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互相攀比着对方手里的花草。说得好不热闹。

其中一人就来请示锦娘:“姑娘,您说是文斗还是武斗?”

锦娘想也不想脱口就道:“文斗不好玩。武斗吧!”

扈秋娘闻言面上微露笑意,她倒是知道这些玩法的。就附耳在若生边上细细解释了一番。

“文斗”便是众人各自折草摘花来,比试哪一位采摘的花草种类最多,最为罕见;“武斗”则是大不相同,需用花草角力。

若生就看着其中两个小丫鬟各选了一件,以叶柄相勾,捏住了互相往后拽。

坚韧者胜,折断者败。

说有趣,委实也没有什么太有趣的。

这斗草好玩的地方,在于一个“赌”字。

小丫鬟们玩的也不大,你押两个大钱,她押一团线的,至多也就是押上一盒脂粉而已。

锦娘看得津津有味,在旁见草断了就唏嘘,见人赢了钱又大笑,亭子里的气氛好不热闹。

可若生坐在一旁,眼睛看着她们手里的花草,心思却早已不在这里。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毕竟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不是昨儿个才刚刚发生过的。可她不想则罢,一深想,就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记错。她的确问过玉寅那句话,玉寅也的确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那支曲子是玉真自己写的,世上独一无二。

所以既是世上无双的曲子,为何远在平州的刘刺史府中,竟有个姨娘就会弹?

而且按照锦娘的说法,这曲子还是梅姨娘最拿手,弹得最好的。

她不由得问锦娘:“不知梅姨娘是哪里人士?”

锦娘稍讶,困惑道:“连姐姐为何问这个?”

“哦,只是我一时好奇罢了。”若生状若无事地笑了笑,杏眼微弯,眼下卧蚕分明,“你方才不是说起她琴弹得极好吗?我想着,这琴总是要苦练过才能有今时这般技艺,她过去必然不会是长在乡野的。”

锦娘本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听到这里不觉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困惑毕露:“我倒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到刘家,还不满四年,初时只是个丫鬟罢了,同母亲身边的听霜是一道的,我便一直以为她们是差不离的。”

说到丫鬟二字时,锦娘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些。

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梅姨娘,梅姨娘如今都是她父亲身边正正经经的妾室,是她的庶母。最起码的脸面,总是要留的。

不过这几年,梅姨娘虽得刘刺史宠爱。但始终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刘夫人江氏膝下却早已是儿女双全。加上刘刺史虽然偏宠妾室,到底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宠妾灭妻的事来,这内宅里的一应事宜,也一直都是江氏做主。

但跟在刘刺史身边前前后后照料的,却总是梅姨娘。

锦娘说着,不虞之情终究还是流露了出来。

若生便没有再问,她已经从锦娘口中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梅姨娘的出身,锦娘并不知情。人入内宅,必然经过江氏的眼,江氏既然买下了她,便证明至少明面上梅姨娘的身份没有任何问题。

但若生越想越觉得古怪,梅姨娘跟玉真会弹同一支曲子的事,绝不是巧合。可惜她没有亲耳听过梅姨娘弹琴,也就无法确认这两支都叫“笑春风”的曲子,究竟是不是同一支。

她沉默了下去,锦娘也转回身去看丫鬟们斗草。

亭子里正热闹着,不远处的小径上突然多出来两个人。是锦娘同父异母的兄长刘大郎跟苏彧。

正在兴头上的锦娘丝毫没有察觉亭前有人靠近,若生便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道:“有人来了。”

锦娘霍然抬头去看。瞧见刘大郎,便笑着站起身来:“是大哥!”

刘大郎虽不是江氏所出,但瞧锦娘的模样,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看来很是不错,若生也就站起身来,循着她招手的方向看去。

然而她明明是要去看刘大郎的,视线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一旁的苏彧身上。

刘大郎许是生得像母亲,因着跟锦娘不是一母所出,俩人长得截然不同。他年岁同苏彧相仿,身量也差不多。眉眼也生得俊秀,可走在苏彧边上。愣是同小径上的石子一般,无甚区别,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若说生得好,眉眼五官比苏彧长得好的人,也不是没有。连家的千重园里,那一群群的少年郎,长得或清秀或俊朗,随便拉一个出来,都不会比苏彧差到哪里去。

可此刻映入若生眼帘的少年,却似乎尤为形貌昳丽。

忽然,像是察觉了若生的目光,他侧目看了回来。

若生来不及移开视线,就只能这么被抓了个正着。

“连姐姐,大哥身边的那个人,就是同你一道的苏公子吗?”锦娘并不知道苏彧是朝廷命官,看清楚了人只觉生得比自家兄长好看许多,不由一问。

若生颔首:“是定国公家的五公子。”

锦娘一听,也是京城来的,便艳羡道:“连姐姐同他是不是很熟?”

正说着,那两个少年已到了近旁。

聚拢来斗草的丫鬟们顿时四散而去,一一墩身行礼。

若生就喊了句:“五哥。”这是学贺咸的,若生记得他就这么唤苏彧,装熟,换个称呼便是了。

苏彧被她喊了个措手不及,却也丁点不见慌乱,只点点头泰然自若地同刘大郎一齐走近。

锦娘上前去见礼,而后就缠了刘大郎说话,说的是什么瓜果玉蝉青花小玉佩…

刘大郎面带宠溺地笑了笑,似揶揄了句,兄妹二人就斗起嘴来。

亭子另一侧角落里,若生站在里头,苏彧站在外边,趁着那对兄妹正说的兴起,他忽然低声如蝇语,说:“怎么喊起哥哥来了?”

第082章窥视

若生但笑不语,凝视着他看了一会方道:“省得他们总问熟不熟。”

苏彧闻言眉头微蹙,倒没有继续就着这话深究下去。只是熟不熟这件事,若没有记错,他也曾问过若生。

只不过一个问的是他们如今熟不熟,一个问的是若生口中的上辈子。

苏彧侧目撇了站在那说话的刘大郎兄妹,见他们说得正热闹,就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而再次看向若生,低声问:“见过刘夫人了?”

若生眼也不抬,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素面纨扇,同样用压得低低的声音答:“自然是见过了。”说罢,她也问了苏彧一句,“见过刘大人了?”

“自然是不曾。”苏彧面上波澜不惊,语气也显得格外的平淡,似乎早料到自己即便进了刘府,也不可能见到刘刺史一般。

若生同他呆了几日,模模糊糊知道他的性子,见状便道:“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这事原先听苏彧说起刘刺史时,她就已经听说过,但经过先前刘夫人江氏的那一番话,若生还是忍不住狐疑起来。

苏彧却只微微笑了下,笑意也是转瞬即逝,随即漠然道:“是中风之症。”

若生便奇怪地道:“你明明没有见过人,怎知他得的就不是风寒?”

即便江氏没有日夜守在刘刺史病榻前侍疾,但她身为发妻,难道真会连刘刺史是中风还是风寒也弄不清楚?她越想越觉得事情有古怪,握着纨扇在亭柱上轻轻点着,一下下渐渐叩得乱了起来。

苏彧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微微一抬手,按住了那纨扇一角,皱起了眉头,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冷静:“你怎么看着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听见这话。若生蓦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差点失态,不由汗颜。将扇子从他指下一抽收了回来,说:“想起了些不好的事。”

“同此地有关?”苏彧道。

若生摇了摇头。又微微颔首。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些事同他们眼下所在的刘家有没有干系。

然而因着方才她想起了玉寅来,又对那支名为“笑春风”的曲子耿耿于怀,这会她的人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琴弦,被人胡乱拨来拨去,躁动难安。

这点情绪,并没有瞒过苏彧。

他问:“何事?”

若生踟蹰着,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只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眼下尚不是她能对人全盘托出的时候,即便她先前已在苏彧跟前说漏了嘴,又坦言自己活了两世,但有些事,仍不是能说的时候。

她转过脸去,朝锦娘那边看,方抬了抬脚,忽然听到身后苏彧低低喝止道:“别动!”

声音并不大,只有他们能听见。

若生将将就要迈出去的步子,就这么停住了。她重新将脸转了回去,蹙眉去看他。不用言语,他已然开口道:“有人。”

有人?

若生听得一头雾水。周围有丫鬟婆子,有锦娘兄妹,还有他们,自然是有人,这有什么可值得特地说道的,还让她别动?

她疑惑着,念头一闪,忽然间明白过来,不由得差点骇出一身冷汗来。

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就要听不见:“在哪里?”

“假山后。”苏彧的神色重新缓和下来,语气也放轻柔了些。“不要回头。”

刘家的后花园里,距离这座凉亭不远的地方。摆着几座假山,假山并不巍峨,但想在背后藏个人,却还是十分容易的事。

若生紧紧抓住了手中扇柄,尽量不动声色地将扈秋娘唤到身边来,附耳说了这事。

扈秋娘就笑着应下,听着苏彧说的方向,念着要去折花草来,招呼了几个刘家的丫鬟一道走向那座假山,借着摘花斗草之名,悄无声息地便将假山给围在了中间。

然而假山后并没有人,她们发觉得突然,也不见有人逃走。

扈秋娘神色一凛,假装摘花,仔细打量起了那假山来。

有丫鬟喊:“秋娘姐姐,那附近可没有什么花!”

扈秋娘恍若未闻,随口应了句晓得,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假山看。

突然,她从眼角余光里瞥见了一抹青色。

扈秋娘丢开了手里的花,喊了声“什么人”,伸长手从假山缝隙里一把拽出来个瘦瘦的小丫头。

那缝隙留得也并不大,但里头却空了不小的一块,只要挤了进去,想藏在里头并不难。若不是苏彧眼尖,只怕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头竟然还藏了个小丫鬟。

听见响动,周围的人立即就都围了上来。

扈秋娘扭了这小丫头的胳膊,将她推到了凉亭台矶下。

小丫头瞧着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同锦娘差不多大,梳着丫髻,穿了身浅浅的青衣。

锦娘惊呼:“拾儿?”

“是你身边的丫头?”若生装作不知,上前去给扈秋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将人放开,随后问锦娘道。

锦娘皱着眉头,看看一旁的兄长又看看地上的拾儿,道:“不是,是梅姨娘身边的丫头。”她低头看了看拾儿,问道:“是姨娘打发你来的?”

“回大姑娘的话,不是姨娘派奴婢来的,是奴婢自个儿来的。”

刘家今儿个有客到,用过午饭后,锦娘就陪着若生来了后花园,明令禁止仆妇们在园子里胡乱晃荡,等会冲撞了贵人。

锦娘就有些不高兴了:“没有差事?溜进园子做什么?”

拾儿连连叩首:“奴婢见今儿日头好,想着园子里的花怕是都开遍了,就忍不住偷偷溜进来看一眼。”

听到这话,站得稍后些的若生跟苏彧,对视了一眼。

拾儿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腔:“奴婢知错了,请大姑娘责罚。”

锦娘白胖的小手攥住了刘大郎的衣袖。见拾儿哭得凄惨,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大哥…”

“罢了,只不过是为了看花溜进来的。回头让人知会一声梅姨娘让她自己处置就是了。”刘大郎摆摆手,示意拾儿离开。

跪在那哭得一脸泪水的拾儿便如蒙大赫般急急退了下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锦娘松口气,来同若生告罪,说家中婆子没有看好园子,都是她办事不妥当。

若生不由得失笑,她像锦娘这般大的时候,遇到了这样的事,定然是想也不想先让人抓了那小丫头打骂上一顿,再回头将那守门的婆子也打骂上一通。至于同人赔礼,说是自个儿办事不妥当,绝没有可能。

她就笑着让锦娘不要在意。

锦娘也笑了起来,挽了她的手往外头走,说不理大哥他们,她带着连姐姐去看看他们家最珍稀的那两株花。

没一会,她们就将苏彧几个落在了后头。

走了一会,锦娘看了看四周,纳罕道:“连姐姐身边的那位秋娘呢?”

若生淡淡一笑:“她方才叫假山划破了手,我让她下去净手了。”

锦娘唬了一跳:“姐姐方才怎地不告诉我?”

虽然伤的只是若生身边的婢女。但若生跟扈秋娘看着就亲厚,锦娘也不敢不在意。

“没什么大碍。”若生应付着:“咱们看咱们的,不用担心。”

锦娘心有戚戚:“都是那拾儿不好!”

若生只笑不接话。同她一块去看了刘家后花园里的几株奇花异草。

看完花,锦娘想着母亲也忙完了,就又跟若生一道去见了江氏。闲聊两句,江氏问及若生何时返京,若生摇摇头说还没定数,一旁的锦娘便立刻道,“那客栈有什么好住的,连姐姐搬来这住可好?”

江氏一怔,随后也笑道:“锦儿说的极是!”

客房都是现成的。使人略收拾一番就能住。

若生犹豫着,没有答应。

锦娘就说:“连姐姐是担心苏公子?”

若生正吃茶。闻言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赶忙咽了下去。

“娘。既留了连姐姐,那顺道将苏公子也留下吧!”

江氏无奈笑着轻斥了一句:“苏公子也是你叫的,便是你父亲回头见了人家,那也得唤一声苏大人呢。”

锦娘愣住。

江氏愈发无奈,怜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而后面向若生,说:“客栈里到底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你难得来一趟平州,家中本有厢房可住,怎么也没有叫你住客栈的道理。”

若生叹口气:“那就劳烦晴姨了。”

刘家人留了她,自然也就不会不留苏彧。

等到厢房收拾妥当,若生带着人住了进去,推说乏了要小憩,锦娘也就没有再跟着她。

不出片刻,扈秋娘掀了帘子走进来。

若生倚在窗边,问:“如何了?”

“拾儿有大问题。”扈秋娘面色凝重地道,“方才她一出了园子,泪就收了个干净,奴婢还瞧见她给守园子的婆子塞了碎银子。”

刘家不似连家,人人出手阔绰,仆妇们得的打赏银子那也是顶丰厚的,刘家一个姨娘身边的小丫头,怎会舍得给守门的婆子塞银子?

除非,那是上头的主子给她的银子。

拾儿是梅姨娘打发来,窥探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