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都完好无损。”

“铁掌?”

“亦完好无恙。”

“喂马的小厮呢?”

“草料也没有问题。”然而说到这,护卫的声音忽然轻了些,出了事定然是要将原因给寻出来的,“至于草料之外的东西…小的暂未得知…”

云甄夫人屈指叩叩桌面:“抬起头来。”

护卫一怔,但仍依言将头给抬了起来。

云甄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道:“未护主子周全,你可知罪?真相不明,疯马已斩,你可知罪?”

一连两个“你可知罪”问出来,护卫已知不好,当下也不敢推脱,只应下知罪,伏首跪地,一动不动。

云甄夫人便道:“下去领罚。”

那么多人跟着一块走,却还是被那匹叫做“追风”的疯马,踏碎了老四的脊梁骨…云甄夫人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语塞,竟是说不下去了。

林氏来寻她,又哭又闹。

她听得头疼,喝了声:“老四还没死!”

林氏哭着扬手,将桌案上搁着的三足小香炉“哐当”一下扫了下去,而后伏案闷声哭道:“这般活着,倒还不如死了罢了——”

她年岁尚轻,这大好的年华,难道今后就只能耗在一个瘫了的男人身上?

林氏只要一想,这眼泪水就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张粉面叫泪水湿透了。

底下的人都以为她是在为连四爷哭,可她其实,是在为自己哭呀。

她哭得肝肠寸断,心底里的念头也就忘了遮掩,一不留神尽数从口中吐露出来。

她宁愿连四爷死,也不想叫他这样活着。

短短一句话,听得云甄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林氏既然已经生了这样的心思,就是忍又能忍上多久?

云甄夫人当下冷着脸说:“和离吧。”

林氏霍然抬头,嘴角翕动着,眼睛瞪大。

“不愿?”云甄夫人声音冰冷。

林氏心生惶恐,不敢作答,但转念一想众位太医都已明言连四爷这伤不可能会好,但性命无碍,到底是人生路漫漫,连一半尚未走过,她怎愿伺候连四爷几十年?

她终究还是从齿缝间将话给挤了出来:“愿意。”

有莺歌母子的事在前,她甚至不觉自己薄情寡义。

泪水干在脸上,绷得脸上的肌肤紧紧的。

她够决绝,云甄夫人亦果断,三言两语便将这事拿定了主意。

林氏终于收了泪,出门而去。

帘子一掀一落,再扬起,窦妈妈走了进来。

云甄夫人瞥她一眼,嗤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世上纵是夫妻,也靠不住呀。”

窦妈妈张张嘴,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林氏凉薄至此,谁也没有料到。

然而仔细想想,莺歌母子的事,委实也太伤人,她冷了心似乎也不奇怪。

一笔糊涂账,究竟是谁欠了谁,没人说得明白。

但不管是林氏,抑或好容易才睁开眼醒过来的连四爷,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那个,是对方欠了自己。

他躺在那,睁着眼睛,里头却是空洞的。

似盯着帐子,又像是在看着虚空。

身子是木的,那原先尖锐而可怖的疼痛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

但连四爷在浑浑噩噩中意识到,那痛只是麻木了,根本不曾消失。

他动弹不得,直挺挺地躺着,眼珠子乱转。

他在害怕。

晕死过去的前一刻,他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二哥少年时那张沾了血的脸…

第178章惊梦

那张脸,像个噩梦,时不时便要出来扰他一下。

他每每想起,胸腔里的那颗心,就“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仿佛擂鼓一般,一下下几乎要跳出他的身体。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方才被“追风”踩在马蹄下的那一瞬间,记忆却突然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封尘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如同昨日。

他吃力地闭上了双眼。

可眼前,却总像是有块红绸在舞动。

风在吹,吹得红绸似小蛇,又像是血,覆在人脸上,蒙在人的眼睛上。不用睁开眼,他亦知道,眼前是一片血红。

只是他突然间分不清楚了,这是他的血,还是二哥的血。

小的时候,二哥是那样得聪明,那样得讨人喜欢。

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二哥。

他明明也十分聪慧,他明明也像二哥一样爱笑爱说话,为人乖巧嘴巴甜,可众人,似乎眼里只看得见二哥。

即便他们兄弟二人站在一块,大家伙的目光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多在二哥身上停留一会。

连家的几个男丁里,属他跟二哥生得最相像。

他每每看见二哥,都觉得%被众人用那样的目光望着的人,应当是自己才对。

他自打开了蒙,就日日习字,至十一二岁时,字便写得很不错。

莺歌也是识文断字的,回回见了他写的字。都会赞叹上两句,“四爷的字写得真好”。

他听了嘴上不说,心里头可得意得紧。

然而谁知,到了授课的先生那,见了他的字虽然也赞一声好,但赞叹过了,便摇头说:“四爷年纪小些,这火候到底还是略差了二爷那么一点。”

他听着,只觉耳边“嗡——”的一声,旁的话就再也听不进耳朵里了。

“但照此下去。四爷的字将来定成…”

那先生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

他只知道,搁先生眼里,他的字是不如二哥的。

所以便是这授课的先生。也喜欢二哥多于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呀?

他到底是哪里不如二哥?

他将手中书卷忿然甩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先生在后头喊。“四爷,您这是上哪儿去?”

他听见了,却当做没有听见。双手一伸,捂住了耳朵,匆匆跑远。

二哥来追他,身姿矫健,一会工夫就跑到了他边上,拽住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了这是?哪不舒服吗?昨儿个夜里便听说你吃错东西跑肚了,我差人去问,你却说没事,可瞧这脸色,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他一听,心头就升起一阵怒气来。

哪个要他自作多情差人来问了?他是想揪着这事当笑话说不成?

可二哥不依不饶,转身就要让人请大夫去。

他当即怒不可遏,可周围人来人往,皆看着他,他就是有天大的怒气跟不快也只能变作笑意,在面上露了出来,摇摇头说:“二哥莫要担心,我没事,只是嫌里头憋闷,出来透透气罢了。”

二哥听了,松口气,像是相信了,只说那就赶紧回去吧,免得先生回头告诉了阿姐。

他点点头,跟着后头往回走。

但一边走,他一边就忍不住在心里头想,他随口拣了些话来敷衍,二哥便信了,这样的人,同个傻子有什么分别?

二哥就是聪明,也还是不及他聪明的!

他腹诽了一路,回到课堂上后,心里总算是松快了些。

过了两日,二哥突然提议说,去郊外转转,骑马去。

大哥跟三哥也去,可他不想去。

二哥的骑术比他好,他去了,只能见二哥出风头,不如不去。

可大家都劝他去,他只得去。

路上,二哥跟三哥并驾而行,大哥慢一些,到他身旁,笑着说了句:“出来转转,可高兴些了?”

他不解,面露疑惑。

大哥便说:“老二说的,说你上着课呢,觉得憋闷,连先生也不顾忌了扭头就走,只怕是当真憋闷得紧了,这才想着要领你一块出来透透气换换心情呢。”

他攥着缰绳的手一顿,嘴角紧抿,道:“难为二哥想着我。”

大哥闻言哈哈大笑:“他同你最亲,事事都想着你,有何难为的,都是自家兄弟。”

他也跟着哈哈地笑,可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凭什么人人都夸二哥?

他心烦意乱地想,如果世上没有二哥,那众人眼里自然就只有他了…

只要二哥不在了,他就是最聪明,最讨人喜欢的那一个了。

于是,当众人停下休息的时候,他悄悄地在二哥的马具上动了手脚。

谁都没有察觉,二哥他也没有察觉。

郊外空旷,草地正青,天色瓦蓝,日光也正明媚,一派好风景,惹得众人策马狂奔,嬉笑玩闹。

他也在笑。

二哥骑在马背上,朗声笑说,他要去前头转转。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去。

转眼工夫,骏马同人,就都不见了。

二哥骑术好,谁也不担心他,只当他一会便会回来。

可过了片刻,他还未回来,大哥让人去找,他就说他去。他也找到了二哥,那个磕破了脑袋,面上糊了鲜血的少年,躺在地上仿若已然死去。

他站在那看了两眼,手脚冰凉,心里却似乎有个人在笑,笑得那样猖狂高兴。

就在这时,地上的少年睁开了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他一惊,仓皇逃走。

回到众人身边,大哥问:“没找到?”

他咽了口唾沫,摇头说:“找到了,可二哥说过一会再回来。”

大哥皱了下眉,旋即笑骂:“那臭小子,光顾着自个儿玩了!且随他去吧!”

结果,谁也没有立即去寻二哥。

这一耽搁,就又是大半个时辰。

大哥还不见人,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亲自带人去找,这才找到了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为,二哥是在见过他之后很久,才出的事。

他见二哥还活着,亦慌张起来。

可大夫说,准备后事,他又松了口气。

谁曾想,阎王爷都追到脚后跟了,二哥他竟然活了下来。

他怕极了。

但二哥傻了,他似乎又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不过二哥竟然还记得见过他,他坐在床前,听他那样说着,骇得面如土色,大哭起来。

终究是年幼啊…

好在二哥竟然真将事情给瞒下了。

但他仍一直惴惴不安,且越长大便越不安。

有一回,他动了杀心,问二哥,还记不记得。

二哥疯疯癫癫的,握着串糖葫芦蹲在庑廊下仰头看他,蹙眉说:“记得什么?”

他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说:“没什么。”转身离去。

是以,他从来不知道,连二爷在他走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着一句话——

“老四是个傻子!明明让我谁也不要说的,怎地自己又来问我了?害我差点说漏了嘴…”

 

第179章绝望一

然则即便不知道连二爷当时的心思,连四爷在后来也还是悄悄试探过他两回。这到底记不记得,只问一次,他这样的人,终究不敢彻底放下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