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以为呢?”但窦妈妈尽管未曾言明,若生却还是心知肚明。

窦妈妈听了这声反问后,亦明白了过来,自己没有猜错。可正是因为猜对了,她的面色反而比方才更加难看跟苍白,额上的细纹,一瞬间多了许多。

玉真是千重园里的人,千重园里的人,那就都是云甄夫人的人。

他们不是仆役,但受制于云甄夫人,没有她的应允,他们这一生,都难出连家。生是她手底下的人,死了也只能由她说了算。

但这么多年来,千重园里的人来来去去,林林总总记了满满一簿子,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唯唯诺诺,只求安安稳稳度日的;有野心十足,不肯安分守己的;也有像玉真这样,同婢女私通的人…

窦妈妈语塞,掌心里微冒细汗,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将这话给说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玉真是自然留不得了。

但眼下云甄夫人未在府中,窦妈妈能处理这事,却不能处置玉真。

是赶他走,还是要他的命,又或是另行处置,那都只能是云甄夫人说了算,可云甄夫人随驾去了清雲行宫,少说还有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这偏偏还是已经往快了算的,若是慢一些,回来得晚一点,指不定就得一个多月后了。

又或者,她玩心一起,索性再耽搁上一段时间再回京,那都是难说的。

窦妈妈跟了她多年,却还是摸不透她的心思,眼下一着急,就更是无从猜起。

倒是若生。心中还有些数,见她面上忧虑,便将连三太太的事说了。

除了雪梨外,木蓉同玉真有干系这事,也是跑不了的。而她过来后,的确只见玉真,不见三叔。这便说明她没有料错。木蓉同三婶传的话,是假话。

那这里头,必然有天大的阴谋。

否则。玉真再蠢,再冲动,也不该这般冒险。

“妈妈是不是该去见一见三婶?”若生轻声说了一句。

窦妈妈似恍然大悟,道:“姑娘说的在理。这事到底得经过三太太的手。”

三太太管氏掌着内宅,府里的丫鬟出了问题。自然该交由她处置。

“等到三叔出现,三婶自然会就今儿个的事询问他,但三叔一点不知情,这话当然是对不上的。”若生颔首。再道,“那木蓉传了假话的事,他们当然立即也会明白过来。依三婶的性子,一定会好生盘查木蓉。”

略微一顿。她接着说:“但木蓉如果是真心喜欢玉真的,只怕不会坦白。”

不管是木蓉也好,雪梨也罢,她们做的事,都是冒了极大的险的,若她们对玉真无意无心,怎么会有胆子这般做?

所以方才如果不是她先在雪梨跟前点破了木蓉的事,雪梨只怕也不会对玉真由爱生恨。

同理,木蓉恐怕也同之前的雪梨一样,并不知道玉真身边,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余人在。

“所以,妈妈先去见三婶一面,将玉真的事说了,只有益处没有坏处。”若生眼神凝重,眉眼间的稚气几乎不见,像是早就见过这些事般,道,“木蓉是三婶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妈妈去见三婶,只要三婶没有打发她下去,她一定就会候在边上,妈妈你同三婶说的话,她一定也会知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只有她慌了,急了,心酸了,她才会同雪梨一样,将事情和盘托出。

玉真已动了害人的心思,就再不能留了。

若生心思坚定,看向窦妈妈的目光,也愈发坚定。

窦妈妈见此,一颗原本有些郁躁的心,竟也变得平和了起来。

眼前的三姑娘,果真是长大了,能干了。

窦妈妈深吸了一口气,暗忖着,点点头说:“奴婢这便去见三太太。”

可她们说着话的当口,连三太太已经见到了丈夫,他回来得比若生预计的早上不少。

连三爷是打从外头回来的,但三太太不知,以为他早已回来,上前亲手端茶与他,还奇道:“怎地出了这一身的大汗?”

“今儿个这天热,我去了一趟泗水河,差点就跳河里不想出来了。”连三爷摇了摇头,接过茶一饮而尽,还嫌不够,又要自己去沏。

夫妻二人坐在屋子里,并没叫人在边上伺候。

三太太便笑了笑,抢过茶碗,道:“别介,还是我去吧。”

连三爷松了手,笑着没言语。

三太太转头又沏了一盏茶回来,便见他在那掏出一支笔来细细看着,不由得问:“你可见着阿九了?”

“阿九?”连三爷怔了下,“还是上回她来送东西给青姐儿时见过一面,算起来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了。”

三太太愣住,小声嘀咕:“难道她是诓我的不成…”

连三爷好奇起来,问:“什么事?”

她面上一红,看看他,将事情原原本本给说了一遍,言罢嗔道:“你那好侄女,可是叫人给惯坏了!”

连三爷却没接她的话。

三太太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这般说若生,便改口道:“不过她近些日子,倒委实懂事了许多,见了人也总是和和气气的…”

“等等,你说木蓉传话,让你去苜园见我?”连三爷打断了她的话。

三太太柳眉微蹙:“是呀。”

连三爷霍然起身,问:“木蓉人呢?”

“怎么了这是?”三太太唬了一跳,站起来一看,他脸色铁青,忽然间了悟过来,沉下脸道,“她说了谎话!”

这事可大可小,三太太当即掀帘出去要寻木蓉问话。

结果这人,却不见了。

三太太当下发话,让人四处去找,找到了便擒回来。

她带着木蓉,也不过才回来片刻,木蓉就是要跑,也跑不出多远。

但三太太跟连三爷都想不通,木蓉为何要骗她。

三太太更不明白,这同苜园又有何干系。

忽然,想到苜园,她便想起去了苜园的若生,急忙吩咐下去:“快!快使几个人去苜园和木犀苑看看,三姑娘人在何处!”

“太太,三姑娘跟千重园的窦妈妈来了!”谁知话音刚落,她便听见外头有人急急来报说,“三姑娘想见您。”

三太太连忙道:“快请进来!”

第204章野心(一)

回头人一请进来,她急急忙忙便上前去挽住了若生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方才长松了一口气说:“万幸!”

若生跟窦妈妈一听,顿时明白过来,只怕三太太她已经知道了木蓉做下的“好事”。

于是乎窦妈妈也不再迟疑,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些后压低声音同三太太道:“太太,三爷眼下可正在家中?”

三太太眉宇间满是愁色,闻言略一颔首,亦低声道:“正是回来了,我才忧心阿九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言罢,她叹了一声,懊悔道,“如果阿九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若生便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摇头说:“三婶不必忧心我,我什么事都没有。窦妈妈有话同您说,我先去外头候着。”

她声音平稳,面色凝重。

三太太不觉微微一怔,但思及木蓉不见人影,先前如果不是因为有若生在旁搅合了一下,她真去了苜园,那她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这般一想,三太太望向若生的目光里,就不由自主地多了两分庆幸跟感激。

她松开了若生的手,点点头道:“好,你就在外头略坐一坐,三婶同窦妈妈先说两句话。”

若生模样乖巧地轻点下颌,瞥了窦妈妈一眼后,大步退了下去。

屋子里便只余下窦妈妈跟三太太两个人。

三太太脸上的愁容更胜,问窦妈妈道:“妈妈可是知道了什么?”

窦妈妈便三言两语将若生如何发现的玉真,告诉了她。

“天呐,早知如此,我便不该让阿九往苜园去!”三太太捂着心口。面色发白,后怕不已。

窦妈妈垂下头,自责起来。

三太太这才说:“妈妈快别,这事怎能怪你。这贼人心思诡秘,纵是没有漏洞,他只怕也是要挖个洞出来的,不过是防不胜防。杜绝不了的罢了。”

“太太。木蓉那丫头呢?”窦妈妈面有愧色,叹了口气,问起了三太太身边那个传假话的大丫鬟来。

“她?”三太太闻言。脸色微变,用力抿了抿嘴角,蹙眉道,“溜了。”

窦妈妈一惊。

三太太忙说:“不必担心。我已派人去找了。”

哪怕木蓉已经出了连家,这人也一定能找回来。何况三太太料想她不敢就这么走,逃奴的下场,可从来没有好的。

果不其然,二人才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婆子来报说,捉到木蓉了!

三太太霍然起身,看向窦妈妈。道:“妈妈可是随我一道去问话?”

这事既然牵扯上了玉真,那就是牵扯上千重园。如何处置,都得经过千重园那边。如今云甄夫人不在家中,事情理应由窦妈妈来管。

窦妈妈便也不推辞,站起身来跟着她一并往外走。

到了外间,若生正坐在那小口吃茶,见状也跟着直起身来,但她并不说要一起去见木蓉,毕竟这事牵扯上了男女私通,委实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该插手的,便是耳听口说,都十分的不合宜。

是以她只是道:“我去见一见四妹妹。”

三太太赶忙道好,让人领着她过去女儿那边,随即又吩咐人去连三爷那边传话,说人已经找着了。

待到若生一走,她便同窦妈妈一起去见了木蓉。

木蓉只怕是挣扎过的,头发散乱,一边脸也红肿着,像是挨了耳光,站在那几个来捉她的婆子跟前,昂着脑袋,好像只斗鸡。

然而当三太太跟窦妈妈一前一后出现在她面前后,她的气焰立刻就萎了,身子瑟缩了下,往后退了退,背脊紧贴上墙壁。

三太太摆摆手,打发了几个婆子去门口候着,而后转头来看向木蓉,沉着脸问:“你还知道怕?”

她身边几个大丫鬟里,她最看重的就是木蓉。

加上木蓉年纪比其余几个又大上些,她在木蓉的亲事上也没少费心思,可偏偏这丫头总说不愿意嫁人,只愿意一辈子在她身边伺候。

她虽然一贯将这话当玩笑话,但这心里也不是不感动的。

然而,今儿个木蓉打了她一巴掌,打得那样响亮。

三太太咬了咬牙,厉声呵斥:“你为何扯谎?”

只是扯谎也罢,偏偏她还跑了,这一跑可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心虚所致?

三太太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可有哪里对不住你?”

不过一个丫鬟,穿戴也都是拣了上等的,平素里除了伺候她外,半点重活粗活不沾手,上房里的小丫鬟们、婆子们,哪个见了她不是笑逐颜开,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木蓉姐姐?

“都说大恩如仇,果真如仇…”三太太闭上了眼睛,“你若从实招来,这事便罢了,你到底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些年,情分二字,终究不轻…”

可贴墙站着的木蓉,哪里真敢从实向她坦白。

有些话,是绝对说不得的。

三太太不知这些,只恨铁不成钢,冷声说:“你同那玉真是何关系,你以为如今还能瞒得住?他不过是诓了你而已,你何必为他闭紧了嘴不肯说?”言罢,她看了一眼窦妈妈。

窦妈妈便唱红脸,上前一步同木蓉道:“傻丫头,你莫不是还当他是个良人不成?这府里,受了他蛊惑的,又岂止你一人呀!你虽做了错事,但只要有悔改之心,三太太一向和善,定会网开一面的。”

可是,她们越说,木蓉这心里就越是不敢说。

玉真…她同玉真,有真情分?

木蓉对此嗤之以鼻,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察觉不到他接近自己是有意图的?但他究竟图的是什么,一点也不要紧。

最要紧的是,他能为她带来什么。

她冒险做事,为的可从来不是他,而是自己。

那么多回,她故意在三太太管氏面前说自己不愿意嫁人,只想一辈子留在她身边伺候她,将话都说得这般明显了--

可管氏,装聋作哑,全当没有听见。

还口口声声情分,和善,倘若她真的这般重情分这般和善,她怎么就不愿意抬了自己给三爷做个姨娘呢?

第205章野心(二)

木蓉越想越觉得憋屈,心中竟是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连三太太的,她只是觉得这事如果没有二房那位三姑娘出来搅局,就该成了。

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

她的运道,怎么就能差成这样?

玉真也委实太无用了些,三姑娘不过是个小丫头,他竟然也能栽在她手里,太不中用,太不成器!

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悠了半天,木蓉突然意识到,既然玉真都栽了,那她只要瞒下自己的那点心思,再将发生的事尽数推卸到玉真身上就是了。

嘴皮子不过上下两片,轻轻一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反正他们私下里见面的时候到底都说了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

她就咬死了是玉真唆使的自己,自己是叫他给蛊惑了又有何不可?再一想三太太跟窦妈妈刚刚说的话,她的胆子便稍微大了一些,而后将头一抬,手隔着薄薄夏衫在自己腰间软肉上,重重一掐。

这眼眶立刻便红了,再一张嘴,泪水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她哭哭啼啼道:“太太,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

三太太同窦妈妈互相对视了一眼,说:“好,那你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奴婢在太太身边呆了这么些年,奴婢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太心里最清楚。”木蓉哭得愈发伤心起来,“可奴婢从来也没见过玉真那样的人,他一笑,奴婢便不知所措起来,这脑子也混混沌沌。他说什么奴婢便听什么,除此之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这种时候,什么礼义廉耻,她都抛却在了脑后。

她深深知道,自己眼下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像是个没有脑子的蠢笨女子说的才可。要像一个叫男人迷惑。可怜又可悲的人一样。

毕竟,玉真可是千重园里的人。

那里头的人,随便挑一个出来。模样都比寻常人要俊俏上一些,便是连家人的皮相都不错,可也不是人人都能比较的。

她不过是个没有见识的婢女,说是叫“男色”迷住了眼睛。谁能不相信?

便是她心中指望着三太太叫自己哄到苜园,叫玉真玷污。从此落了把柄在自己手中,为了脸面名声活命虚荣,不敢死也不敢说出来,只能任由自己摆布。抬了自己做姨娘,让自己为三爷生下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