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一沉吟。摆手道:“不,去连家!”

连四对他不住,他又何必对其仗义?

马鞭一甩,载着段承宗的马车。就调头往平康坊连家大宅去了。

他到连家门外之际,正是太阳升得最高,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

就连知了都躲在树荫里。往常撕心裂肺般的鸣叫声,也显得微弱了下去。断断续续的。

可连二爷,一用过午饭,就来木犀苑寻了若生,嚷着要让她陪自己粘知了去。说完也不等她答应不答应,只发话让人速速去备了粘竿来,他一根,若生一根,好好比一比谁粘的知了更多。

朱氏近些日子好眠,困的时候比清醒得时候还多,这故事也就不大说给他听了。

他也渐渐的懒得看话本子,天气热,坐不住。

不过旁人因着天热,多半是找个阴凉的地方安安静静避暑才是,但他偏不,就爱四处瞎窜胡乱闹腾,跟个皮猴似的。

到底是心里没长大,还是个猴孩子…

若生总觉得自个儿上辈子没好好待他,遗憾颇多,如今也是可着劲惯着他。

就连金嬷嬷都看不过眼,劝她不要由着二爷胡闹。

她当面笑吟吟应下,转过头见了她爹,却又照旧如常,根本没有将金嬷嬷的话放在心上。

金嬷嬷也是无奈,只得去寻连二爷说,姑娘白日里要上颜先生的课,要去千重园跟窦妈妈学拳脚强身健体,偶尔还得去点苍堂办事不说,间或也得抽空学学针线女红,实在是忙得很。

言下之意,您闺女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就甭缠着她遛鸟斗蛐蛐看星星晒月亮了…

可连二爷听了这话后,蹙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反问道:“嬷嬷,阿九去颜先生那上课的时候,我可去寻过她?”

“这、当然是没有。”

他点头,再问:“阿九同窦妈妈学拳脚的时候,我可去过千重园找她?”

金嬷嬷老实道:“这自然…也是不曾…”

连二爷就得意起来,还问:“那她去点苍堂办事的时候,我可找过她?”说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真的去找过她一次,当即飞快改口说:“我可有次次找她,总找她?”

金嬷嬷无奈极了:“二爷并没有那样做。”

“所以呀,她不忙的时候,难道也不能陪我玩吗?”这话,简直无懈可击。

金嬷嬷只得道:“当然是能的。”

连二爷昂着下巴,笑了起来。

不过虽然金嬷嬷找他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占理了,但回头再去缠着若生玩的次数,却的确少了许多。

有一回金嬷嬷路过他身旁,听见他一直嘀嘀咕咕在小声说着什么,就悄悄凑过去听了听,一听,原来说的是——“嬷嬷说的对,阿九都忙瘦了,瘦的跟豆芽似的…我得让她歇歇…”

金嬷嬷甚感欣慰。

然而连二爷忍功有限,自己一个人玩了两天,终究是忍不住了,急匆匆跑来要若生陪他粘知了去。

若生刚刚小憩了一会,这会精神倒也不错。

父女俩就命人备了粘竿来,往树下去。

连二爷东西一拿到手里头,就要往树上够,惊得躲在树荫纳凉的夏蝉齐齐震动,发出刺耳的尖锐鸣叫声来。

他就嘟囔:“粘了回头给铜钱吃!”

“…”若生扶额,“它不吃。”

连二爷挥舞着粘竿:“你悄悄地给它吃,它不会知道的!”

若生也懒洋洋举起了粘竿往茂密的树枝间探:“您怎么知道它不会发现?”

连二爷回头一笑,笑容诡谲:“你小时候不吃萝卜,可只要把萝卜削得小小一颗,圆溜溜的,骗你说是龙眼,你立马就吃了!到现在也没发现!所以别怕,铜钱比你还笨呢——”

第162章告发

若生一边听,一边急忙憋着笑低下头去。

他头一回这么骗她,她还太小,自然是上当中招了。可后来,她长大了,他还这么干,她哪里真能不知道,不过是哄着他罢了。不过那时,她脾气已渐渐变坏,知道真相后,差点便要大发雷霆,还是云甄夫人察觉,悄悄叮嘱她不要生气,往后再不叫厨房帮她爹削萝卜就是了。

可她吃惯了萝卜,倒是喜欢上了,厨房那边便也照常这般做。

便是如今,府里换了几波厨子,每每切萝卜的时候,仍是习惯于削成圆圆一粒。

中间挖空了,灌入鸡脯丁,入肉汤煨,出来就是一道好菜。

“阿九,你别愣着呀!”连二爷说完,又忙活起了粘知了。

若生回过神来,匆匆将笑意掩去,摆出肃穆之色来,挥竿粘蝉。

这事往常都是丫鬟婆子做的,哪里轮得到他们亲自动手,是以若生也好,连二爷也罢,谁也没有真的粘过知了,而今不过是挥舞着粘竿,乱粘一通,半天也不见一只夏蝉被他们给拿下。

连二爷抹了一把汗,道:“这倒霉的知了!”

还让不让人粘了?

他愤愤地抛下粘竿,将长衫下摆往裤腰上一别,就要捋袖子往树上爬,准备徒手去捉。

一众在旁看着的丫鬟婆子全急了,火急火燎地跑上来拦,七嘴八舌地劝:“使不得,二爷这可使不得!”

这万一要是不慎摔了下来,她们可担不起责。

然而连二爷怎么肯听,只摆摆手,一脸无所谓地说:“你们怕什么。我爬树爬得可好了。”

一群人闻言知道他是铁了心要爬上去,当下没了主意,只死死拦着不肯放行。

若生是又气又笑,将粘竿交给了一齐跟着来的绿蕉,上前去拽住他的胳膊往后拖:“您别闹,回头让厨房给您做好吃的。”

连二爷动作一缓,问:“什么好吃的?”

“您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

他嘴角一勾:“醉鲤鱼!”

若生正要说好。忽然错眼一看。瞥见远处慢慢走来了一群人。

后头跟着的一堆人,全着的白,在日光下刺眼得很。

是姑姑。

她微微一怔。看架势,姑姑一行应当是刚刚从千重园里出来,这是要出门?

近些日子,嘉隆帝总三五不时召了云甄夫人进宫说话。真论起来,若生也有些时候没见着她的面了。

思忖间。她突然间认了出来,那条路,那个方向,是往点苍堂去的。

“阿九!”连二爷见她愣着。拔高音量喊了一声。

她怔怔地应:“怎么了?”

连二爷翻个白眼:“我说,醉鲤鱼!”

“…哦,知道了。”若生仍有些怔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连二爷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嘟嘟哝哝起来:“你要是不想吃醉鲤鱼你就说呀。你要是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喜欢呢…虽然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喜欢了…可是,不吃醉鲤鱼改吃什么好呢?”

他琢磨起了吃的来,苦恼不已。

若生的思绪却是越飘越远,跟着云甄夫人一行人往点苍堂去了。

既是点苍堂,那必然是有事需办。

最近这个时候,需要姑姑亲自去办的事,说多也委实不算多。

她暗自揣测着,九成九是四叔的事。

依她那位大舅舅的秉性,到了眼下这个节骨眼,只怕是谁也不愿意相信的,同四叔争执一番,必定少不了。

他失去了做国丈的机会,又断了仕途,没了爵位,于他而言,已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能失去的了,同连四爷争个鱼死网破,恐怕也无妨。

若生收敛心神,悄悄打发了绿蕉去探探消息,是否有客上门。

这事不难打听,绿蕉片刻便回来了,道:“姑娘没有猜错,的确是有客上门,是男客。”

如果是女客,就不会安置在点苍堂见面。

不过守门的却没说,来的具体是谁。

永定伯才没,段家人这时候,可不应该在外四处走动。

段承宗来连家的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说道的。

若生心中已有十分肯定,便笑眯眯地去陪她爹继续粘了会知了,然后父女俩就一块去了厨房吩咐厨娘做连二爷想吃的那道醉鲤鱼。

但若生留了个心眼,让人盯着点苍堂那边的动静,看看这“客人”何时离开。

姑姑虽然面上脾气不好,可心底里却绝对是个极善的人。她看似冷性,但却极其护短,连家上上下下不管哪一个,对她而言,那都是自己人,理应还护着的。

即便她不大喜欢四太太林氏,在林老夫人打发人来明示暗示的时候,她也拒绝了,但她转个身,还是打发了窦妈妈去寻连四爷说这事。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便是有结,想解还是能解的。

可终究也是夫妻二人之间的事,她所能做的,亦不过略微说上两句。

连四爷听不听,她不能管,也不该再管。

故而,“自己人”如果因为些寻常之事惹了她不快,她顶多冷笑一声罢了。

但这一次,她从点苍堂出来回了千重园后,大发雷霆,连窦妈妈都被骇着了。

怒气像黑云,笼罩了连家上空。

便是孀居的大太太,都听说了云甄夫人震怒的事。

底下的人,亦是一片战战兢兢,再小心也生怕不小心。

唯独二房那边,若生一来觉得朱氏有孕在身,不该惊扰;二来她爹不禁吓,也最好不必知道,打从一开始就叮嘱了下去,将事情给瞒严实了,是以才没什么大动静。

主持着中馈的三太太管氏,亲自前往千重园,却被告知夫人暂时谁也不见。

众人这下子彻底慌了。

见过云甄夫人生气,却从来没有人见她生这般大的气。

午后的天,分明还是阳光明媚,但那原本热辣的日光,却突然冷了下来,森森冒着寒气。

连家的冰窖也开了,存冰被一车车送往永定伯府。

连四爷回来的时候,恰巧撞见送冰的车回来,不觉皱眉,问小厮:“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厮答:“千重园那边发了话,借冰给段家。”

连四爷才同段承宗吵了一架,听到这话,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他倒还真是不要脸了!”

“四爷,千重园那边请您去一趟!”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匆匆跑来个人,急急说了句。

第163章质问

连四爷犹自想着段承宗的事,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皱眉问道:“是何要事?”

如若不是要紧之事,云甄夫人寻常可不会让人喊他亲自往千重园去。他思量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下冷汗涔涔,几乎湿透背衫。

“回四爷的话,夫人没有说明。”来人低垂着脑袋,恭声回道。

连四爷闻言,皱着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不见半点舒展之意。

他的心,亦高高提了起来,勉强吞咽一口唾沫清清嗓子,他方才冲来传话的人说:“知道了。”短短三个字,在这一瞬间,却仿佛耗尽了他的气力。他原本只是心烦意乱,此刻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前往千重园的道路,依旧如常,但连四爷如履薄冰,走得极慢,极慢,恨不得自己是往前走一步便能退后三步,永远走不到千重园去才好。

他一时间也不敢肯定,云甄夫人唤了他前去,是为了莺歌母子的事,还是为了林氏的事,又或者是林老夫人又来同她说了什么话…但是即便他拼命想要将另一个念头按捺下去,那个不详的念头,还是不停地冒上来。

逼得他不得不做好打算。

然则当他真走进了千重园,那些原本已经在他心里头过了千百遍的话,突然间就都说不出来了。

云甄夫人的脸色,太难看。

他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头一回见她摆出这样的姿态来。

端坐在官帽椅上的妇人,用寒冰一样的目光掠过他。

不过刹那,他就像是被那寒气给冻住了筋骨一般。动弹不得。

他勉强笑着,上前讪讪道:“阿姐。”

云甄夫人默然无声,一言不发,只仍旧用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望着他,从眉眼到鼻子嘴巴,再到胳膊到腿,像在打量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连四爷有些叫她唬着了。笑着打起了哈哈来。摆出亲热模样,自拣了一把椅子在她下首落座,而后道:“阿姐这是怎么了?可是二哥又闹出了什么笑话?”

连家几位兄弟姐妹里。连二爷最得云甄夫人偏疼,平素关系则同他最要好。

这种时候,拿连二爷当话头来缓解气氛,不算太好的由头。却也委实不坏。

然而连四爷没有想到,他说完后。云甄夫人非但没有露出笑意来,甚至于眉眼间的神色还变得更加阴沉沉。

他登时大急,背上冷汗愈发密布,也不敢再率先开口。只随手抓起一旁红木小几上的茶盏来,凑近嘴边就要喝。

突然,斜刺里有一物伴随着“呼呼”的疾风声响。笔直地朝他砸了来。

连四爷措手不及,连避也忘了避。叫那东西重重砸了个正着,手背上顿时剧痛,长指一松,原本端着的白瓷茶盏就“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耳边响起了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摔得那样得重,上等的瓷,几乎摔出了金属铮铮的声响,那样清脆又尖锐。

还带着杀气!

连四爷连手背也不敢去捂,飞快起身,笔挺地跪了下去,委屈道:“阿姐?”

高坐在那的云甄夫人,右手还保持着将茶盏丢掷出去的姿势,见他跪下后,方才慢慢地将手垂了下去。

她仍然不说一个字。

连四爷没了法子,白着一张脸,急切道:“我若做错了事,阿姐你只管打骂,切莫憋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