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好容易爪子碰到了裤管,它马上死死缠了上去。

“元宝?”若生在后头叫了一声。

它“喵呜”着,悄悄转头去看她,见她同自己招手,缠着苏彧的前爪不由自主就松了两分。

苏彧放下茶盏,轻轻“哼”了声。

元宝仰着脑袋左看右看,只觉情况堪忧,进退两难,不能抉择。

良久,它拖着长音“喵喵”叫了几声,突然松开了苏彧,转个身拖着肉滚滚的身子往屋子外走了去。

门槛不低,近它半身高。

它就一把趴上去,然后前腿一探,后腿一蹬,爬了出去。

而后扭啊扭,一屁股趴在在了最高的那级台矶上,仰头看起了天。

天色蓝得近乎透明,像是干净而清澈的琉璃瓦。

猫的眼瞳,也清澈得仿佛水洗过一般。

它坐在那不动了,似泥塑。

屋子里的两个人,则懵了。

静默了片刻,若生问:“元宝…真是猫?”

苏彧喝口茶,慢悠悠道:“保不齐,是山里的精怪被我不慎当成猫儿捡了回来。”

“呵…呵呵…”若生讪笑两声。

苏彧侧目看她,忽笑:“虽是猫,但性子倒像我师父。”

若生慌忙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

她简直见不得他笑!

一见就觉浑身不对劲。

养的猫通人性,像精怪,主子也古怪。

“你近日瞧着怎么有些不对?”

若生闻言,立刻又将脸转了回去,“哪里不对?”

苏彧眉头微微皱起。口气难得迟疑了下:“你似乎不敢看我?”长眸微睐,清俊的面庞上慢慢地露出凝重之色来,“可是有何不妥?”

若生猝不及防,只得答:“你生得太好。”

“所以呢?”苏彧面露困惑。

若生哑然,这叫她怎么答?非得让她说自个儿一见他冲自己笑就莫名其妙心如擂鼓?

她慌了下,好容易镇定下来,急忙另起了话头道:“平州的事。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差不离。”苏彧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点点头应道。

若生松口气,又想起了段家大舅舅来,心神一乱。

这个时候。元宝突然间在外头大喊了几声——

紧接着,屋外响起了绿蕉同人请安的声音,旋即急切问,“二爷您怎么上这来了?”

若生听着一愣。随后一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匆匆要往外头走。连多看苏彧一眼的工夫也没有。可不等她走到门口,她爹就已经先从门外跑了进来,一看见她就喊:“阿九!”

“爹爹,您怎么来了?”若生抹汗。

连二爷不说话。越过她就要往里头走。

若生忙去拦:“爹爹找什么?”

连二爷闷声道:“听说来的是男客!”

因着是在点苍堂见面,见的自然是外男,这处本也就是为了见人办事用的。本没有什么奇怪。但连二爷一听,就忍不住心痒痒。急急忙忙从明月堂赶了过来要看一看到底是谁来了。

“爹爹,是定国公府的五公子!”若生见状,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的,索性也就不拦了,任由他去。

连二爷嘀咕着,“高大吗?威猛吗?有才华吗?”一边已经走到了苏彧跟前。

到了近旁,他也是知礼数的,便不再靠近,只笑着说:“这位便是苏五公子吧?”

苏彧行礼,“连二爷。”

连二爷眼珠子一转,也不知是想起了哪本话本子上写的事,突然亲切地抓住了苏彧的手,笑眯眯道:“见外了!见外了!”一面拉着他往椅子上坐,“祖籍何方叫什么名字都读了什么书?”

若生恨不得捂眼睛,“爹爹!”

连二爷扭头瞪她一眼,小声道:“别吵。”

若生:“…”

苏彧倒还镇定,只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然后慢条斯理地将连二爷问的话一一作答。

“这书念得也太多了些。”连二爷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感慨完则来看若生,摇摇头,“不学无术啊不学无术…”

若生嘴角抽抽:“爹呀,这是苏大人。”

连二爷旁的不懂,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大人还是知道的,当下愣住,怔怔道:“都当官了呀。”

“所以苏大人公务繁多,忙着呢,您就莫要耽搁人家了。”若生忙给苏彧使眼色。

苏彧却没顾得上看。

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应当如何同连二爷这样的长辈打交道。

若生见他不动,急了,忍不住在拉走父亲的同时,飞快抬脚踩了苏彧一下。

苏彧眉头一蹙,终于抬眼看向了她。

她咬牙,微笑:“苏大人好走!”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给自己解围,当下长舒一口气,连忙同连二爷告辞,带着元宝走了。

“咦,那是他的猫?”连二爷攀着门框,吃惊地道。

若生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回京的路上偶遇的,帮着捎了一程。”

连二爷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不连人一块捎上?”

“…我难不成还能领了他一道上我的马车?”若生哭笑不得,“那可不合礼数。”

连二爷皱皱眉头:“不合吗?”

“自然是不合的。”

“…”

说着话,门外起风了。

父女俩的说话声,也慢慢微弱。

当天边浮现出橘色时,若生歪在窗下软榻上,睡了过去。

连二爷这才察觉她今儿个应当是累极了的,见她睡着也就不敢叫醒,只让绿蕉几个好生照料着,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第107章夜谈(上)

若生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云甄夫人回府时,不过暮色四合,她自然尚在熟睡中。

想着她今儿个刚回来,一路车马,打小也没吃过苦头,这么一趟走下来此刻必定是累坏了。云甄夫人便也就不让人叫她,自己打算往千重园去的脚步则收了回来,转个身径直去了若生在的点苍堂。

云甄夫人呆在点苍堂办事的时候多了,总有疲倦不愿起身回千重园的,便索性让人在点苍堂里置了张软榻,用作小憩。

是以她在命人给若生收拾地方时,顺带着也提了这事。

今日,便正巧派上了用处。

一面走,云甄夫人一面侧过脸看向自己的心腹窦妈妈,道:“白天上门来的人是谁?”

她虽然刚进门,但若生午后在点苍堂见了客的事,早有人禀报了。

窦妈妈笑了下,轻声说:“听闻是老定国公的五公子。”

“苏重诲的儿子?”云甄夫人声音微顿,“进了刑部那个?”

窦妈妈点头应道:“正是那一位。”

云甄夫人就皱了皱眉头:“阿九怎会认得他?”

窦妈妈提着灯往前走,闻言慢慢收了颊边笑意,正色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清楚,只听说似是三姑娘在路上偶遇了苏家那位五爷,顺道捎了他的猫一程。”

老定国公苏重诲几年前为国捐了躯,他的儿子便袭了爵位,剩下的小儿子,自然也都成了苏家的爷。

窦妈妈又道:“据悉苏五爷上平州去,为的是那些个命案。去的也是望湖镇。”

“这么说来,这二人倒是在平州就见过?”云甄夫人慢慢地挑起一道眉来,忽然笑了起来,“阿九这丫头,胆子倒是全随了老二。”

连二爷过去也是个胆色极佳的,什么都敢试一试,什么都似乎不怕。

若生的生母段氏。则恰恰相反。自幼活得小心谨慎。她这一辈子做过最出格胆大的事,大抵就是嫁进连家来吧。

人人都道连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上不得台面。而今仗着一时走运迁进平康坊置了老大的宅邸,那说到底也还是个笑话,决不能同京里头的老牌清贵世家相比。

连二爷又成了那副模样,遍请名医也无用。只道是治不好的。

所以家中真有底蕴的人家,是断不会动心思将女儿嫁给他的。

即便京城上下多的是想结这门亲的人。挖空了心思却都是那些想要攀上连家这根枝的人。

段家理应不在其中。

可段家偏偏就在。

若生的生母,当年在段家人眼中不过就是废子。

但凡有点心眼,不甘如此的姑娘,只怕都要想方设法另嫁他人才是。

不过年轻时的段氏。显然是没心眼的姑娘,又是真心喜欢连二的,段家愿意让她嫁。她只觉欢喜,哪里生过旁的念头。

云甄夫人一直也都很喜欢她。

哪怕面上不多流露。她心底里还是一直都喜欢那个温柔好看的二弟妹的。

所以若生那孩子,打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就成了她心尖尖上的一块宝。

府里的晚辈,若说哪一个她不喜欢,那是定然没有的,都是连家的孩子,都是她兄弟的孩子,她当然个个都喜欢。可这里头,若生是不同的。若生没有母亲,父亲也更像是玩伴而非长辈。

她生来,就是无依无靠,孤零零的一个人。

云甄夫人眼瞧着她一天天长大,从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了花骨朵似的小丫头,满心都是喜悦。

然而云甄夫人自己却并非是个会教孩子的人。

她从来也没有教过孩子,她只管宠着若生,娇养着,又放纵,一日日养成了脾性不讨喜的姑娘。

连二爷有回气鼓鼓来寻她,张嘴就告状,说若生不理他,嫌弃他。

云甄夫人头回听,十分不以为然,只当时他们父女之间的小口角,笑着劝了两句就没有再理会这事。谁知没过多久,连二爷又来了,这回却并不大生气,只忧心忡忡地坐在她身边,将头一低,声音闷闷不乐地问道:“阿姐,旁人家的爹爹都是什么样的?”

她这才觉察事情不妙,转头就让窦妈妈去请了若生来千重园问话。

若生见了她,该有的礼数倒是还都有,模样也乖巧,笑得也甜。

云甄夫人略放松了些,而后问起他们父女俩这些日子都说了什么话,怎地她爹瞧着不大有精神气儿。

若生将两道秀眉缓缓地蹙了起来,口气满不在意地说了句,“同爹爹还有什么可说的。”

云甄夫人见状,不由愣住。

可等到她察觉的时候,事情已是来不及扭转。

她一面舍不得痛斥若生,一面又心疼自己那心性小儿一般纯粹的弟弟,两厢为难,竟是叫她难得的踌躇了起来。

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若生却突然病倒了。

一场怪病,吓坏了众人。

好在这病慢慢的还是好全了。

若生的性子也似乎变了不少,往前那些云甄夫人想说却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如今不用再提,她好像就都已经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只是这孩子的眼神,偶尔也会叫云甄夫人莫名怔上一怔。

像经过事的人才会有的眼神,而不是自幼娇生惯养,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该有的。

那场病,恐怕真叫她吃了不少苦头。

云甄夫人想着这些,难免又是一阵心疼。

隔了有段日子不曾见她,云甄夫人倒也颇为想念。

同窦妈妈略说了两句,云甄夫人脚下的步子就踩上了点苍堂的地面。

跟着她一道来的人被她悉数留在了外边,只自己往里头去。因着若生仍在沉睡中,随她一块过来的绿蕉几个也就都不敢离开,这会仍在她边上看顾着。屋子里的灯也只点了一盏。

光线微弱,泛着令人生倦的昏黄。

“都下去候着吧。”云甄夫人上前,站在了软榻边上,摆摆手吩咐下去。

绿蕉几个便齐齐应了个是,将脚步声放到最轻,渐次退了出去。

窗下软榻上,若生依旧睡着。伏在那。阖着双眼,呼吸声平缓而稳定。灯光掩映下,少女的面庞折射出几分浓重的稚气来。眉眼如画。但她的眉尖却是蹙着的,微微,却始终不舒不展。

从云甄夫人所在的位置看去,正巧能瞧见那蹙起的一抹眉。像浓雾笼罩间的山川一般,那里头夹杂着的愁闷。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却又是那样得遥不可及…

屋子里燃着的苏合香,气味已经渐渐淡了。

“轰隆——”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远远的闷响。

入了夏的天,雨水就多了。夜间陡至的雷声,亦如是。

很快,第二声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