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家三姑娘的张狂名声,自打她到了年岁开始串门子走动时,便传开了。至今也没什么大变化。

若生早前性情不好,如今沉稳了些,却鲜少应人帖子,不去赴宴。自然有的是人说她张狂,不给面子。名声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几张嘴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索性不去在意,也就能落个痛快日子。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若生道。“计较这些,掉份。”

慕靖瑶大笑起来:“这倒是没错。”她看向了雀奴,一锤定音。“就喊姐姐!”

雀奴自幼就没被人和善对待过,陡然遇上这么两个人。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闻言心里头挣扎起来,是喊还是不喊,又要怎么喊。

半响,她发出蚊蝇似的细微声音来:“姐…姐姐…”

若生高兴极了,觉得这事终于进了一大步。

午后雀奴去进香,若生也一并去了,回途的半道上,雀奴说想四处转转,若生也不迟疑,让扈秋娘跟上,而后同雀奴坦然说了句:“你若不想呆在这,只管说,天大地大,你想去哪儿都成,但偷跑我可是要恼的。”

她说得太直白,雀奴猝不及防,傻在了原地。

若生笑道:“去吧,后山景致不错。”回过头,她叮咛扈秋娘说:“寺里看着平静,但还是小心为上。”她同慕靖瑶几个总在一处,出不了事,但雀奴那还得扈秋娘多看顾。

她自己则是没有兴致看什么景的,满脑子光惦记苏彧了。

不过倒也不全惦记他个人,偶尔还想想那群小乞儿,想想那桩案子。想着想着,她想起了那个圆胖的小和尚来。

没能带着元宝上山来,委实一大憾事。

她琢磨了下,去找了小沙弥闲扯淡。小和尚正闲着,见她掏出一盒窝丝糖来,舔舔嘴唇,笑得见牙不见眼迎上来。若生胡乱套着话,小和尚一边吃着糖,一边心不在焉地将话倒豆子似倒了出来。

若生拿出块素帕子递给他擦嘴。

小和尚脸一红,探出双小肉爪小心翼翼接过。

若生瞧着有趣,莫名想起若陵来,他要是再长大些,没准也是这样有趣的孩子,只可惜她没能瞧见。

她暗暗叹口气,身形忽然一僵,杏眼微眯,道:“小师父,我先前瞧见附近有个林子,入口立了尊石佛,听说里头的路不好认,不能胡乱进去?”

小和尚圆溜溜的眼睛一瞪,伸手摸摸头:“那片林子,路也不难认。”他打了个嗝,顿时胖脸涨红,显见得觉得自己失态了,半天才恢复了正常面色,佯装大人口气说:“但林子深处的路,还是十分难辨的,便是寺里的人,平常也不敢轻易深入。”

“小师父可认得路?”若生也吃了块糖。

小和尚摇头晃脑:“我走不远。”言下之意,路认得,可没法去深林。

若生听明白了,不说话,只是笑。

小和尚渐渐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试探着问:“施主您想去林子里?”

“想去呀。”若生不假思索地答道,又笑着问,“这糖可好吃?”

寺里日子到底不比山下,小和尚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尝到窝丝糖的滋味,哪里会觉得不好吃。

他正要点头,突然听见若生说:“哎呀小师父,方丈要是知道你吃了这一匣子糖,会不会罚你?”

小和尚一惊。

“你领我去林子里转转?”若生一副只要你带我去林子,我就不同方丈告状的表情,小和尚立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起了某位师兄的名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他对着若生眨巴眨巴眼睛:“佛祖在上,连三姑娘您可不能欺负小孩儿。”

若生弯起眉眼:“佛祖在上,我才请了你吃糖,哪里是欺负小孩儿?”

小和尚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领你去入口不远处转转?”

“甚好。”若生站起身来。

小和尚长长叹了一口气,可嘴里甜津津的,方才那股子后悔劲渐渐的,又淡去了。

糖真好吃。

过了会,人分明已悉数离去。角落里,却慢慢地踱出一个人来。

第232章尾行(Kinka和氏璧+)

若生一行人走至林子外时,风声忽然大作,一阵又一阵吹得满目苍翠哗啦啦作响,仿佛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但天光依然明媚,瓦蓝的天空,雪白柔软的云团,半点没有要落雨的迹象。

唯林中树木枝叶繁密,令人一眼望过去,只觉越看越深,似乎没有尽头,林子深处黑洞洞的,像一张巨大的兽口。

若生站定,笑看小和尚一眼:“小师父,带路吧。”

“姑娘…”绿蕉跟在若生身后,闻言有些踟蹰起来,轻轻唤了她一声。林子里黑魆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野兽,不过林子入口连着寺院,若有野兽出没,早就该封了才是。

若生安抚地侧目看了看她。

小和尚又叹口气,活像是暮年老人,失了活力。他抬起短短胖胖的腿来,朝石佛后头迈开了一步,眼瞧着这人就要往林子里去了,他们身后的小径上蓦地冒出个人来,急切地叫住了他:“小师叔!”

小和尚立即回头去看,若生几个亦循声望去。

逆着光,若生没能看清楚来人是谁,但看清楚了来人身上的那袭木兰色僧衣,再合着那声“小师叔”一琢磨,她心里肯定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小和尚惊讶地叫了声“长生”,然后问道:“你有事找我?”他说着,声音轻了下去,伸手摸摸脑袋,疑惑起来。长生论理并不用非得称他一声“小师叔”,是以长生这么一喊,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长生上前来,拦了他一拦:“小师叔,林子里路不好走。”

小和尚扭头来看若生。嘴里却还在同他说话:“我不往远走。”

长生又道:“没人往里头去,小师叔也别去了吧,过会万一迷了路,多不好。”

若生听着这话,悄悄将视线落在了林子入口的枯叶上,那上头的凌乱,并不是风吹雨打形成的凌乱。分明是最近才被人踩踏过。更何况。她和苏彧才撞见过长生从林子里出来。

这林子,怎么就成了没人往里头去的地方?

再看小和尚脸上的神情,对长生的话似乎并不觉得不对。

她不由心中生疑。趁着二人说话的间隙,大大方方四处瞎看,先将周围环境给看了个大概。结果仔细看过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地方恐怕普通香客往常也不会来。他们几个是沾了慕靖瑶的光,大喇喇的在寺里四处闲晃。不然大抵也不会走到这来。

“小师叔早些回去吧,起风了。”长生还在劝。

小和尚便又来看若生,他还惦记着自己吃过的糖和若生极尽厚颜无耻的话,不敢轻易说不去了。但小短腿已然开始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若生微笑:“既如此,就不进林子了,小师父快些回去吧。”她自己则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小和尚不管她。得了她的话后似如蒙大赦,拽了长生就要走。

长生却也没动。穿着僧袍的少年站得笔挺,像石塑般纹丝不动,他说:“小师叔你先走,我稍后便来。”

小和尚见状,还以为他是忧虑若生转眼就要反悔,好替他挡一挡,面上不由露出感激之色来,屁颠屁颠先跑了。长生这便来同若生说了一通林子里的路不好,平常也没人敢胡乱进去,这林子已经许久没有人气了,请她千万打消了进林子的念头才好云云。

听了半天,若生却只回了一句话:“你跟了我们半天,就为了说这么句话?”

长生一愣,面色微沉,嘴里没了话。

若生想起自己刚才正哄了小和尚吃窝丝糖,结果眼角余光瞟过,突然瞥见了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唬得出了一头白毛汗,心里头还有些发麻,冷笑了声:“长生,你不认得我,我可还记得你。”

当然,在苏彧提起之前,她是半点也没认出来。

不过当着人面,这架子还得端起来。

她故意绷着一张脸,又说了句:“你跟着我们,有何企图?”

长生转头看了一眼小和尚消失的方向:“我担心小师叔。”

口气并不似作伪,若生也乐得相信他,因为她真正觉得奇怪的不是长生为何鬼鬼祟祟尾随他们而来,而是长生为什么要在这林子的事上撒谎。

“我第一次在寺里遇见你时,你正从林子里出来。”若生道。

长生笑了笑:“阿弥陀佛,小僧前些日子偶然救下了一只兔子,遇到施主时,正是小僧将其放生之时。”

若生听着他胡诌,并不点破他其实还未正式出家一事,只从善如流道:“师父真是慈悲心肠。”

长生再请她回去,她便也应下,不再说进林子的事。

走出一点,他忽然问起了苏彧可是已经离开半山寺,言语中隐含几分纠结。若生没有错过,却想不透彻,她告诉了他苏彧的确已经离开,长生便长出了一口气,既像是叹息又像是松了口气。

傍晚时分,苏彧留在寺里的人来见了她。苏彧临走之前有言,该商量的都先同若生商量,几个人便都老老实实来询问她的意思。先前她故意引出长生,为的就是给这几人看,长生十有八九有问题,得留心。

故而她跟长生一散,便有人跟上了长生,然则并未发现什么。

另一个则问,是否要入林子一趟。那林子看着并不很大,眼下天色未黑,去一趟也好,若生应允了下来。

可是——

走进林子的那个人,直至月上梢头,仍未回来!

若生难以再平静下去,将将要大张旗鼓寻人,这才总算见了影。顶着满头大汗,原本身板挺拔的人佝偻着脊背,大口喘息着,摇头摆手说:“姑娘,那林子的路的确难走,小的差点以为遇上了鬼打墙!”

“走到尽头了?”

“还不曾,天色一黑,更没法走,还得等明儿个五爷来了再去看一看。”

论认路,若生认得的人里头,苏彧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她点了点头,打发了众人下去歇息,自己却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半日才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可眼睛方闭上,她就听见窗户上发出了两声轻响,像有小石子敲击在上头。

第233章入林

心神一凛,若生下意识去看绿蕉,但夜里歇得迟,绿蕉困极而眠,眼下睡得正沉,甜梦正酣,并不曾叫这点动静惊醒。

若生便没有喊她,只屏息去听窗外的动静,可响了两声后,她再去听外头便安静了下来,方才那一瞬听见的声音,恍若错觉。她微微坐起身来,掀开了被子一角。这时,窗外响起了一道她熟悉的声音。

声音很轻,若生却当即长舒了口气,是苏彧到了。白日里苏彧的人快马去给他递了消息,他今儿个定然会想法子来一趟,不过这个时辰…若生翻身下了床榻,就着屋子里昏暗的光线推算了下,暗暗叹了口气,快步走到窗边,摸黑打开,轻声叮咛着要苏彧后退,将窗子向外推去。

苏彧果然就站在窗外:“你一直醒着?”

他方才出声唤她,声音并不响,若生却是立即便来开了窗。

“忧心长生的事?”话音刚落,他在幽暗中又问了一句。

若生趴在窗口,仰头朝着天空打量了一眼,远处隐隐约约见了一缕白线,但星光还未散尽,冷月亦在天上。她压低了声音,不答反问:“一进三更天便出了门?”

半山寺离得不能算远,可真要走起来,却也不近。

苏彧道:“寺门已经开了。”

言下之意,时辰已经不算早。若生没言语,但心里念着他来回奔波,有些不忍心,摇摇头说道:“左右天色都还未亮透,先坐下歇一歇吧。”

林子深处道路难行,底下的人已有回禀。虽说提灯前去也可,但终归不及白日里就着明亮天光来得妥当。眼瞧着头顶星光即将隐去,略等片刻也好。苏彧点了点头,若生便将窗子一关,披了件外衫蹑手蹑脚出门行至檐下同他站在了一处。

清晨天凉,她只立了须臾就觉得小腿生寒,站着也累人。索性就地一蹲。仰着头看苏彧:“你觉得那林子里有什么?”

苏彧低头看了她一眼,蓦地身子一矮,也在她边上蹲了下来。懒洋洋道:“除了鬼怪,什么都有可能。”

若生小声嘀咕:“多带两个人。”

苏彧头也不抬:“到底还得靠我,带了不过累赘。”

“少瞧不上人。”若生闻言,忍不住嗔了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多个人多个法子。总比你单枪匹马去闯强。”

苏彧静了一瞬,忽然轻笑了声:“你是因为不能同行,所以心里放心不下?”

那林子里也不知道有什么,路也不易走。若生去了帮不上忙,是以打从一开始便没打算真进去,苏彧也清楚。脑子一转,就想了个透彻。

若生被他戳破了心思。面上不由得微微一热,好在天光不够明亮,也无人瞧见。破罐子破摔,她干脆直言道:“就是放心不下怎地,你带一个是一个,总强过不带。”

苏彧笑着,没说话。

及至天色蒙蒙亮,他看着若生进了屋子,准备动身往林子去,也依着若生的话,带了个人,带的就是昨儿个傍晚已经进过林子一趟的那一个,名唤丁老七。

丁老七昨天进去了一回,好不容易才摸着黑出来,如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道:“五爷,那林子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走到后头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分辨不清,哪个方向进的,哪个方向出,全糊涂了!”

苏彧站在林子入口处的石佛旁,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

丁老七以为他漫不经心的,没将自己的话当回事,顿时冒出一头冷汗来,斟酌了下还是又说了一遍。

苏彧这才抬眼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好手好脚囫囵身子出来了?”

“…五爷,不能这么比…”丁老七怔了怔,背上也见了冷汗,黏着衣裳很不舒服,穿林而过的风一吹,他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苏彧却在石佛身侧低下身去。

丁老七不明所以,顶着一头雾水悄悄去看,结果只瞧见苏彧横手一扫,将地上的东西给收了起来,但惊鸿一瞥间,他还是在微弱的白色天光底下看见了一点——那是五爷的骨牌。

他忽然间了悟,五爷这是在卜卦。

然而丁老七一想,五爷进个林子还这般郑重其事先请了卦再进,难道这林子里真有什么古怪?再一想自己昨儿个跟个无头苍蝇似的满林子乱转悠,差点就没能转悠出来,他这一脑门子的冷汗霎时差点凝成了冰霜。

“走。”

这时,晨风将苏彧清越的声音送入了他耳中。

丁老七咽了咽唾沫,连忙收敛心神,稳稳答应了一声“是”,抬脚跟上了苏彧的身影。

初秋的清晨,寒意渐起,山里更甚,林间尤凉。

苏彧朝里沿着小径走了一会,便觉这林子里极静,因为太过安静,寒意就愈发浓重起来。草叶上的露水,也还未曾经过太阳照射,仍是晶莹剔透,冰凉凉的一滴,悄无声息地坠落,沾湿了二人的裤袜。

凉意从脚底板上升,一路侵蚀到了脊梁。

苏彧让丁老七先行领路,沿着他昨儿个走过的路线先走一遍。但丁老七记得的路却不多了,他昨儿个走至后半段已有些慌张起来,过了大半夜更是想不大清楚。

俩人在林子深处停下了脚步。

周围的草木已比入口处繁茂了许多,树更高大,树冠也更茂盛,虽时已入秋,但葱茏尤胜夏日,只是因为树木生得高大繁密,他们头顶上的光线便愈发昏暗了下去,外头的天,却一定已经大亮了。

苏彧沉着脸没言语。

丁老七便也大气不敢出,更别说吱声。

忽然,林子上空掠过了几只飞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声,振翅飞远。

苏彧道:“向北走。”

丁老七尴尬了,他连北在哪都分不清。

他便只能一路跟着苏彧走。

渐渐的,苏彧的脚步变快了,且越走越快,翠绿的草叶在二人脚下发出簌簌响声,响成了一支曲子。

苏彧突然停下。

丁老七一个不慎,差点撞了上去。

“老七,这地方你昨儿可来过?”苏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