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气得双手发颤。若非还顾忌着最后一丝颜面,同个婆子动手有失身份,只怕当即就已扬手打了过去。

她忍了又忍。深吸几口气,退出西跨院,随即便吩咐牛嫂子:“去书房!”

“太太——”牛嫂子忧心不已。

林氏眉眼沉沉,面色十分难看。几乎要将手中抓着的那块帕子揉成碎末:“我倒是要问问他,到底我是太太。还是那女人是!”

连个妾也不是的东西,他凭什么护着?

她气红了眼睛,胡乱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一路疾走。牛嫂子紧紧跟在她身后。张张嘴想要提醒她一句四爷这回不定就是想护着莺歌那丫头呀!不论如何,莺歌生下的那孩子,始终都是连四爷的骨肉。他自然不会半点不放在心上。可她亦清楚得很,自己这话说了。林氏非但听不进耳里,恐怕还要怒斥上两句,贱婢生的野种,算什么骨肉。

外室子在她心里,委实连只小狗也比不上。

这话一出,总不是好话,倒不如不说。

牛嫂子就无奈地将话给咽了下去。

一场腥风血雨,似乎已近在眼前。

然则一手筹划了这件事的若生,这会却正在明月堂里,同父亲一道用饭。

连二爷昨儿个没能见着云甄夫人,念叨了一晚上,起早想去千重园,却被告知云甄夫人出门了,只得悻悻然回来。一进门,恰巧撞见若生在同朱氏说话,他立马凑上前去,巴巴问:“你昨日瞧见阿姐了没?”

若生笑着点头:“晚间见了一面。”

连二爷捶胸顿足:“你怎地也不知来喊我一声!”

“夜深了,喊您做什么,左右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您回头再见姑姑也是一样的呀。”

“这怎么是一样的呢!你看看你看看,你喊了我,去不去那是我的事,可你不喊我,就是你不孝顺我啊!这能是一码事吗?”

“您这是歪理…”

“歪理不是理?这也带个理字呢!”连二爷理直气壮地说道。

若生没了法子,只得服软:“爹爹我错了。”

连二爷满意了,随后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喊了人来问:“饺子熟了没?”

他喊得响亮,被声音一惊,若生不由得脱口问道:“今儿个一大早吃饺子?”

没过年过节的,好端端的吃什么饺子,京里可不兴这个。

连二爷扭头瞥了她一眼:“羊肉大葱馅儿的!”

他就是想吃了,谁也没辙,只能顺着他的话给揉面擀皮剁馅包上了。

若生哑然,转过脸去看朱氏,朱氏却也只无奈地笑了笑。

不多时,金嬷嬷亲自提着个食盒打外头走了进来。还未搁下,连二爷就先贴了过去,腆着脸问:“嬷嬷我能全吃了吗?”

“…”金嬷嬷唬了一大跳,“这么些饺子,二爷您可吃不了!”

连二爷撇撇嘴:“我肯定能吃掉。”他抓了筷子,一屁股落了座,一面盯着金嬷嬷摆盘,一面头也不回地招呼若生跟朱氏快来吃饺子。

大热天的,羊肉馅的饺子,若生也不敢多吃,不过尝了一口,倒是香得很,一咬满嘴油,喷香喷香的。

就是朱氏原先没什么胃口,也用了好几只。

金嬷嬷看得也高兴,亲自在旁伺候着。

外头天光明媚,屋子里也是一片灿烂之景。

过了会,连二爷终于想起来问若生:“你今儿起得这般早,可是又要出去玩儿?”

若生搁了筷子,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嘴角:“我要去一趟外祖家。”

连二爷咬着吃的,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道:“你上次回来,不是说再不去了吗?”

那还是段家大夫人办春宴的时候说的话,自那以后,若生也的确再没有踏足过段家的地界。连二爷记得清清楚楚,突然间又想起了上回去时,若生在海棠林遇见的事,当下连饺子也咽不下去了,抓着筷子急声说:“你还是不要去了。”

若生明白他是担心着上回的事,暗暗叹了口气。

段家那地方,她又哪里真愿意去。可她才从姑姑口中得知,三表姐已经被赐婚给太子殿下了。这么一来,她那位大舅舅所出的三表姐就成了未来的太子妃,来年开春就会入主东宫,如今也就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身份了。

更不必说,旁人想要在段家之外见到她的人。

不过总算若生还担着个表妹的名,比那些不相干的旁人可强得多。

她便摇了摇头,说:“爹爹别担心,我只是去见一见外祖母而已,去去便回。”

连二爷蹙起眉头,嘟囔道:“就一老太婆,有什么可见的,不见也罢!”

金嬷嬷立马在边上咳嗽了两声。

连二爷闭紧了嘴,坐立难安,忍了须臾还是又说了句:“她不是老太婆,难道我是老太婆吗?”

若生忍俊不禁:“她是,就她是,您怎么能是。”言罢,她好声安慰了他两句,到底是说服了他让自己去。连二爷就举筷夹了一只又一只的饺子到她碗里,说:“多吃点,要不然回头那老太婆又要假惺惺地说你瘦了!”

金嬷嬷又咳嗽了声。

他回过头去,眨眨眼:“嬷嬷你嗓子痒吗?”

金嬷嬷忍不住笑了起来。

约莫辰时三刻,若生带着扈秋娘跟葡萄出了门。人若带得少了,到了她外祖母段老夫人跟前,必定要被她拉住谆谆教诲上大半天不可。不过照理,她应该带上绿蕉,而非葡萄。可绿蕉一听是往永定伯府去,一张脸顿时便白了。

扈秋娘就提议,带上葡萄吧。

春宴上的事,扈秋娘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也有所耳闻,知道绿蕉也是撞见了的,如今依旧心有余悸,也是常事。

不是人人都能像她们家姑娘似的,面上半点也不显露。

所以待到出门时,陪着若生一并出门的人选,就成了葡萄跟她二人。

一路上,若生不说话,她们也就沉默着。

马蹄声“嘚嘚”回响在耳边,终于变成了车夫的一声“吁——”,马儿打着响鼻停了下来。

若生下了马车,段家人一见,愣住了,先前可没有使人来传过信,但来人是连家的表小姐,自然不可轻慢,守门的之一立即转身朝里头报信去。另一人便迎着若生往里面走。

走了没多久,先前去报信的那人就返身回来了,随行的还有若生外祖母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一见她就笑盈盈墩身行个礼:“老夫人方才还念着您呢,不曾想您这就来了,眼下正高兴着呢。”

若生亦笑,模样亲热,跟着她去了前头见外祖母。

衣着端庄精致的老妇人,捻着佛珠倚在榻上,看见她就抬手招呼她往自己身边来:“你这丫头,我正念你呢就来了!”

若生唤了声“外祖母”,陪着她胡乱闲扯了几句,便将话头转到了正事上。

段老夫人一听她是要见三表姐,怔了下。

若生跟永定伯的姑娘,其实并不亲近,长辈们也都知道。

“外祖母,我多日不曾见过三表姐,颇想她,您就让我见她一面吧…”若生抱住了老妇的胳膊,半是撒娇道。

第142章吓唬

“是吗?”段老夫人许是不习惯她的亲近,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沉吟片刻,终是道,“那就去见一面吧,左右她一人呆着也是寂寞,有你陪着说说话也好。”

老妪眸光微闪,因保养得宜仍旧肌肤细腻的手掌轻轻地覆在了若生的手背上,拍了拍。

她腕间缠绕着的佛珠,就也跟着晃荡了两下。

若生坐起身来,眉眼弯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串佛珠上,紫檀木所制,粒粒大小分明,光洁似玉石一般,显然是平素里经由人手经常抚摸所致。不知道的人瞧见了,定然认为段老夫人一心向佛,十分虔诚,加上生得慈眉善目,活像是个菩萨。

可真的一心向佛的,必是心地善良的人。

若生所知道的外祖母,却远非那样良善,连只蝼蚁也舍不得踩死的人。若不然,昔年她娘还在府里做姑娘时,就不会事事叫人冷落轻蔑了。正是因为她娘不得母亲的喜爱,才会连带着府里上上下下,都待她不及旁的姑娘。

这些事,若生过去没有在意,而今再细想一番,就对外祖母一行人全淡了。

她坐正了身子,面向段老夫人,又问了几句身子如何之类的闲话,便笑盈盈告退,跟着人去见三表姐素云。

一出门,她面上的笑意就飞快淡去,伸手揉了揉脸颊。

笑了半日,脸都笑得酸了。

“表姑娘这边请。”走在前头领路的人是段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一路走,一路微笑。沿途所遇的丫鬟婆子,见了若生,也是立即墩身行礼。礼数上没有半点不妥。

早些年,若生没少往段家跑,只今年走动得少了些,底下的人对她却都还算熟悉。须臾,越过一道葫芦门,那领路的大丫鬟忽然同若生攀起近乎来,笑着说起若生小时来段家时。由她陪着玩耍的事。又说夜里留宿时,怎么也不愿意叫她离开,老夫人还说笑要将她送给若生带回连家去。

她越说话越多。

若生问了句:“三表姐换了地方住?”

大丫鬟一顿。面上讪讪:“表姑娘好记性,前段日子才换的地方。”

“是因为赐婚的事?”若生佯作好奇。

“大抵是吧,奴婢也不清楚。”她面上神色愈发讪讪起来,将头低了低。没有再多话。

早前段家三姑娘素云的院子,是挨着四姑娘素雪的院子的。可春日里。段素雪没了,这院子再住下去,总有些晦气,加上段素云才被赐了婚。这住的地方也就换得远远的了。

这条路,若生方才走来,只觉陌生得很。果然是没有走过的。

片刻后,她们终于到了段素云门前。

一群小丫鬟就坐在花荫底下一边乘凉一边做针线活。瞧见来了人,立时齐齐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来向若生行礼。若生点点头,扫了一圈,没一个认识的,不过段家的丫鬟,她过去就没几个能分得清的,这会段素云屋子里的人有没有换过,她也辨别不了。

听说是她来了,屋子里有了些微响动,少顷又平静下来。

有个眉眼沉静的大丫鬟掀了帘子走出来,笑着同若生见礼,后将她迎了进去,一面说:“表姑娘来得巧,我家姑娘正在挑料子呢。”

果不其然,若生进门后,一眼就瞧见了堆积在那的布匹。

她冷眼一看,其中有云锦的,也有蜀锦的,还有几匹她也不大见过的料子,不觉心中微动。

“许久不见了,阿九。”

怔仲间,段素云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模样,唤了她一声。

若生则是在看向她的那一刻,就绽开了笑颜,凑过去亲昵地喊了声“三表姐”。

周围的人,没有不知道段素雪在海棠林里遇害的事的,也大多都知道段素云在那一天曾红口白牙地指着若生说过她是凶手,是以方才若生进门时,几个大丫鬟都还担心着,连家表姑娘这回该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幸好,看这笑颜,怎么也不像是找茬的才是。

人人都说连三姑娘脾气差,心却也大,看来是真的。

一群人就都松了口气。

可段素云看见若生在笑,面色却立刻难看了起来,不过到底没有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只口气略显生硬地请若生落了座,又让人快些上茶。

沉默着,丫鬟奉了茶上来。

堆积在那的衣料,也仍旧堆着。

若生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而后抬起头来看向她问道:“三表姐不继续选了?”

“你难得来一回,我自然该作陪的,衣料什么时候选不是选,不急在这一时。”段素云口不对心地说着,“不过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事?说有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突然想起了四表妹来…”

“你!”段素云不由一震,脱口说出个“你”字,话音却又卡住,半响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她面上神色飞快变幻着,好容易像是平静下来,便摆摆手打发屋子里伺候着的人道,“都退下去吧,我同表姑娘一块挑挑料子。”

婢女们便齐声应是,鱼贯而出。

扈秋娘没动,直到若生说了去“退下吧”,她才跟着缓步走了出去。

屋子里没了人,顿显空旷,也陡然寂静下来,似乎落针可闻。

段素云立即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何意思?”

若生摩挲着茶碗外沿,蹙起两道秀眉,不答反问:“三表姐以为我是何意思?”

“你还能有什么意思?!”段素云蓦然发起火来,说完又飞快压低了去,深吸了两口气,“好阿九,那日是我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是你做的…你也知道,我那日是被骇糊涂了,说了什么其实我自个儿也不知道…”

“三表姐别担心,我说的,可不是这件事。”

段素云一愣。

若生的眼神忽然冷漠如同霜雪,手指扣紧了手中茶碗:“素雪表妹的死,只怕不是那丫鬟所为吧?”

“你在胡说什么——”华衣少女霎时面色雪白,低声斥道。

“胡说?我说的话,当真是胡说吗?”若生正视着她的眼睛,勾了勾唇角。

那桩案子,结得太快,太匆促,又是段家人自己要求结案的,不管怎么看,这里头都像是有猫腻的。若生那时便疑心过,真凶不是段素雪的丫鬟,而是另有其人。

那丫鬟自缢而亡,亦是死无对证。

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像是被段家人拿出来顶缸的替罪羔羊。

然而段家人为何这般做?

即便死的只是一个庶女,可也是段家的女儿,受宠与否暂且不论,毕竟担着段姓呢。

若生暗中琢磨过,可一直没有什么头绪,直到前些时候无意间同苏彧谈及此事时,才坚信了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而段家人的做法,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揣测了。

她放轻了声音,语气也不知是惋惜还是讥讽:“那样的案子,照理是该往深里彻查的,三表姐说是不是?可转眼间,案子就匆匆地结了,说是素雪表妹身边的丫鬟因为她的训斥心有怨气,生了歹念,痛下的杀手,且事后懊悔又害怕,投缳自缢了——三表姐,你信吗?”

“我当然信!”段素云回过神来,咬牙切齿道,“那贱婢心思毒辣,死不足惜!”

若生忽然叹了口气:“但我不信。”

段素云闻言,大惊失色,双手握紧:“难道真是你不成——”

“不,应当是三表姐你才是!”

段素云霍然站起身来,伸手指着若生厉声呵斥:“荒谬!”

“荒谬?”若生的眼神明澈而冷漠,“三表姐敢说,外祖父跟外祖母不是这般想的?还是大舅舅跟舅母不是这般想的?”

此言一出,段素云的气势一颓,身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三表姐敢赌咒发誓吗?”

“你以为我还是同你一样的小丫头吗,赌什么咒发什么誓,胡闹!”段素云咬着牙,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少女,双手微颤。面前的人,年纪不大,姣好的眉眼间甚至还有稚气笼罩,可不知为何,她望过来的眼神,却似乎能看透自己的心思。“凶手就是那贱婢!”这般想着,段素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极力分辩起来,“不是我!”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怪异起来。

若生的神色却依旧是淡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