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低着头,抽噎着说:“公主当时嚷着要民女的血…”

四周一寂。

嘉隆帝倒吸口凉气,想起了薛公公,下意识看向浮光,却见她在若生说出这句话后面色大变,不由得便信了五分。

浮光回过神来:“你敢不敢对天发誓?”

时人敬畏神明,赌咒发誓的话,并不可乱说。

她猜着若生不敢,却不料自己话音刚落若生便将手举了起来,哽咽着发了个若说假话便五雷轰顶的毒咒。

浮光长公主目瞪口呆。

嘉隆帝信了八分。

再者话有假,若生身上的伤可是真真的,别说当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瞧见了浮光长公主手中的凶器。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我?”浮光气得面目狰狞,不顾皇帝和云甄夫人都在场,要冲到若生跟前去。“不过是连家的一个臭丫头——”

若生连忙就地跪倒,哆哆嗦嗦地打断了她的话:“是我、是我自己划的…公主若是生气便杀了我吧,不干连家的事…”

浮光长公主猝不及防,栽进了坑里:“连家算什么。我不止要杀你还要杀——”

“混账!还不住嘴!”嘉隆帝震怒,“来人带公主下去!”

浮光长公主这才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自己越是恼火,越显得无理取闹,不打自招。她慌忙哀求起来:“父皇我错了,我错了…”

可为时已晚了。

嘉隆帝将她困在了宫里,一面命刑部彻查薛公公。

这事瞒不住,很快东宫也听见了风声。太子先时还笑,说八成是刑部抓错了人,可后来一探听,是真的,不由得便变了脸。

他原先以为是昱王暗中作梗想要陷害自己,哪知竟是浮光!

太子又惊又恨,忍不住暗中添了柴。

浮光长公主唯一能指望的人。只剩下嘉隆帝,但嘉隆帝对她也已不再信任。换了过去,她也许也还能冲云甄夫人求助,可这一回,别说求助了,云甄夫人不踩她一脚已是极客气。

*****

是日傍晚,若生和姑姑回到连家后,她爹知道了她受伤的事,当下心疼得眼泪都要下来,说要将坏人吊起来拿鞭子抽一顿。然后一边问坏人是谁,一边就要张罗着找鞭子,要粗的,还得坚实!

若生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装饿,哄了他去厨房监督婆子熬粥。

粥熬得了,他便来监督她吃粥,一碗又一碗,语重心长地说歪理:“多吃两碗伤口才能好得快!”

若生喝得肚皮溜圆,他才作罢。让人撤了饭桌。

结果可好,到了夜里若生就睡不安生了,频频起夜…

折腾了两回,她睡意全无,索性打发了值夜的绿蕉只管去睡,她自己披了件外衫点了灯推门出去,坐在了冰凉凉的台矶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花影阑珊。

头顶上月明星稀,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和父亲坐在廊下看星星的日子。

那时候的星星,真亮呀。

想一想,她的眉眼都弯了起来。

忽然,身后掠过了一阵风。

她心神一凛,立刻就要站起身来,却不防肩头多了只手,将她往下按了按,“坐着吧。”

“苏大人,你可知道夜闯民宅的人该如何称呼?”

“嗯?”

“贼。”

“在下还是倾向于梁上君子这个称呼。”

“…”若生坐定,“苏大人想偷什么?”

苏彧口气淡淡:“偷人。”

“…”

他掏出一个瓷瓶来:“好人难做,送药还成贼了。”

若生打着哈哈:“苏大人太客气了。”

“疼不疼?”苏彧看向她的脖子。

若生老老实实说:“疼。”

苏彧冷笑:“该。”说完开始一本正经地训她,“你有多少本事也敢胡乱往自己身上下狠手,也不怕手一偏,把命丢了。”

若生讪讪:“这叫急中生智。”

苏彧把装着药的瓷瓶塞进了她手里:“莽撞当是智,元宝都比你会护着自己。”

“她肖想雀奴。”

苏彧瞥她一眼,没吭声。

若生叹口气:“她还肖想我。”她学着浮光的样子,伸出手指划过苏彧的脸颊,眼神迷离地道:“这眉眼,生得可真好。”

“毒妇!”苏彧骂了句。

若生失笑,忽然笑意一敛,催他:“苏大人,时辰不早,您赶紧回吧。”

苏彧愣了下。

“我就不留您了。”

“…”

若生尴尬:“人有三急,有话下回再同您细说…”

第259章魇

这天夜里,浮光长公主却一直未能入眠。

薛公公牙关咬得再紧,也还是禁不住重刑,临了临了一口气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了。刑部便立即上奏嘉隆帝,把事情给禀了。

折子上写得细致,嘉隆帝看得也小心。

他原本虽对浮光长公主生了气,但是心底里还是盼着这事同她没有干系的。有浮光的时候,他年纪并不大,初为人父,手忙脚乱,只觉得眼前这米分雕玉琢的一团很是令人喜欢,便忍不住将她捧在掌心里疼爱。可后来,他愈发得忙,见她的时候也不多,更不必说教导。

好在宫里头多的是人照料她,他只要纵着她就行了。

谁知一来二去,由得她成了个娇纵性子。

可娇纵怎么了

谁家被父亲捧在手里长大的姑娘不是娇滴滴的

错就错在,她不是寻常姑娘,而是大胤的公主殿下。

嘉隆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折子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看反复地不愿意相信。

杀人,取血,数十条人命

她怎么敢

“啪嗒”一声,他用尽全力将手中折子给掷了出去,任它在地上摔了个狼狈不堪,犹如他此刻的心境。

内官随侍在旁,见状连大气也不敢出,屏息立在那,像个假人般,一动不动。

嘉隆帝蓦地一拍桌案,咬牙道:“出去”

内官连忙恭声答应了个“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嘉隆帝望着虚空中微微摇晃着的珠帘,长而重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口气叹完,他像是老了好几岁,神情一下子便萎靡了下来。.千千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暗,重重宫闱间,亮起了无数灯火。他孤身坐在那,一坐就是大半天,陪着他的只有地上那一张折子。

良久,他又叹一声,站起身来,传了宫人入内,回寝宫安歇去了。

翌日,他照常早起上朝,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端倪。

下了朝后,他亲自去见了浮光长公主。

嘉隆帝一路上没有半点异常,及至浮光长公主面前时,也同往常没什么分别。是以浮光长公主一见他,便以为他是来放自己回去的,当下笑了起来,迎上前请安,道:“父皇,儿臣知道您定不会冤枉儿臣”

“你先坐下,朕有话同你说。”嘉隆帝也跟着笑了一下。

浮光一怔,迟迟疑疑落了座。

嘉隆帝便道:“听说你想见薛公公”

“是”浮光听到薛公公,眼神不由躲闪了下。

嘉隆帝看得分明,面上笑意渐渐淡了:“他在大牢里。”

“大牢”浮光长公主骇然,“他、他我”

嘉隆帝定定看着她,没有再言语。

她慢慢张大了嘴,眼睛也瞪圆了,而后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父皇,不是我,不是我”

嘉隆帝不动,不语,任由她跪倒在自己脚边,抓着自己的裤管不肯撒手,面上渐渐没了表情。

浮光长公主苍白又无力地辩驳着,可越说越是暴露无遗。

“罢了”半响过后,嘉隆帝终于开了口。

浮光长公主哭得面上妆都花了,仍没有噤声。

嘉隆帝突然掏出了件东西来,砸在了地上:“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浮光长公主抽泣着低头一看,碎裂的瓷盒间,是胭脂

这是用人血做的胭脂。

花汁制的胭脂,她已经许久不用了。

“父皇”浮光长公主看着一地狼藉,语塞了。

嘉隆帝沉声说了句“孽障”,转身拂袖而去。

“父皇”浮光长公主扑在了地上,急声呼喊,嘉隆帝却再不曾转头看她一眼。

她哭得面目扭曲,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追他,可宫人们却当着她的面,将大门给缓缓闭合了。她趔趄着冲过去,却只差点叫门夹了手。

颓然坐倒,浮光长公主煞白了一张脸。

案子了结的那一日,帝姬浮光,成了历史上出名的毒妇浮光,后人记得她的,也仅仅只剩下一个“恶”字。

她想以美色动天下,最终却以数十条人命震惊了世人。

然而,她终究是大胤的帝姬,不是个普通人。

尽管嘉隆帝褫了她的封号,定了她的罪,但她的命保住了。

公主府再不能住,但一方小小的容身之地,嘉隆帝愿意给她,她总不至于露宿街头。她身边,甚至于还有个婢女伺候。

只是自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她。

因为第三天,她便死了。

其实自那日嘉隆帝拂袖而去后,她便有些魔怔了。

被褫夺了封号和府邸后,她更有些疯癫了,不分白天黑夜,总说有人要来抓自己要谋自己的命,又说闹鬼,鬼要吃人。照照镜子,她便说镜子里的人是妖怪,生得丑陋无比,抬手就摔了镜子。

转过头,她说自己身上发臭,让唯一的婢女烧水给自己沐浴,拼命洗刷,把皮都刷破了也不停手,直刷得血肉模糊。

那日之后,她便死了。

婢女说,是自尽的。

但也有人猜测,是婢女杀了她。

不过大恶之人死了是高兴事,谁也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嘉隆帝倒是伤心了一回,可伤心之余又暗暗松了口气。

半山寺则最是无辜,被牵累了一回,封了山门,再无香客,从此人烟寂寥。

原想出家当和尚的长生也走了。

他走的那一天,苏彧和若生都在。

天气已经有些凉,原本如泼似溅的花也都慢慢谢了,只余下零星几朵还赖在枝头不肯动。

若生屈指一算,她爹种着玩儿的那丛蟹爪菊倒是要开了。

一旁,苏彧和长生在秋风里说话。

长生说他要回一趟平州。

跟着若生一道出门来的雀奴听见了,面上若有所思半天,踌躇着来问她,她是否能和长生同行去一次平州。

若生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雀奴有心结在平州。

她连夜让人为雀奴收拾了行囊。

绿蕉惴惴,问她若是雀奴走了就不回来了如何是好。

若生轻抿一口杯中温茶,笑道:“我让人给她收拾的细软,足够她在外头过日子了。”

“姑娘”绿蕉闻言怔了下,到底是不明白若生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60章花开了

回过头,若生又派了几个人和扈秋娘一并护送他们回去。苏彧知道了,拦着没让她派人,说京里多的是她用人的地方,护送的人就从他手底下挑。

若生略一想,没同他客气,便只派了扈秋娘同去。临行之际,她私下又叮咛了扈秋娘,如若雀奴事后不愿回京,也无妨,随她去便可,但得留个心眼跟上去看看她最后在哪安置了下来,过得如何。

扈秋娘一一答应下来,这才随雀奴出了京。

人走不久,连二爷栽的那丛蟹爪菊也果真开了花。他乐颠颠地逢人就说:“开了!开了!我终于开了!”

谁也听不明白,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