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在长安城的老宅子已经很久没有过主人了,只留了几名老仆看着,还是曾经追随过卫老爷子的仆人,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的,还有瞎了眼睛的。

卫华显然被这么凄惨的仆从给吓坏了,一路都紧贴着卫夫人,倒将卫初阳给逗乐了。

“胆子真小!”倒是你娘胆子比你大太多了。

她从来没办法将卫华当作一母同胞的弟弟,因此卫夫人很能明白闺女的未竟之意,瞪了她一眼,将惊惶却欲从自己怀里脱出来的卫华又往怀里揽了揽,“华哥儿别听你姐姐瞎说…”

卫初阳就不明白了,不过是个丫头生的孽障,她娘怎么就看的如珠似宝。难道忘了春红当初带给她的难堪与伤心了?

这年代就是流行原罪,流行株连。至少卫初阳很难做到卫夫人这么冷静理智,将卫华与春红的血缘关系剥离。

就算是卫华的目光看起来是无辜而胆怯的,但卫初阳却觉得,他的出生本身就代表了她父亲对她母亲的背叛,而卫华的存在就是提醒着她别忘记了这件事。

娘亲忘记了没关系,自欺欺人的认为卫华是自己生的也没关系,卫初阳都替她记着呢。

她不是十岁的小姑娘了,虽然不曾亲自参与过女人的战争,但到底已经能明白其中的微妙感情了。

而且她也想过了,要是将来自己成亲了,萧衍也有这种事,她是绝对会将萧衍阉了,然后休夫的,省得这日子过的就跟吞了苍蝇似的,想起来就犯恶心。

卫初阳全然不在意卫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管对她什么态度,那都是她亲娘。她已经笑嘻嘻与府里这些老仆打起了招呼。

“你认识欧伯他们?”

卫夫人很诧异。

“现在就认识了啊。”

卫初阳一一问过这些老人家,还端出准备长聊的架势,卫夫人就不明白了。

她一个小丫头,与这帮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有什么可聊的?还不如跟着她去打扫内宅呢!

不过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卫夫人使唤不动闺女。

若是有人动用武力袭击卫夫人,卫夫人相信闺女绝对能够舍命相搏,护她周全。但若是让闺女跟着她做些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情,那还是想都不要想了。 

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卫初阳的怪僻,她会做这些事,但不代表她愿意花时间去做。卫夫人也试过让闺女管理内宅,结果她倒似得了一队军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立刻写了满满一页纸的规矩,让识字的丫头在院子里召集仆人们读了一遍,之后严格招待。三天之内,就有不少丫环婆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挨了板子。

卫夫人瞧着以她管家的方法下去,没半月府里的仆从有大半都要挨板子,只能紧急喊停了这件事。

她企图要让女儿明白,管家与管理军队是不同的,不能将管理军营的那套搬到家里来,没想到闺女全然不同意:“同样是一个集体,难道就因为家中仆从偷奸耍滑就要姑息迁就?”

卫夫人心中隐隐升起个念头:闺女这个性子,太过刚烈。从来过刚易折,现在她还小,总也不明白,也许要到自己吃了大亏,栽了大跟头才能明白太过刚烈,不懂得转圜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为了磨她的性子,卫夫人便想趁着她还未回新甸的功夫,教她女红。

没想到这一次,卫初阳倒没有抗拒。

卫夫人激动坏了,只当闺女开窍了,看着闺女以学武习文的专注态度练习缝衣,而且进步神速,三天之内缝出来的针脚细密的就好似小丫环们练习了一年的水平。

正当卫夫人准备将自己平生女红手艺倾囊相授之时,卫初阳不学了。

“老爷子要求我与师兄都要有生活技能,但凡要求到人的,都必须要自己学会。以后万一出门在外,衣裳破了我也不能找人去缝吧?!”

卫夫人:“绣花也算是一项生活技能吧?”

卫初阳利落起身,带着三分不屑:“无用的技能,学来浪费时间吗?”

卫夫人:“…”

臭丫头!这么说来,你娘我一生中有很多时间都在绣花,岂不是说我一直在浪费时间?

卫夫人又有了扔茶盏的冲动。

这事儿真要掰扯起来,是说不清楚的。跟卫初阳讲理,只会被她的歪理气到吐血。

卫夫人早几年就已经放弃跟女儿讲道理了。每次跟女儿讲道理她都惨败,气的她暴跳如雷,还不如忍一忍罢。她假装不曾瞧见卫初阳跟老兵们聊的热乎,带着一众丫环婆子与卫华往后院去了,卫华在她的臂弯里好奇扭头,见姐姐与一名瞎了只眼睛还断了条胳膊的老仆说笑,那老仆可怕的面容漾起笑容,面上疤痕交错,卫华吓的打了个冷战,立刻缩回了脑袋。

“华哥儿可是冷了?”

卫华摇摇头。

他只是不明白,阿姐怎么能跟那么可怕的人相处愉快,有说有笑呢?

卫府后宅里,随着卫夫人一路走过,她想象之中的荒芜破败全然没有。相反,老宅子被打理的很好。途中所见花木葱盛,地上青砖被扫的干干净净,显然是一直有人悉心照管。

她原以为这帮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们打理起宅子来定然会有所懈怠,且必然照管不周。似乎这一点上,他们与不喜女红却能够专注学习缝衣服的卫初阳有异曲同工之处。 

卫夫人忙着指挥丫环们归置东西,派婆子上街采买果蔬肉菜;卫初阳忙着与老兵们谈天说地,听他们各自在战场之上的经历,当时战况天气都细细问起,说不定下一次与章回之交手,也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而卫佑早在入城之时就去宫里求见了,连家门都不曾入。

这一夜的卫家老宅子里,还是十分平和的。

卫佑还未从宫里回来,跟去的侍卫传话,宫里有宴,将军恐怕要晚些回来。

卫夫人带着一儿一女吃饭,席间女儿吃的风卷残云,儿子数着米粒细嚼慢咽。

“阳儿,你就不能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倒也不能说卫初阳吃相难看,她下筷子的频率也不快,而且并非吃的很狼狈的样子,相反她的吃相甚至还称得上赏心悦目。但速度太快,一眨眼她碗里的米饭就空了。

简直是个半大小子的吃饭速度。

卫初阳眨眨眼,知道这是自己的吃相被亲娘嫌弃了,再看卫华那数米粒的吃法,她忍不住嘲讽:“这小子的吃相跟个姑娘家似的,穿上裙子戴上花儿就可以出嫁了!”难道她不漠视卫华,但出口的话却绝非友善。

无端躺枪的卫华端着大半碗米饭,连菜都不敢挟了。

他也听出来姐姐贬损的话,心里委屈,眼眶里就带了几分泪意。

卫初阳一见他这模样,肚里就来气。

他若生来是个小爆脾气,听到卫初阳的话跳起来跟她理论,卫初阳大略还会觉得他颇有几分小男子汉的气概,大概也没这么讨厌他了。但他每次都是眼带泪意,从小到大都要往卫夫人怀里缩,不知为何,卫初阳压根就没办法对他友善起来。

更不论他的出身那么的见不得人。

卫初阳倒不觉得他娘是丫环,他就出身卑贱了,只是单纯因为他娘爬床这事儿太过无耻,而对他难以生出喜爱之情。

谁会对一件丑闻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心怀喜意呢?

卫夫人“咚”的一声将碗砸到了饭桌上,儿子与女儿这下终于都消停了。

卫华是睁着一双泪眼受了惊,卫初阳却默默的转过头…又添了一碗饭。

卫夫人简直觉得昔年她执意要嫁卫佑,她娘的话一点也没说错。

“…咱们这样人家,哪有闺女嫁武夫的?武夫说得好听身有功名,说的不好听,粗蛮不知礼。你此时还觉得自己有教养,若是跟个粗蛮武夫一起生活个几十年,到时候恐怕也成了个粗蛮刁横的妇人,又哪里还记得娘亲曾教过你的礼仪呢?”

她原本也算得上温柔知礼,可是自从生了卫初阳,在养大她的这十几年时间里,被这丫头一次次挑战底线,最终到了今日,她连原有的仪态也保留不住,时不时发一回脾气。

原来她娘真的没有错。

尤其是回到长安,卫夫人近乡情怯,想起昔年与娘家决裂,最终嫁给了卫佑,追随他远去凉州。如今一别多年,到了长安她却连给娘家报封信的勇气都没有。

就算是卫佑如今擢升二品,她也是钦封的二品诰命,可是比起娘家世代书香,武将家眷到底有失底蘊。

卫夫人想至此,饭也不吃了,坐在那里就开哭了起来!

反正已经失仪了,反正已经发脾气砸碗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哭个痛快…

卫初阳没被她娘砸碗吓着,反被她娘亲大哭的模样给吓着了…

第六章

驻边武将回京,家中世代武勋,近来又立过赫赫战功,因此卫佑见完了真宗帝,便去领宴。

卫佑只是在陛见之时跪着回了几句话,出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打了胜仗,父亲为国捐躯,多少年没回过长安城,但真宗帝的态度可算得上极为冷淡,连句热乎话儿都没有。与圣旨之上的花团锦簇赞赏有加全然不同。

卫佑在心里猜来猜去,也没个结论。

他往领着自己去参宴的小宦官手里悄悄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那小太监正是麟德殿里跑腿的,人特别机灵,这种好处也没少拿,立刻便唉声叹气的安慰他:“将军有所不知,自打去年秋天,宫里的梅妃娘娘没了,陛下就提不起精神,一直在养病呢。”

卫佑总算明白真宗帝那副病恹恹的原因了。

他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他惹出来的圣怒,那就没所谓了。

小宦官拢着袖子将荷包摸了又摸,猜测着里面沉甸甸的东西是金的还是玉的,暗想当武将的大约比文官们要豪爽些,说不定就是个值钱玩意儿。心中高兴,就又神神秘秘奉送了个消息给卫佑。

“皇后娘娘近来十分喜欢召集各家夫人贵女进宫赏花呢。梅妃娘娘去了,陛下身边总还要有人陪伴的。”他略有深意的瞧一眼卫佑。

对方若是明白人,此刻必定极为感激。

等了一会儿,没在卫佑脸上发现感激之类的情绪,小宦官颇为失望:到底是带兵打仗的,于朝中之事上就少了些灵透劲儿!

卫佑直等进了开宴的春熙殿,才醒悟了过来:感情这是小宦官在向他暗示,宫里要添新人了,他家若有闺女就赶紧走皇后的路子。

他暗自失笑:自家闺女若是进宫,就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卫将军这是笑什么?”

兵部侍郎夏蘊成迎了上来,卫佑便上前与之打招呼。

他与夏蘊成也算得少年相识,交好一场,违暌多年,正好就京中之事多聊一聊。

等到宴开,却只有太子主理,不见真宗帝露面儿。

与卫佑左近的大人们都纷纷表示:自从梅妃娘娘没了之后,大家都习惯了在各种场合不见真宗帝,就连递上去的奏折上有时候也只有骠骑大将军的批复。

习惯就好。

卫佑听着新鲜,还没听过哪一位大将军能得圣上如此看重,竟然连折子也批复。也不能怪卫佑的消息滞后,卫家多年都在河西府与西辽人苦战,与京中风云是半点边都不沾的。

得左近同僚科普,他才明白如今朝中权势日盛连太子都能压一头的,却原来是真宗帝身边的太监。

这件事太过稀奇,卫佑装了满腹的疑问,准备回家先跟卫夫人提点一下,进门就瞧见了卫夫人两只肿成桃子的眼睛。

“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的目光从卫夫人脸上扫过,很快便直逼卫初阳。

卫初阳本来想说“不关我事”的,不过想想卫夫人在餐桌上哭的惊心动魄,撕心裂肺,已经暗自检讨了好几个时辰是不是自己的错,虽然还没找到原因,也只能默默背了这个黑锅,尴尬一笑便溜了。

——有人接手安慰,她正好可以下场了。

卫初阳平生不爱流泪,更怕遇上大哭的妇人。尤其是卫夫人的眼泪。

还是卫佑了解卫夫人,知道也许回到长安触动了卫夫人思家的情肠,安慰起老婆来也驾轻就熟:“…要不改日我往岳父府上递个帖子,咱们也带着孩子去瞧瞧岳父岳母?”

卫夫人想起那年与家中绝裂,扭头扑进卫佑怀里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到底因为卫夫人这一哭,卫佑忘记了提醒卫夫人宫里的事情。他才回到长安,忙着去适应新工作,天没亮就要起床去上朝站班,回来还得去工部跟那帮工匠们讨论武器。

这几年大周边境都不太平,西辽是打退了,但东辽,吐蕃,海寇…总有打不完的仗似的,兵器的改良全靠一帮工匠们不过关,还得是上过站场的将士们更有建设性的意见。

这也是工部尚书为何在他第一天上朝就跟兵部借了他去的原因。

卫夫人到底也没敢亲自上娘家的门,派了四个体面的婆子,准备了四抬礼物送往娘家,结果…婆子们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了。

连杯茶也没喝到。

据说婆子们被挡在娘家门口,看门的小厮客客气气将温老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老夫人说,温家门上没有姓卫的亲戚,还请回吧!”

就为了这句话,卫夫人又在家哭了一天。

卫初阳这次知道了原因,联想前几日卫夫人哭的伤心难禁的模样,很有种去砸了外祖家门的冲动。不过她到底还是委婉请示了一下卫夫人:“要不,我去趟外祖母家?”

卫夫人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丫头憋着坏,说不定想行凶,要是打上门去,她娘不得更恼她了?连个闺女都教不好,还敢回娘家来?

“你不许去!哪里都不许去,在家乖乖呆着!”

卫初阳许是被卫夫人最近哭泣的频率给影响了,这次居然真的很听话,哪里也没去,也没说什么噎人的话,默默退下去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从来不是按着卫夫人的想法而进行的。她越害怕什么,就越容易发生什么。

卫家人进京的第八天里,接到了宫里皇后的帖子,邀请卫夫人带着卫初阳进宫赏花。

卫夫人将卫初阳按在自己的妆台前给好生妆扮了一回,卫初阳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满脑袋越来越多的花钿钗环,忍了又忍,就连最不喜欢的半臂襦裙都上了身,颜色还是她从来不会往自己身上搭的淡粉色。

她瞧着镜子里那个上了妆眉头拧的死紧的自己,在拆了这满头的首饰与惹的卫夫人大哭之间选来选去,最终咬牙忍下了这身装扮。

卫夫人难得意外的收获粉嫩嫩的女儿一枚,连日来的阴霾心情终于稍稍放晴。

她直接忽略了闺女的臭脸,在去往皇宫的路上一再叮嘱女儿:“你千万不要说话!不要多说话!如果有状况,就笑,多笑笑总没错!”

卫初阳穿着曳地长裙,顶着满脑袋首饰,朝卫夫人呲牙露出个十分傻气的笑容来:“我晓得,我一定好好笑!”态度是十二万分的诚恳,只是如果忽略了她脸上恶意的蠢笑,倒也算得上美人一名。

母女二人进宫之后,卫初阳倒保持着在陌生环境一贯坚持的警惕,该行礼是行礼,但凡有需要开口应酬的,只需要卫夫人出面即可,全程保持礼貌浅笑。

她是常年练武之人,身形纤长修挺,穿着女装竟然别有一番洒脱飘逸之姿,又加之容貌出色,倒引的皇后多看了好几眼,还赞了两句。

其余官眷们带进宫的贵女们大部分是从小在长安城里长大的,大家往常都在一个社交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猛然瞧见卫初阳,便忍不住暗暗打量她。

她五感皆灵,却只假作不知,由得人家打量完了,在几步外闲话。间或耳朵里能听到关于自己的议论,也只当作轻风过耳,毫不萦怀。

卫夫人没想到竟然在宫里遇到了自己家二嫂,有心上前去打招呼,但整个长安城中都知道她当年与娘家决裂之事,而温二夫人也有心与她保持距离,只作视而不见。

就连侄女温慕莲似乎也事前得到了温二夫人的指点,看到她也早早避开。

这还不是最难堪的,倒是卫初阳听到有人问起卫夫人可是温府的人,温慕莲竟然充满鄙夷的撇清:“我们府上怎么会有忤逆父母的女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之意:“卫夫人?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姓温的,我娘可没说过我有可姑姑…”

卫夫人姓温。

卫初阳早知道。

她所熟知的乃是成为她母亲的这个卫温氏,而非成为卫温氏之前的温氏。那段光阴属于另外一个家庭的记忆。

不过现在很显然,温家视这段记忆为耻辱,早已经假装抹去了卫夫人曾经在温家的存在。

她冷冷扫了一眼温慕莲,后者似有所觉,抬头朝她绽出一个浅淡有礼的微笑,扭头便夸张的抚了抚胸:“吓死了,方才姓卫的看了我一眼,她不会听见了吧?”

温慕莲的同伴估量了一下二者之间的距离,短促一笑:“那么远,她又没长着顺风耳,你想多了!”

然后,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卫初阳便将宫门口迎接温二夫人以及温慕莲的温敬砚给揍了。

温敬砚乃是温二夫人的嫡长子,今日送了母妹进宫,直等母妹从宫里出来,从朱雀大街走过,准备回府的时候才与母妹分手。

他自己不想早早回府,便索性在街上再逛逛。

走过两个巷子,便见到一个长巷入口站着个笑盈盈的姑娘,看她身上衣衫首饰,价值不菲,生的又顶出挑,不觉心中一动,便走了过去,还十分有礼:“小姐可是叫在下?”

那少女开口便道:“你可是姓温?”

到了这时候,温敬砚还没生出危机感来,“在下正是姓温。小姐认识在下?”

“那温慕莲是你什么人?”

“小姐认识舍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