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微微一颔首:“她只怕是还未出门就想着要上高台去看的,哪里还愿意坐画舫?”

五姑娘闻言跺了跺脚,不悦地道:“她过会八成又要去缠着爹爹了!”

只要一想起上回她爹对她是又训又斥,对若生却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纵使她缠了又如何?”林氏重重点了下她的额头,“那终究是你爹,不是她的。”

五姑娘犹自不痛快,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一扭头去寻了自家兄弟说话。

林氏盯着她的背影,只觉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头疼起来,索性也懒得再叫住她,只准备往里头去。

随行的心腹牛嫂子撩起帘子,问:“太太,当真不管三姑娘了?”

林氏愈觉头痛,停下脚步转身远远看了一眼岸边,却惊觉岸边早已经没了若生的人影,不由一怔,脱口道:“三姑娘人呢?”

“方才就在岸边呢!”牛嫂子闻声亦急忙转头去看,一看竟真的无人,当即又朝簇拥在画舫周围的小舟看去,“太太,三姑娘已走了!”

四太太林氏正四下胡看,听到这话忙问:“在哪?”

牛嫂子伸指遥遥一点:“就在那!”

“这丫头的性子同她那爹简直如出一辙!”林氏这才终于瞧见了若生的去向,“今儿个可切莫给我闯祸才是。”

照理,画舫先行,小舟跟在附近才是,可若生眼下乘坐的那艘扁舟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嗖——”地飞出去了。

牛嫂子劝道:“太太放心,今儿个到处都是咱们家的人,三姑娘就是胡闹,也定然出不了什么大事。”

林氏甩了帘子朝里走,“大事出不了,小祸恐怕还是少不了。”

牛嫂子语塞,悄悄回头朝水面看了一眼。

那艘扁舟,只余船尾一点,转瞬也没了踪影。

而风里,远远的传来了擂鼓声。

日光下,湖面波光粼粼,闪耀着碎金一般的光芒。

小舟距离画舫越来越远,不多时就到了镜湖跟泗水河相连的地方。几声水响动,小舟便出镜湖,驶入了泗水河。

然而画舫上的四太太诸人皆以为若生会命船娘一路将船驶到外河里去,却没想到若生还在内河时便悄悄上了岸。泗水河贯穿京城,分内河与外河,今儿个既是赛舟大会,仅仅只是内河自然是不够尽兴的。所以当大赛开始,这些赛舟就都会如箭矢一般朝外河飞驰而去。

是以人人都以为若生会赶在大赛开始之前,先出内河。

哪知,她今日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城。

小舟停泊的岸边,栽了一排的杨柳,密密麻麻,绿意正浓。

然而行人。也很快如蚁似的变得密密麻麻。

岸边的人穿着各色的衣裳。没多久便盖过了杨柳的绿意。

扈秋娘寸步不离地跟着若生:“姑娘,今年瞧着似比往年还要热闹一些。”

耳畔人声阵阵,渐渐的。便全成了嗡嗡嗡——嗡嗡嗡——

若生感慨道:“难怪我往年不愿意来…”

这热闹得都不成样子了。

这时,扈秋娘忽然压低了声附耳同她道:“姑娘,苏大人来了。”

若生微微一怔:“我怎地没有瞧见?”

人太多,车马也多。除了衣裳穿的不一样,这些人里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瞧着都差不离,她并没有看见苏彧。

扈秋娘见她看了一圈还未发觉,也不敢说自家主子眼神不好。只能想着自己指了给她看。但仔细一想,这伸手去指也不成样子,只得道:“姑娘您别找人。往那边停着的马车看。”

若生闻言蹙了蹙眉,嘀咕着:“那么多的马车。你也能分得清哪辆是谁的?”一边朝那一排排停着的马车看去。

苏彧今儿个出来,定不会用定国公府的马车,所以扈秋娘一定不是因为看见了马车上的“苏”字才辨认出来的。

她疑惑地从打头那辆开始看,灰扑扑的,应当有些年头了。

再看后头的那几辆,也都是这副灰扑扑的模样,只是有些蒙着篷布有些蒙了旁的而已,抑或漆色不同。

突然,一架样子十分普通,黑漆青幄的马车映入了若生的眼帘。

若生望着,蓦地眼皮一跳。

难怪扈秋娘一下子便给认了出来!

马车极不起眼,同边上停着的那些并无多大区别,但车盖上的东西就大不相同了!

边上的马车头顶上都是空空的,唯独这一辆上头,卧了只大猫,一只毛色黄白相间,体型大得不像猫的胖猫!

忽然,它像是也瞧见了若生一般,将前爪高高地举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若生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扈秋娘小声问:“姑娘可瞧见了?”

“太显眼了!”若生叹口气,“这种事世上只怕也就只有他俩做得出了。”

真是…张扬啊…

若生垂下手,无奈地笑了起来,拔脚朝着马车而去。

“哎哟公子,您可慢些,奴才都要跟不上了——”

此时,斜刺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人,差点撞了上来,好在若生一行闪避及时,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这伙人一溜烟又走远了。

走在最末的人作小厮打扮,喊了一路“公子您慢点”,可走在最前头的那人别说停下,就连声也没吭一下。

若生皱眉看了一眼,顿觉眼睛一疼。

红的衣裳,绿的腰带,脖子上还挂着个赤金的璎珞项圈…

这都什么打扮!

她唬了一跳,转脸去看扈秋娘,却见扈秋娘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直摇头说:“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竟还有作这幅打扮的。”

若生亦摇了摇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京城里也尽出怪人。

她敛神继续朝马车走去,刚一走到近旁,元宝就打从上头一跃跳了下来,亲昵地叫了声,“喵…”

扈秋娘奇道:“姑娘戴了幂篱,这小东西怎也能认出来?”

元宝又叫唤了两声,猛地一个纵身跳上了马车,朝车帘子里钻了进去。

而后,帘后便探出只手,将帘子微微掀开一角来。

第123章吃否?

里头的人也不作声,只晃了晃手,就将帘子给放下了。

“喵呜——”车帘子一角像风中的花般轻轻摇曳着,打后面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竖着两只耳朵四处找若生,爪子抠着车辕,“喵…喵呜…”声音拖得长长的,歪着个脑袋,似在问她为何还站着不动。

若生忍俊不禁,终于扬手去撩帘子,闪身进去。

元宝紧跟着也飞快窜了回去,几乎就是贴着她的脚跟在走路。

黑漆马车外重新寂静下来,扈秋娘仔细四顾了一番,退去了一旁。谁知方一过去,还未站定,就听到耳边有人在叫自己“秋娘姐”,她一愣旋即转头去看,笑开来,说:“三七你个小子可吓了我一跳!”

三七亦笑了起来,可却只是笑着并未多言。

扈秋娘见状不觉立即皱了皱眉。

这样子的三七,可瞧着有些不大对劲。

然而身着褐色衣裳,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此刻分明又是笑着的。只是这笑容,沉静平和,远不是三七往常咋咋呼呼的模样。扈秋娘的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问了句:“三七你今儿个撞邪了?”

笑得令人发毛。

褐衣少年闻言,颊边笑意不觉逐渐加深,望着自己跟前长得膀大腰圆赛过寻常男子的扈秋娘,终于还是说了实话:“秋娘姐,我是忍冬。”

扈秋娘一怔:“什么冬?”

“忍冬,药典里的那个忍冬。”

扈秋娘琢磨了下:“三七也是药,生得又像,难不成你们是兄弟?”

着褐色衣裳的少年点点头应道:“舍弟正是三七。”

扈秋娘不觉面露吃惊之色,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身形尚且单薄的少年。说:“你比三七的身量稍长一些。”

“是吗?”名唤忍冬的褐衣少年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自己的身量来,面色微赫,“已有许久不曾见他,倒不知是他生得高些还是我更高些。”

他方才亦是头回见扈秋娘,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她,但仍一眼便认了出来。

扈秋娘却是在听到他说已许久不曾见过三七时便愣了愣,既是兄弟。二人又都跟在苏彧手下。怎会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

然则这里头的事,也不是她该问能问的。

于是乎,她敛神微笑。只同他说些三七的事。

虽说她见过三七的次数也有限,但总算是近些日子才见过面,远比忍冬知道得多些。

忍冬便也听得津津有味,间或笑话弟弟两句。

但与此同时。言谈中的俩人,各自的视线仍都牢牢钉在那辆黑漆青幄马车上。

扈秋娘无意间发觉。心中立即便知,忍冬跟三七兄弟二人长得虽然相像,但性子只怕是截然不同,这个时候如果换了三七在这。只怕早就说说笑笑不知将正事忘到哪去了。

但她同样很快就想了起来,上回跟着苏彧去平州的人,是三七而非忍冬。

照理他是去平州查案的。理应带个更稳重些的随从才是,可偏偏就带了三七。

今儿个倒不带他。改成忍冬了。

扈秋娘在心里头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却仍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里的二人一猫,却仿佛置身寂寂山野,丝毫也不管外头如何了。

元宝最自得,趴在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若生跟苏彧之间却也丝毫不见尴尬,俩人就像是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般,该坐下就自个儿坐下,该抱你的猫就抱你的猫,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

分明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这样私下里悄悄会面,不合适得紧,但搁在他们二人身上,却莫名变得泰然起来。

若生手里还抓着把象牙玉柄的纨扇随意扇着风,问:“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如果不要紧,想法子送个信说了也就是了,并不需要面见再谈。

然而她问完后,坐在对面的人却并未吭声。

若生狐疑地抬眼去看,瞧见他正不知打哪儿拎出来个红漆的食盒来,而后慢条斯理地一层层打开来,又从角落里搬出张小小的矮几来,将东西一样样整整齐齐地摆了上去。

“这是…”

“吃食。”

若生嘴角轻轻抽了两下,这是吃的她焉能看不出来?她是闹不明白他怎地还带了一食盒吃的出来呀…

虽说将今儿个当成野游,特地带了吃食出来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人换了苏彧,她怎么就别扭得慌?

但苏彧平静的面上看不出分毫端倪来。

他至始至终都泰然自若得不像话,只在筷子摆出来后顿了顿,静默一瞬后忽然侧目看向她,微微挑眉问:“吃否?”

说话间,马车里早已是香气弥漫。

食物的鲜香、焦香…蔬果的清香…还有肉香,丝丝缕缕不停地往若生鼻子里钻。

嗅着嗅着,这嗅着香味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食指大动了。

仅闻味道,这菜分明做得比明月堂里她三婶送来的厨子手艺还好。

晨起时明明用过不少吃的,若生并不大饿,但此刻闻着这香味,她不觉还是下意识说了句:“吃!”

说得格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苏彧这时却慢慢地将眉头蹙了起来:“你就不怕我在菜中下毒?”

若生略懵,而后杏眼微眯,斜睨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一切般,悠悠然道:“你是不是只带了一副竹筷?”

“…”苏彧将视线缓缓移开去,扫了一眼矮几上摆着的菜色,将搁在上头的筷子举了起来,分出一根递给了若生,“自个儿想法子。”

他头回进重阳谷,拜师后。父亲离去,他开始跟着老头子过日子。可他师父是个什么人?天下第一的大懒人!那年他才多大?才五岁!头一顿在重阳谷里吃的饭,老头子就只给了一根筷子。为何?因为偌大的重阳谷里,想再多一双干净筷子都不能够了。老头子吃一顿扔一双,脏了也不洗,就这么搁在那发霉,绿毛能长一指头厚!

等到不得不用筷子吃饭的时候。他才磨磨蹭蹭去勉强洗一双出来。

结果他留下后。明明是俩人用饭,老头子却是死也不愿意再去多洗一双了。

偏偏他当时年幼,又刚离了父亲。心头甚慌,哪里敢同老头子说师父再给我一根筷子,心底里还只当这就是重阳谷里的规矩,老头子门下那就是专门用一根筷子吃饭的!

硬生生。就这么挨了三顿饭!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终于受不住。迈着小短腿去寻了两根树枝回来,给自己削了双筷子。

等到开饭,老头子一眼就发现了他手里的筷子,再低头往自己手里一看。那边是两根,这边却只有一根,立马想也不想伸手就抢了他手里的筷子!抢了!就这么抢走了!

除却他饭碗上横着的。桌上分明还有一根在呀!

简直毫无人性!

苏彧撇了一眼自己手里仅剩的一根筷子,眸色沉了沉。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竟然还有用一根筷子吃东西的时候。

若生却已经姿势优雅地举起筷子戳了一颗焦溜丸子,然后问:“下毒了吗?”

他看她一眼,也不说话,亦戳了一颗咬了口吃了。

“我逗你呢…”若生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说着“左右今儿个多的是工夫,吃了再说也不迟”,侧过身去低头朝丸子咬了一口,随后身子一僵,飞快转回身来问他,“打哪儿请的厨子?”

苏彧含笑:“怎么了?”

若生一字字道:“重金挖人!”

她活了两辈子,虽说拢共还不到二十年,但委实也不算短了,可这焦溜丸子是她迄今为止吃过味道最上乘的。

丸子嫩滑鲜香,应是掺了豆腐在其中,愈发柔滑外却也不失肉的嚼头,除此之外,肉馅里也不知还加了什么,令丸子入口后丝毫不腻,反而有阵阵清香涌出来,沿着舌尖来回打转,令人心生欢喜。外头的那层芡汁儿更是香得钻人心肺。

好厨子可遇不可求,赶明儿领回去她爹必定也高兴得很。

见苏彧不说,她忍不住道:“实在不成,借了用几日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