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寂,只偶尔冒出几声蝉鸣,昭示着盛夏已经到来。
他下了车,进了宅子里,四处一望,皱起了眉头。
今儿个,似乎安静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缓步沿着阶梯走了上去,木梯在他脚下发出“吱呀”声来,听得人眉头更紧。
就连空气里,似乎也弥漫着怪异的气氛。
不过,大抵是因为他平素并未在这一天来过,所以略有些不习惯吧。
段承宗终于站到了门前,伸手向里推开了去。
却不防,门甫一打开,迎面就有一阵香风扑来,他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
“呀!您可算是来了,奴家念您许久了——”
门内人影一闪,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人便直直朝他扑了过来。
段承宗眼神一沉,避开了这一扑。
身着锦衣的琴娘子一愣,分明听说这位爷喜欢这般作态,她才故意如此,怎地现下看去,他却像是极不高兴?
正愣着,她忽然瞧见眼前的男人抬手以袖遮面,快步离去。
她大惊失色。
急急离去的段承宗亦如是。
他丝毫也不理会身后女子的呼喊,三步并作两步,匆忙而退。
然则宅子门前,却忽然喧闹了起来。
他一时恍神,门外便涌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人,恰是同他有过不快的京兆尹宋保!
宋保一见他便双目发亮,抚掌笑道:“段世子!这怎么门也不锁呀?”
第153章脂香粉艳
段承宗面上神情登时大变,几个来回才终于按捺住焦躁,勉强站定,道:“宋大人怎会在此?”
“段世子这话问得好!本官为何在这,你心中焉能当真没有数?”宋保像是拿捏住了什么把柄,语气里有着难以掩盖的洋洋得意。
段承宗心里“咯噔”一下,大步往前迈去,走至宋保跟前,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沉声说:“宋大人有何要事同在下说?”他说着,一面想要将人悉数赶出门去。
偏生宋保一动不动,反而冷笑了下,伸手抚了把自己的下颌上蓄着的胡须,往侧边移了下脚。
他说:“世子爷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能叫本官看的?”
永定伯虽然是老臣子了,可永定伯府在京城里,说根基深却也浅,不过是靠着一门又一门的姻亲,勉勉强强树立起的门庭。一个爵位,传了几代,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宋保极看不惯段承宗,是以只要一想到自己苦苦地熬,才熬到如今这个位置,而段承宗却仗着祖宗荫庇,有着世袭爵位,他就满心不痛快。
“罢了罢了,世子爷既不欢迎本官,本官也就不留了,有些事看来还是得先回了皇上才是。”
“宋大人里头请。”段承宗闻言,终是咬牙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宋保立刻大笑,挑眉不语,摆摆手让底下的人候着,自己跟着段承宗朝里头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悄悄打量起了段承宗。
段承宗心里头,则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便闪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宅子是他的,不是宋保的。所以方才宋保明明已经进了门,却也只能站在门口同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而不能径直就走进里头,四处翻看。故而只要他不出差池,宋保也就奈何不了他。
这般想着,段承宗佯作大方地将人迎进了间屋子里。
那屋子里,还算干净。可陈设一概没有。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宋保前脚走进去,后脚就道:“世子爷这宅子未免也太空了。”
段承宗继续装模作样:“置下许久也没什么用处,正打算转手。”他兀自选了一把椅子落座。才请宋保也坐,而后道:“宋大人不请自来,不知为的是什么事?”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内心无比虚无忐忑。
这座宅子的存在。除了他跟他安置的那些人外,再不该有另外的人知道了。
他分明处处小心谨慎。从未有过纰漏。
甚至于,这宅子都并不曾在他名下。
宋保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定定看着宋保,眼睛也不眨一下。
宋保却哈哈大笑:“在下不过是听说世子爷金屋藏娇,好奇而来罢了!”
段承宗一震。霍然起身,愤怒地重重一击椅背,恼火道:“宋大人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世子爷当真是会说笑。如果本官是胡诌的,那本官又是怎么寻摸到这荒僻地方来的?”他也跟着站起身来。昂着下巴说道,上头的几缕胡子颤巍巍的,像是在嘲笑段承宗死鸭子嘴硬。
他手头可有证据在!
然则段承宗到了这个时候,却意外地冷静了下来,面色稍微和煦了些,说:“便是宋大人此言不差,那也是我的私事,宋大人说是也不是?”
他有几座“金屋”,藏了几个“娇”,同旁人有何干系?
至多,不过是他表里不一罢了!
可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谁又能免俗?他不过也就是个寻常男人而已。
但他没有料到,宋保却像是就在等着他说出这句话来一般。
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宋保便飞快地扬眉冷笑:“这原本当然该是世子爷的私事!可千不该万不该,你藏的人,有问题!”
段承宗微惊,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来,当下面色煞白。
宋保亦索性将话给挑明了:“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
“宋大人!”段承宗还未挨打,身上便先是激灵灵一阵痛,惹得他立即拔高了音量喝了宋保一声,“血口喷人,且三思后果!”
宋保闭了嘴,转身就要越过他往外头去。
段承宗扬手就要去拦。
场面一时失了控,可好在到底都是斯文人,打不到一块儿。
“段世子既说本官是血口喷人,那你拦我作甚?”宋保却愈发肯定起来段承宗有问题,“若当真是本官弄错了,本官与你赔礼道歉,你说如何办便如何办,你看怎样?”
段承宗心头震怒,嘴里却哑了声。
他当然没有狎妓!
依他的身份,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非得沾染勾栏院里的?
更何况,今上十分厌恶此等行径,本朝律例更是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得宿娼。便是其中的媒合人,若被抓,也得挨上四十杖!凡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是。而且即便因为他是永定伯府的世子爷,侥幸躲过了杖责,那这名声也就全完蛋了。
不仅如此,他还会被罢官免职,永世不得续用。
他焉会去招惹这身腥臊?
可他此刻想起方才在绣楼上那一瞥,心里便如同擂鼓一样,“怦怦”响个没完。
那女人是谁?
为什么会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里原先呆着的人又去了哪里?
还有,为何过了这么久,宅子的人却丝毫没有动静?他安置着的人,都去了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在段承宗心中浮现又隐没,却没有一个能有答案。
以防万一,他放软了姿态,道:“是我方才急糊涂了,宋大人万莫见怪。”
宋保眯起了眼睛,伸手捋胡:“哦?”
“在下的为人,宋大人难道还不清楚?不知宋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话?在下委实冤枉得厉害呀…”段承宗长吁短叹。
可一声叹息,还未到底,那紧闭着的门板就被敲得震天响。
屋子里的二人皆是一惊,宋保动作更快,一把将门开了去。
叩门的是宋保的人,见门一开就说,“大人,那花魁找到了!”
宋保一喜:“如何找到的?”
他方才见段承宗那样气愤,还真当先前被递到衙门的那封信,是假的呢。
“是车夫说的!”
宋保愣了下,忙问:“车夫眼下在哪里?”
回话的衙役转头就朝后面指去,“就在那候着呢!”
“哪里?”
衙役一愣,定睛一看,咦,人怎么不见了…
第154章连环(一)
那原本应当有人站着的廊下,此刻就只剩下个虎背熊腰的年轻衙役,正也同宋保二人一样,四处张望着。
宋保立刻皱起眉头来:“人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那车夫去了哪里。
方才一人来同宋保禀报,一人看着那车夫,其余人则守在那花魁门外,照理,不该叫车夫不见了才是。可看着车夫的衙役道,他只是听见有奇怪的响声,转了个头而已,一转回来再看,这人便不见了。
宋保听着,沉吟道:“速速去找!”
这宅子里的车夫,为何主动引路?他既是这宅中的人,那当然也就应该是段承宗的人。他为什么,要背叛主子?
有太多值得深究的事在,宋保觉得不论如何,都得将那车夫给找出来。
先前被人递到衙门的信,虽然里头内容详实,极其细致,但署名落款一概没有,是封匿名之信。
无人知晓,信是何时送来的,又是谁送来的。
宋保拆开看后,亦觉这是无稽之谈,京城里里外外谁不知道永定伯世子是个连妾也没有纳过的人,他可不像是个会贪恋女色的人。饶是宋保打从心眼里不喜欢段承宗此人,也没有将信中所言当真。
但是他思来想去,见信中内容实在是写得太过详尽,连那女子叫什么,出自哪里,宅子在何处,段承宗平素几时去,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派人私下里悄悄地去打听了那花魁的事。
结果,真叫他给打听着了。
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人。是名角妓,名唤琴娘子。
角妓者,风流美貌,才艺出众,的确称得上是那家的花魁。
他登时大喜,对那信中所言信了十之八九。
能抓段承宗的小辫子,他怎么会不抓?
这会。他同衙役说着话。段承宗便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他站定后,四下一看。宅中走动的人,都是宋保带来的,他的人仍旧一个也不见,大抵离得最近的就是赶车送他前来的车夫了。可他的车夫这会。应当还守在马车旁。
但他方才的确听见了宋保同人在说什么“车夫”,当即问道:“什么车夫?”
宋保古怪地笑了笑。“自然是世子爷指给那一位使唤的车夫了。”
段承宗面若金纸,什么这一位那一位,他何时给旁人指派过车夫?
再看看宋保脸上的笑,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遭人陷害了。
他以为是宋保,当下面色铁青:“宋大人好本事!”
一出闹剧,竟然还真叫他栽进去了。
他忍着气。同宋保道:“宋大人可考虑清楚了?”
宋保道:“考虑?本官不明白世子爷的话。”
“好,甚好!”段承宗丢下冷冷两句话。拂袖而去。
宋保愣了愣,却也懒得拦他,任由他走。
衙役傻眼问:“大人,就这么算了?”
宋保讥笑:“怎么能算了,他自走他的,这件事不管怎么都得报到皇上那,如今也轮不到我发话。”
永定伯还活着呢。
他只让人将琴娘子带下去问话,一一记录。
琴娘子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唬得一张俏脸煞白,跪地求饶直哭得梨花带雨,道:“小女子虽是倚门卖笑人,可也是清吟小班出身…”
宋保知道段承宗虽然花了大笔银子请琴娘子住家来,却是并未替她赎身,所以琴娘子仍是娼人,段承宗狎妓的事,板上钉钉,就套琴娘子的话:“可知是谁花的银子?”
琴娘子摇摇头:“奴家不知。”
宋保便也不问,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这琴娘子跟段承宗出现在一座宅子里,赖不掉的。
只是那车夫,却是真的找不着了。
而段承宗恼怒而去,认定是宋保在其中搞的鬼,回头便命人细查那宅子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一面暗恨起自己手中没有能拿捏住宋保的东西。宋保张狂,可为官清廉,要找他的茬,并不容易。
然而,事未查清,他老子永定伯却突然间被嘉隆帝召进了宫里。
永定伯半点消息不知,匆匆去了。
段承宗过了好一会,才听说这事,气得脸色铁青。
宋保好大的胆子,竟然还真敢将这事捅到皇上那去。
然则便是父亲眼下还在,他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同父亲说明,他虽然没有狎妓,却在那宅子里藏了个有东夷血统的小丫头。
于嘉隆帝而言,后者只怕更会叫他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