笑着唤了声“三叔”和“四叔”。

边上的扈秋娘就抬手沏了茶送上来。若生接过。掀了茶杯盖往里一看,碧绿的一泓,香气袅袅,沁人心脾,是今春上才采的西山绿眉。

西山多茶树,入春后,只需疏疏几阵雨,嫩芽舒展。遍山便都绿意浓浓。

绿眉茶却并不寻常,其价以金计,颇贵。

她手中盛茶的盖碗。如冰似玉,出自龙泉窑,亦是价值不菲。

若生低头轻呷了一口,耳边听得连四爷道:“阿九,听说你要人是为了去平州找一个鸳鸯眼的小丫头?”

连家的事,他素有插手。这些并非机密的事,他自然会知道。

若生眸中神色逐渐变得幽暗深邃。在照进屋子里的薄白日光下,笑着道:“四叔您还不知道我?我听说有那样的人。自然是想着要亲眼见一见的。”语气稀松平常,听不出任何端倪。

一旁的连三爷接话道:“寻一寻也无妨,左右费不了多少人手。”言罢,他对若生说,“大姐只说你想自己要几个人用,却不曾提要几个,要什么样的,我就先自个儿帮你挑了些,你先看看,若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回头再选如何?”

他没有随意挑了人塞给她,反让她亲自来看过选过,若生已觉十分周到,自然连声道好。

连四爷歪在椅子上,却忽然插嘴说:“人多了,也不便管,阿九既是头回自个儿办事,选个五六个想必也堪用了。”

若生闻言,侧目看了过去,但见他神情自若,语气亲和,一派为她着想的模样,心头猛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将手中龙泉窑的茶杯往边上轻轻一扣,笑道:“三叔,四叔,这人选其实我先前心里已有打算,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二人皆讶,连四爷率先问道:“哦?你有瞧中的?”按理,外头的人她见过的并不多。连三爷也疑惑,温声道,“但说无妨。”

若生摩挲着搁在膝上的一柄彩绘白纨扇的象牙起棱扇柄,笑了起来。

眼波盈盈,明澈如山间泉水一般。

她摇了摇头,头上的元宝双髻就也跟着晃了晃。

转过脸看向连四爷后,她颊边的笑意愈发深了下去,娇声道:“四叔手边不是有一伙子人,叫做青蛇的?”

连四爷的眼神变了变,“你从哪听说的?”

“四叔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这性子好打听吗?”若生的语气愈发平静下去。

杀了绿蕉的那个男人老吴,就在这伙人里头。

她慢慢收了笑,盯着连四爷,徐徐道:“四叔舍不得?”

连四爷当然是舍不得的!

可不管她要什么人,要几个,都随她的心意去办,可是云甄夫人发了话的。连四爷顿时懊恼起来,悔青了肠子不该来搅合,他踟蹰着看看连三爷,道:“这…阿九也用不上青蛇这伙人,还是三哥拨几个过去吧。”

这话倒是在理,连三爷也觉得若生用不着那样的人,便有意劝一劝。

若生看得分明,就长叹了一口气,道:“四叔若舍不得,尽可以说,我自会去同姑姑说明的。”

第050章老吴

连四爷听着,心中念头打个转,只得讪笑道:“四叔怎会不舍得,不过几个人罢了。”但他这般说着,最到底没能将立即把人送给她的话说出口来。可不答应的话,她就要往千重园里回话去,云甄夫人听后焉会高兴?

阖府上下都知道,因了连二爷的事,云甄夫人对二房尤为不同。一落地就没了母亲的若生,更是被她时刻娇惯着的,并非府里其余几房的孩子可相比较的。

他讨饶般地看向了连三爷,干咳两声,勉强笑了笑说:“三哥,我手边的那起子人,你也都是知道的,只怕阿九用着也不会称手。”

那群人以“青蛇”一词为名,原就是因为毒辣油滑似蛇,平素干的也都是那些不认为外人道的事,饶是他自己用到他们的时候也并不多,的确不适合一个小姑娘用。

于他看来,若生要用人,找几个会拳脚的用一用也就罢了。

难不成她将来还想继承云甄夫人的衣钵?

念头一闪,连四爷脸上的笑意愈发尴尬不自在起来。

若生平时很听他的话,偶尔甚至会同他的女儿宛音争宠,只为讨他一句夸赞,今日却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说不通了。连四爷同自家三哥说完话,又转头去看若生,劝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四叔如果有法子也一定给你摘下来,可这回却不是四叔小气舍不得给,委实是四叔觉着你用他们倒不如另选几个为好。”

“阿九,你四叔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连三爷沉思片刻,也劝了句。

若生垂眸。无声透了口气。

她的记性算不上好,可前世父亲的离世,绿蕉的死…一桩桩她都记挂在心底里,埋得深深的,入了夜睡着了。这些往事就像是梦魇一般渐次浮上来,叫她心疼得几乎要无法喘息。

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绿蕉去世那一天发生的事。

烈日灼灼当空,天气热得叫人浑身滴汗。被四叔打发来寻她回去的老吴瘦皮猴似的,神色轻佻,笑意猥琐,提着剑站在她们跟前。绿蕉厉声呵斥过去。换来的就是一剑穿心而过。那般小而破败的院落,在那一刻却空荡得好似旷野一样,她被震住,呆立在原地连上前扶她一把都给忘了。

这一回,她抢占了先机。自然再不能如当时一般呆呆立着。

风掠过树梢,有绿叶飘落,被风吹着拍打在糊了月白色窗纱的窗子上,发出簌啦轻响。若生就在这细微的响声中,抬眼朝三叔看了过去,斩钉截铁般地道:“用着称手不称手,难道不该先用过才知?我这还没用过,四叔就巴巴说了两回不宜我用。莫不是瞧不上阿九?如果真是这样,四叔大可以直言!”

连四爷闻言微惊,当即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四叔平素夸你的时候还少了?我要瞧不上你,你五妹妹在我跟前可就没法做人了。”

猜着若生跟五姑娘宛音一直明里暗里较劲,连三爷便故意扯出了女儿来说事。

若生心中宛若明镜一般,听了这话也就卖面子地微笑了下,但嘴上仍不松口,说:“四叔也不必说了。左右不给就不给,姑姑那想必还有更好的人。”

言下之意。她终究还是要去千重园告状的。

连四爷知道云甄夫人偏疼她,这说了后人早晚还是得给她。不仅如此,事情一说出去,反倒还得再叫他落个苛待侄女的名头,往后就是再巴巴上赶着给她送好东西,只怕也洗不掉小气二字的烙印了。

眼瞧着想在这说服若生是不可能的事,连四爷只得用力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打趣起来:“罢了罢了,似乎我可不敢真落个瞧不起你的话,这人你要是真想要,那就给你。可你四叔手头也是要人的是不是?所以啊咱们打个商量,你从里头选几个可好?等挑得了,再去你三叔给挑的人里头选几个。”

连三爷听着这折中的法子,不由失笑,看了一眼连四爷发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怕已是剐肉一般的疼了,便对若生道:“也好,你就先从青蛇里选几个用用看,若称手,咱们往后再说,若不称手,回头就还了你四叔。”

若生爽快地点了头答应下来。

连四爷长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去吩咐在旁伺候的扈秋娘:“传话下去,让那几个都收拾收拾,干干净净地过来让三姑娘挑人。”

扈秋娘应个是,正要退出去时,又听到连三爷道,“索性把那几个也都叫进来吧。”她就再应一声是,大步流星退了下去。

屋子里渐渐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