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甄夫人望着眼前的玉寅,也的确没能将视线移开。

她只是想看他一眼。谁知一看,这目光就似乎凝在了他面上,不管她如何想要别开眼,都无能为力。

玉寅在距离美人榻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

不得吩咐。他不能再往前靠近。

云甄夫人却也没有再发话命他走近,她只是看着他。嗓子微哑地道:“抬起头来。”

他依言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这一瞬间,他恍惚间似从云甄夫人眼中看到了一抹别样的情愫。

——是哀戚。

他怔了下,来不及咀嚼那抹古怪的悲伤。云甄夫人便吩咐道,“侧过脸去。”

空气里弥漫着浮华绮丽的香味,令闻者舒心。但玉寅嗅着,一颗心却慢慢地提了起来。

他心生疑惑。不明白云甄夫人的意图,但她既发了话,他就只能从命。

于是,他朝右转过半张脸,看向了不远处长案上搁着的名贵茶器。

茶器边上,有只不大的罐子,口子敞着,边上沾了几抹晒干的花瓣。

这里头装的是花茶!

他蓦地想起,二房那位姑娘据闻前些日子去了平州,这茶自然是她打平州府给带回来的。

这是平州的花呀…

他定定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将云甄夫人都抛却在了脑后。

而云甄夫人望着他,也是不动,不言语,只静悄悄地看着,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她分明是在看他,看的却好像又不是他。

她第一眼见到玉寅时,便打从心底里觉得像,正脸像,侧面更像。

眼睛、鼻子、嘴巴…不全一样,却是她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像的一个。

只是,眼前的人终究是比她心底里藏着的那人年轻了些,青涩了些,真说像,却似乎也没有那般像。

然而她有时会忍不住想,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就是玉寅这般大吧?

暗夜中,往事鲜明如故。

生产时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此刻回想起来,却已经模糊了。

那孩子,落地时哭了没?

她拼命回忆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哭过的,又或者是不曾的。

明明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却连一声娘亲也没能听到。

她可怜的儿子,尚不会言语,就离她而去了。

不过也好,人世艰险,她也舍不得他来吃这些苦头。

但那时,她尚且年轻,还不足二十岁,痛过哭过,仍觉自己活不下去了。她见着刀剑就想自刎,见着绳索便想悬上房梁自缢,瞧着剪子,也想往自己心窝子里扎上两下。

这胸腔里的心活生生的,每日里“怦怦”地跳。

可她伸手按着心口,却觉里头的东西一天天变得跟石头似的,沉甸甸的压着,压得她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

偏偏,难受又不会死人。

那样活着,委实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吃也不喝,话也不说,门也不出。

母亲以泪洗面,百劝无用,求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间不想活了呢?

她任母亲抱着自己,眼眶里是干涸的,没有一滴泪水,干燥的嘴唇哆嗦两下,想叫母亲不要哭,可终究说不出半句话来。

父亲也日日忧心她,但眼瞧着,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彼时尚且年轻的嘉隆帝,还未继承大统,仍只是皇子,百忙之中也是特地来见她。

但他,是知道她为何变成这样的。

所以他并不劝。

他们一向情同兄妹,他很清楚她的性子,知道劝说定是无用的。

他在她跟前搬了张椅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整整一个时辰,她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

最后,他说,你若真不愿意留在这人世了,那便放心走吧。连家我看着,你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亦守着。你只管放心去。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那样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他知道她的性子。她同样也知道他的。

一言九鼎,断不会诓她。

是以她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就劳驾义兄了。”

她已决心离去,好去同那人说上一声来不及开口的“对不住”。去同自己早夭的孩子说一句“娘亲在”。

但她最终,却还是拖着这颗伤痕累累的心。活下来了。

可每一天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就浑身疼,从心尖尖上开始疼,疼得像是有人拿着针在扎自己一般。一根根,活生生要将人扎成只刺猬。白日里,其实她也疼。可总不如夜深人静时,那般难受。

夜越深。她越是辗转难眠。

哪怕身在闷热的夏夜,她亦觉四周冰冷一片,寒气逼人,冻得她直打寒颤。

冷意一激,那痛似乎也就更加清晰而分明了。

有时,好容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又开始翻来覆去的做梦。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从不间断。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那些梦魇,分明就是她曾一桩桩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往事随着时光从众人视线中湮灭,却不会从人的记忆中消失。白天不去想,一到夜里它就钻出来了,像小蛇,缠啊缠,将你死死的缠住,然后大张着嘴,重重咬上一口。

梦魇缠身时,她虚弱得不像话。

不是众人眼中所见的云甄夫人该有的样子。

可往事这东西,越是不想回忆起来,就越是清晰可见。

她躺在床榻上,盯着帐顶,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自己。

她从来不说,可她自己知道,心底里的那个自己有多恨自个儿。

一恨自己薄情寡义;二恨自己心狠手辣;三恨自己无能无用;四恨…那么多的恨,数也数不完。

数了几日,她数不动了。

越数越是难过。难过,就睡不着,整夜整夜睁着眼不睡觉。可人得吃饭,也得睡觉,睡不着可怎么办?

她开始蓄养面首。

男人的身体,是滚烫的。

耳鬓厮磨折腾累了,人的神智就也迷糊了,迷糊便能昏沉沉睡过去。

出一身的汗,身心却都畅快淋漓。

她开始四处搜罗,寻找像他的人。

也许只是一挑眉的动作像,也许只是气韵相似…但只要有那么一星半点相像的地方,她就舍不得放手。

多好,这个眉毛像,那个眼睛像,还有那个的下巴生得像,慢慢的,她就一点点将过去的那个人给拼凑出来了。

这心里头总也不消失的疼,一阵阵的,却好像也终于变得微弱了些许。

她用这样的方式纵情声色,消磨着时光,拥抱往事里的人。

而这其中,最像的人,就是玉寅。

她找了这么久,见过这么多人,真正叫她一眼看过去就想起故人的,却始终只有玉寅一个而已。

她望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时光都似乎凝滞了。

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淡去,她却依旧不叫玉寅。

她只让他站着,盯着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发话说,“退下吧。”

玉寅浑身僵硬,得了这话,艰难动了动胳膊,行个礼,退了下去。

走至门口,云甄夫人却忽然问了他一句,“笑春风那支曲子,玉真是打哪儿学的?”

第110章害怕

她向来寡言少语,鲜少问及他们的事。

这会骤然发问,正待离去的玉寅就不觉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恭谨地答:“回夫人,笑春风这支曲子,乃是哥哥自己所谱,并不是从旁处学来的。”

云甄夫人的身子慢慢往后靠去,面孔陷入昏暗中,声音也似变得冷锐起来:“你可会弹?”

玉寅摇头,说:“小的不擅琴技。”

笑春风这支曲子,十分难弹。玉真一来素有天赋,二来又是在琴技上下过苦功夫的,熟能生巧,方才有今时的功力。他们虽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擅长的东西却是截然不同。

“可有旁人会弹?”云甄夫人再问。

他不由微微敛目,而后仍旧摇了摇头,道:“理应没有。”

正如他所知,这支曲子不易学,而且听过玉真完完整整弹奏一曲的人,也是寥寥可数,所以这世上理所应当没有旁人能完整地弹奏一曲笑春风。

只是云甄夫人怎地突然问起了这个事?

但她一贯脾气古怪,言行皆不便随意揣测,兴许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了问而已。

玉寅按捺着心中疑惑,勾了勾唇角,请示道:“夫人可需小的值夜?”

今儿个夜里,云甄夫人尚未发话让谁来值夜。

这是决不能就此放过的大好机会。

然而云甄夫人只是从昏暗中抬起头来,遥遥看了他一眼,“叫太素来。”

“是。”玉寅恭声应下,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出门时,外头的夜雨已经完全停了。只余檐角积聚着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被灯光一照,波光粼粼。玉寅迎着微凉的夜风,“啪嗒”一声踩了上去。

与此同时,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上,挂在眼角。像是泪珠子。

他低着头。想着心事,并不去擦拭。

这滴雨珠就沿着眼角径直往下滑去,滑到唇畔。流进口中,有别于咸涩的泪水,淡而无味。

他忽然笑了下。

然后大步迈开,下了台矶。回房去了。

进得门,正歪在床头就着灯光擦琴的玉真就朝他看了过来。看一眼即皱眉,问道:“她没有留你?”

玉寅兀自往前走,走到桌前给自己沏了一盏冷茶饮了,方才答他:“没有。今儿个夜里传的是太素。”

玉真甩甩手里的帕子,冷笑了声:“都说她冷情冷性的,倒没想到待太素那混账东西还算有心。太字辈的年岁都不小了。如今还留在千重园里的,不过几个。这里头还能时常在她跟前露脸的,却只有太素一个。”

“她喜欢听话的人。”玉寅转头看他一眼。

玉真索性将琴往边上一搁,把帕子掷向了一旁的矮几,冷笑连连:“上上下下哪个敢说她不喜欢你?可这么久了,她从未唤你值过夜。”

云甄夫人养着他们这群人,可不是白吃粮食的。

除了那些个她连名也记不清,不喜欢的,这园子里除了玉寅外还有哪一个不曾值过夜?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但云甄夫人分明又是待玉寅不同的,那份喜欢即便她从来不明说,众人看着那也是心知肚明。

然则谁也想不通,她为何从来不唤玉寅值夜。

玉寅自己,最想不明白。

是哪里出了纰漏?还是云甄夫人其实并不喜他?

“罢了,你且想想旁的法子吧。”玉真咬咬牙道。

玉寅听了兄长的话,却并不作声,过了会忽问:“笑春风这支曲子除哥哥外,还有谁会?”

玉真微微一怔,眸光黯淡:“怎么问起了这个?”

“方才她寻我去,只问了这事。”玉寅沉吟着,“有没有可能是她在旁的地方听到了这支曲子?”

玉真断然否决:“不可能!”言罢,他霍然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神色焦躁,而后说,“这支曲子连你都不会,还有谁能会?原就是娘自个儿谱的,若非琴谱正巧在我身上,如今的我只怕也不会弹这支曲子。自然,长姐若还活着,指不定她会,可长姐又怎么可能还活着?”他颓然往后跌坐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寅听他言及母亲跟长姐,亦叹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摇头道:“仔细隔墙有耳。”

虽然他们兄弟俩人住的地方,寻常不会有人出没,但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玉真便也听着弟弟的话,噤了声。

夜色越来越深浓,纱窗上附着的小虫发出轻微的嘶鸣声。

玉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眠,终于还是坐起了身子。静坐片刻,他掀被起身下了床,趿拉了软底的鞋子,悄悄推门出去转身向左走了一会,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抬手轻叩了两下。

“笃笃——笃笃——”

门内响起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