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那秃顶的工作人员一脸麻木的问:“犹太人?”

那女人一愣,缓慢的应了一声。

“你的大卫之星呢?”

“我,我没戴。”

工作人员看了女人半晌,朝周围看看,见周围没德国人,叹口气低声问:“你姐姐什么时候的信?”

“半个月前,我住在凡尔赛,刚赶过来。”

“半个月前…我看看…”工作人员翻翻资料,道,“别找了,为了给德**官腾出房子,很多犹太人都被送到外面去了。”

“外面?哪儿?”女人急切的问。

工作人员耸耸肩:“集中营,隔离区,我怎么知道,你快走吧,别被人看出来。”

秦恬觉得自己挪得有点过慢了,偷听了一会儿便慢慢的走了出去,警务厅里到处都是办各种事情的人,似乎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相比之下她是多么轻松。

她走出警务厅,沿着街走了一段路,看到一家面包店,摸摸自己的钱包,进去挑了最大最便宜的硬面包,提了一罐牛奶,刚好把钱花完。

秦恬抱着简陋的食物心里默默内牛,她零用钱不多,又抠门,就怕出门花钱,今天带了钱还是不知哪根筋抽了,却也只带了一点点,只能回去委屈老妈了。

奥赛街在戒严,可别处没有,圣诞第二天的气氛还是很热烈,街头有画家在画着画,冰雪中的小花园,彩色的凳子还有玩耍的小孩,当然,也不乏裹着奇怪的布料缩在墙角睡觉的流浪者。

秦恬抱着食物快步走着,路过一条小巷,眼角瞅见一个妇女带着两个小孩在掏着垃圾桶,其中一个小孩手里抱着纸包着的东西,大眼睛直直的盯着秦恬——手里的面包。

下意识的收紧手臂,秦恬低头快步走过小巷。

当她有条件在网络游戏中选择奶妈角色,尽情的帮助别人的时候,她丝毫不介意在遇到这样的组合时贡献一下手里的面包和牛奶。

可是现在不行了,她只有怜悯,完全不想贡献。

耳边传来脚步声,那小男孩竟不由自主的走到巷口,探出头,用大眼睛看着她,秦恬微微侧身瞅见那样子,连忙转头,心里默想,你就算瞪脱窗了也没用!姐姐不是圣母!

一路疾走,她回到公寓,客厅没人,她估计秦母在卧室,边放着食物边大声说:“阿妈,我刚去问过了,问的是个德国兵,他说没事,阿爸老实呆着就没事,抓个逃犯而已,你放心好了,很快就回去了,阿妈?阿妈你听到没?”

没有回音,秦恬心里咯噔一声,她快步走到房中,发现秦母躺在大床上,紧闭着眼,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可是那满脑袋虚汗,火热的额头还有满嘴唇的燎泡都显示,她很不好。

她似乎还做着噩梦,眼皮跳动,头微微摇动着,极为不安。

秦恬感觉自己心跳都瞬间变快了,她连叫几声,秦母都不醒来,护理课不是白学的,她连忙去接水,却发现没有水…房间空置太久,早就断了水电,她出门的功夫,秦母滴水未进。

她想也不想就跑到对面拍门接水,却没有人。

怎么办?

秦恬第一次恨自己的逃避,她害怕自己和秦恬以前的朋友接触过多会揭穿,也懒得再去小心翼翼,所以一直没有在巴黎有相熟的人,此时家回不得,上医院没钱,一个大好青年竟然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唯一能喝的液体只有那罐牛奶,可是问题在于,本来秦父秦母这样老一辈人的体质,就不大适合喝牛奶,难以吸收,她买来也只是为了晚饭浸泡面包用,更何况生病时,这种高蛋白高脂肪的东西就更不能喝了,会加重病情。

烦乱的在床边转了好几圈,秦恬一咬牙,还是决定把秦母先送进医院,她相信这时候的医院不至于丧尽天良到先交费后收治的地步。

背起秦母下楼,辨认了一下方向,秦恬往记忆中最近的医院走去,记得就和奥赛街隔了一条街,靠走可有点略远,但秦恬没办法,她坐不起出租车,这么冷的天,也找不到马车。

耳边是秦母急促的呼吸,地上还残留着冰层,一步一滑,秦恬就算历练出了一身力气,却也有限,更何况秦母虽然不高大,却已经有点发福,还没走出这条街,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艰苦程度不亚于当年穿越巴黎。

越心急越走不稳,秦恬跌跌撞撞的走出这条街,扶着秦母双腿的手已经有些脱力了,肺部如拉风箱一样,她不敢停,靠着惯性往前走。

实在走不动了,就把秦母放在路边的椅子上,弄一点积雪拍她的脸降温,她找了点干净的雪,塞进秦母的嘴里,让她含着,降降火气。

秦恬第一次觉得,学护理真的很重要,要不是她去上了几堂课,这时候恐怕早就一整罐牛奶往病人嘴里灌了,她一边碎碎念的背着一些印象比较深的护理口诀,一边擦着秦母脸上的汗,等觉得缓过劲来了,再背起病人继续前进。

就这样走走停停,等秦恬快虚脱了,她才勉强到了那条街的附近。

眼看胜利在望,她极为兴奋,一鼓作气的背着秦母往前冲,刚拐弯,她心都凉了,路口竟然也站着德国兵!还有路障!

竟然是一片地方都戒严吗,他们在找史前巨怪吗!?至于这么一大片全戒严吗?!啊?!

秦恬心里不甘,真想干脆冲进戒严区算了,跟秦父在一起,远好过她在外面六神无主,也可以有钱找医生,现在她所知道的医院就只有八区的了,那可是要坐地铁过塞纳河长途跋涉的啊!

这么想着,她腿一软,绝望如潮水…

想来想去,只剩下大院了。

秦恬是在不好意思麻烦那些本来就不富裕却极为热心的人,昨晚他们托伊万拿来的礼物还没拆,她还没准备回礼,没想到第二天就要去麻烦人家了。

虽然累得不行,但她也不愿意在那些路障前的德国士兵眼皮子底下休息,吃力的背着秦母转了个弯,这儿已经是商业区,路边没有椅子,行人也很少,大多躲了起来,她只好把大衣脱下来,垫在结冰的地上,让秦母坐上去,不至于冷,自己则蹲着,拿血水给她降温。

远处有车子行驶的声音传来,秦恬抬头看看,似乎是德**官的车子,前后还有三轮摩托护驾,眼见避不过,只能蹲在秦母前面,挡一点是一点,自己则垂下头,尽量不去看他们。

吱,车停了,似乎就在面前。

想着拐弯就是路障,也没地儿停车,秦恬并没多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更不敢抬头看,唯恐刺激到那群杀人机器。

哒哒哒,一双长筒马靴在面前停住了,秦恬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立刻呆住。

海因茨一身皮装,皮手套,正拿着打火机点烟,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吐着烟圈道:“不错啊,你那不是戒严么,竟然出的来。”

秦恬继续有气无力,她站都站不起来,虚弱的回答:“我根本没进去。”

“嗯哼。”海因茨继续抽烟,不说话。

他身后一个军官走上前对着他耳朵低声说了两句,海因茨点点头,看了秦恬一眼,往戒严区走去。

秦恬心里松了口气,羡慕的看着停在眼前的车子,想当年她可是花了千把块考出了驾照的呢,可现在有车在前,她依然只能背着老妈步行,早知道那千把块拿来买吃的了。

海因茨等人消失在街角后,秦恬觉得不该呆太久,咬牙把秦母背起来,感觉耳边的呼吸更加急促和灼热了,脚下更快,可她此时已经是八百米跑到末尾的感觉,脑子里怎么急促,步子也一般大小,甚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蹒跚了。

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二十米,在秦恬感觉几乎有一个世纪长,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连串的枪声,砰砰砰砰,竟然有十多枪!别说她耳朵被震得嗡嗡响,昏迷不醒的秦母都在随着枪声一下一下的震动。

就像燃烧了小宇宙,秦恬猛的大跨了几步,然后继续气力不济的慢慢走。

就算这时候戒严结束,她也绝对不敢回去,万一满街是血怎么办!

继续往大院前进。

身后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很快那车队就赶了上来,在她身边停下,海因茨不满的声音传来:“谁准你走的?”

秦恬一愣,翻着死鱼眼往身边的车上看了一眼,陪着笑脸道:“抱歉,你瞧,我很急。”

海因茨嘴边还叼着烟,似乎微微思考了一下,问道:“去哪?”

“额,不远,朋友家。”

“朋友?你有朋友?”他似乎听到很搞笑的事情,“一个从不随便出门的人会有朋友?”

秦恬慢慢的挪,不回答。

“不找医生?”他抬抬眼,“她看起来挺严重。”

“医院在戒严区里。”想到这秦恬眼睛一亮,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家有危险吗?”

海因茨挑眉:“不知道。”

“…我走了。”

“哼,你还走得动?”

“…不用担心。”

“…上车。”

秦恬顿了顿,还是继续往前走,嘴里道:“您办公吧长官,我可以的。”

“你能再蠢点吗?要我用强的?”海因茨又点了一根烟,不耐烦道,“趁我有空,趁车上有空位,你要是累死了,别跟奥古告状!”

不会的,我比你成熟多了,秦恬抽搐着嘴角,最终还是挡不过大腿颤抖的虚弱,挪动着爬上了车。

纵使这么一小段路,也把她走得直翻白眼儿。

上了车,海因茨鬼畜状抽烟,帽檐压得很低,一言不发。

秦恬算了下日子,她上一次见海因茨似乎还是入秋,现在圣诞节,也就是说有三四个月没有见着他了,心里庆幸,还好猪脚气场不浓,这种阿猫阿狗没有成天在身边转悠,不过看情形,阿猫阿狗海因茨也不乐意搭理自己。

好吧好吧,互看不爽更好,省的他出征自己会像对凯泽尔一样心软。

63伤员

“你确定不要送医院?”

秦恬沉默了一会,摇摇头。然后把刚才用来给秦母垫地板的大衣裹在身上,虽然只是一会会儿,可大衣依然湿了,她很无奈,车子是敞篷的,她很冷,很冷很冷。

可她木有钱,木有胆量,也木有日耳曼血统…

海因茨见状哼了一声:“随便你。”

两人默然。

秦恬给驾驶员指了几个拐弯后,就快到大院时,她忽然叫:“停停,就到这就行了。”

这是个路口,一片商业区,明显不是秦恬说的公寓。

海因茨看看四周,一脸怀疑:“到了?”

秦恬哂笑:“那个,里面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你看,你们送到门口,不,不方便…”

这下,连驾驶员还有副驾驶座上的军官都不爽的看了秦恬一眼。

秦恬抿着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这时,秦母难受的哼了一声,头靠在秦恬的肩上,秦恬一摸,滚烫滚烫的,看来刚才冷风一吹,病更重了。

秦恬难受的不行,她打开车门,抱住秦母往车下挪,嘴里用中文小声安慰:“阿妈,对不起,我没钱送你去医院,我也不想问这个党卫军借钱,相信我,我能照顾好你的。”

秦母难受的深呼吸,呼吸急促。

“关门!”海因茨忽然道,

秦恬不明所以,继续把秦母往下挪。

海因茨猛的探过身来,伸手关上了门,差点把秦恬的手给夹了。

秦恬吓了一跳,感觉背后发凉,回头怒道:“你你你…”

“陆军医院。”海因茨跟什么都没做似的靠在椅背上,“还有,盖上车盖,没见我快冻死了么?!”

“喂…”秦恬很没底气的阻止,“哪个医院?”

“有医生就行你管哪个医院!”

“可是,”秦恬咬着嘴唇,“我没有钱…”她很不想说出来,唯恐说出来听到海因茨耳朵里好像她在求助她想借钱她很无能…

果然,海因茨翻了个白眼,鄙夷道:“你一定要我把钱砸在你头上才会收起你那该死的自尊吗?!”

“不是啊,我没有自尊…”秦恬噎了一下,立刻改口,“不是不是,我有自尊,只是,只是这跟自尊无关,我母亲是一下子着急上火了,不去医院也能治好我确定。”

“我倒不知道你比医生还厉害了。”

“我好歹学了点儿护理。”

“你?学护理?”海因茨仿佛听到很好笑的事情,“哈哈哈!”

秦恬气鼓鼓的,干脆不接话。

秦恬不回应,海因茨笑久了也没意思,他收起笑容,看看秦恬,又看看窗外,忽然哼了一声:“你不错啊,快四个月了,一封信都没给奥古回。”

秦恬奇怪的看着海因茨:“你怎么知道…哦,你们通信…他会跟你说这个?”

海因茨得瑟的吐烟圈。

秦恬只能回答:“是凯泽尔告诉我的,不用回信,回信也不一定收的到。”

“所以你连试都不试?”

我又不是电影里忠贞的女主,说了别寄还巴巴的写了寄出去,虐的哪门子身心啊…秦恬腹诽,低下头:“我错了。”

“真的认错了?”

“我真的错了,以后我会努力寄信的。”

“哼!秦恬,你自己又不聪明,何苦自欺欺人还把我当成傻子,你心里不定怎么骂我。”

“…”

车停了,副驾驶座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军官先下了车,打开秦母这边的车门,两手一伸把秦母抱了起来,然后对秦恬道:“进医院。”

秦恬看看安然坐在车上的海因茨,又看看那年轻军官,下了车,有些懵,饶是她知道海因茨已经无形中包办了秦母的病,可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于是回头对海因茨严肃道:“那个,我会还钱的,谢谢。”

海因茨不耐烦的挥挥手,一副赶苍蝇的样子。

陆军医院位于巴黎市郊,占地颇大,医院门口有个极为宽阔的空地,放眼看去还能看出四面被拆过的痕迹,显然是把本来周围的建筑拆了,再扩大的地方。

这种平台的用处,不是开会,就是停飞机了。

秦恬跟着那名军官刚进医院,就看到一大群医生护士还有士兵呼啦啦的往外跑,提着各种担架和医疗设备,紧接着远处传来飞机落地的声音,一路滑行,刚好到医院门口,人们纷纷用上去把伤兵往下搬。

学了一阵子的护理,接触的大多数都是这种紧急伤的处理,秦恬不由得有些好奇,一边跟着军官往前走着找医生,一边回头看那些被搬进来的伤员。

才看两眼,她就全身发冷。

战争。

生在红旗下,长在天朝中,天朝人大多数人一辈子受到的最大的伤顶多摔断腿或者骨个折,再惨顶多车祸或者无意的切割,而秦恬虽然从波兰一路过来,并没有大面积接触到伤员,所以秦恬一直觉得,学护理只是个保命的,同时能帮助别人的技能,就像网游里的奶妈。

可现在她忽然后悔学护理了。

若是现在上阵,她根本没法把捧着伤员的只剩下骨头的小腿,让一旁的医生拿锯子切割,也没办法用手去触碰伤员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半张脸,特别是另外半张脸上那蓝色的眼睛正痛苦的紧盯着自己,她更没办法用手指拨开血肉模糊的伤口,用镊子去寻找不需要手术就能找到的弹片。

此时的护士已经不仅仅是医生的助手了,他们要比医生更加坚强,一个个筛选伤员,把紧急的能治的送进急救室医生的手下,安抚和处理不紧急的,能治的;最后把伤重不治的,交给神父。

几人抬着担架正从她身边冲过,一名护士跑在担架边大叫:“快点,快点!”一边拆着伤员的绷带,当她揭开最后一层,秦恬赫然看到那伤员小腹上的肠子随着担架的震动而往外流了出来。

血红的,在蠕动。

“停!”那护士命令道,仿佛不知道那是肠子,她直接用手把流出来的肠子塞进去,然后双手堵住伤口,大吼,“快!快!”

于是担架火速跑远,四周全是伤员的哀嚎,秦恬甚至没注意刚才担架上的伤员是否还清醒。

他们又路过一个房间,里面几个士兵正压着一个伤兵,那个伤兵左手空了,右手却拿着一只手臂,大声嘶吼着,左臂的血染红了全身,也把旁边压着他的士兵染成了血人。

“手!我的手…呜呜呜!”他疯狂的嘶吼挣扎着,想脱离战友的钳制跑出去,旁边护士焦急的摆弄着针筒,“你们压住他,压住他!我得让他镇定下来,否则无法包扎!”

秦恬看的呆住了,忽然那个断手的伤兵抬起头,双眼死死的盯住了站在门口的他,猛的一声大吼:“手!”

秦恬一阵头皮发麻,差点迈不动腿,眼见那军官带着秦母越走越远,她赶忙跟上,差点同手同脚。

“请问,巴黎郊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员?”秦恬实在忍不住好奇,小声的问那军官。

“为了减少前线压力,节省前线医疗物资,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重伤的伤员都会被运到这儿,至少这儿医疗条件好,也不用担心物资浪费。”那军官顿了顿,嘴角不知怎的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重伤者与其在前线浪费物资,不如回来看看还有没有价值。”

秦恬抖了抖,她是被这军官的奇异语气吓到的,不知道是激进纳粹还是愤世嫉俗,反正那模样和海因茨是一样一样的,果然近墨者黑。

沿途都是惨叫的伤员,有些地方甚至满地鲜血来不及打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就是前线医院,秦恬走的冷汗直流,一直跟军官上了三楼,才勉强安静下来。

军官带着她一路找到一个办公室,里面没人,他把秦母放办公桌旁空置的床上,让秦恬在一边守着,便出去找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