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通体只有一小撮白毛的高大黑马,煜华抽了抽嘴角。

当下贺修筠煜华“二女”坐在车中休息,段须眉驾马。东方家一干人等做梦也料不到几人去而复返,这番入城又出城倒也顺利。这车驾虽小,煜华却直到入了内才明白贺修筠何以要执着拿回这辆车——车身构架全由精钢搭成,布局比普通马车精细不知多少倍,说是刀枪不入也不为过。车内铺着一看就十分名贵的加厚的波斯地毯,踩在上方如行云端。不大的方桌全被吃食占满,中有一角放了两盏流光溢彩的琉璃杯以及一盅明艳得几要从琉璃壶中浸出来的红葡萄酒。

坐马车通常比骑马更为辛苦,煜华与贺修筠一人占领车厢一头,却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手持琉璃杯,煜华从未试过奔波在外还能有这等享受,一时有些感慨。

两人各怀心事间,马车却忽然停了,下刻段须眉呼吸之声骤然远去,再一刻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已然响起。

贺修筠身中剧毒却武功未失,他一星半点也没察觉到周围有人。看煜华面色,她亦不知。可此时她知了,她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贺修筠忍了忍没忍住:“你为何不去?”

“我为何要去?”煜华悠然剥了一颗葡萄,“段须眉自能解决。”

来的不知是何方人马,但他猜测是登楼——最关心贺修筠的自然是谢郁,消息最快、执行力最强的自然是登楼。

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车外厮杀声不绝,贺修筠抿了抿嘴,终究伸手去捞车帘。

却有另一只手更快放到了他颈间。

煜华一手掐着贺修筠脖子,另一只手挥舞她的长鞭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

小白抽痛地嘶鸣一声,马车猛然加速朝前窜去。

这一鞭犹如抽在贺修筠自己身上,他蓦地抿紧了嘴,目中怒色一闪而过。

煜华此刻却无暇理他,仍保持一只手掐他,另一只手置在车外的动作。

贺修筠能听到车后追来的脚步声。但那脚步声很快被煜华手中发出的袖箭所阻。那袖箭非但凌厉无匹,其中更蕴藏剧毒,别说被射中,哪怕沾到一点怕也不能幸免。当中或还夹杂了爆破声。

贺修筠不由抿紧了嘴。这姑娘浑身毒药、火器、暗器,武功不弱,心思更是歹毒,听她先前与段须眉所言,她根本存了要将今日东方家中一干江湖人等尽数杀光的心思,因段须眉中途反悔未能成功。但她枉顾人命至此,她究竟是什么人?她口中的尊主,那位“卫雪卿”又是什么人?

马车疾驰一阵,终究无人再追上来。

贺修筠看着她终于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内:“你想趁机甩掉段须眉?还是你有把握他会死于那群人围攻?”

“关山月若这般容易死,登楼就不会有那么多无主悬案了,我也没指望过能够甩脱他。”煜华换了一只手放在他颈间,轻轻一捏,“我只是想争取时间与你独处片刻罢了。”

她这话说的情意绵绵,贺修筠却听得苦笑不已。他的脖子一天之内几次三番遭殃,此刻已肿大了一圈。而他脖子上更有个但凡被人拿捏立时就会暴露的秘密。

他也知道煜华为何要将左手换作右手——那剧毒无匹的袖箭,正是绑在她右手腕上。他接下来说的话,若有一个字不如她意,恐怕也不必等六天之后的绕青丝解药了。

贺修筠叹了口气:“我乃是阿筠兄长,我的真名,叫做卫飞卿。”既被人拆穿,他无谓再装,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声音。

“果然是你。”煜华目光一闪,“我命人打探望岳楼之事,初初听到你的名字,当真吃了一惊。若非明知我家尊主并无兄弟姐妹,还真要怀疑一二。”

贺修筠、不,是卫飞卿苦笑道:“我适才听闻那名字,也着实吓了一跳。”

煜华冷冷道:“你苦心孤诣扮作女人,又想方设法跟在我们身后,意欲为何?想要为登楼与清心小筑当个前锋?”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卫飞卿闻言苦笑不已,“舍妹年幼无知,一心想着只身入江湖寻找心上人,她浑然不知江湖险恶,我却哪里放心?我一心只想代她前去看看她那心上人,谁知能遇到此番变故?我扮女人一事早已被段须眉拆穿,一路被他挟持,哪有半分自主的权利?”

“你易容成贺修筠的模样,就为了替他考校心上人?”将腕间冰冷的铁器抵在他喉间,煜华冷笑道,“我劝你莫要糊弄我。若当真只为这目的,你大可以陪她前往,又或者以你兄长的身份堂堂正正来见妹婿。这两样你都不选,非要委屈自己当个女人,该说你这是兄妹情深呢,还是将我当做白痴?”

感到颈边的血正在汩汩地流,痛感清晰而剧烈地传来,卫飞卿只觉嘴里一阵阵发苦:“…事已至此,亦无甚好隐瞒。原是阿筠动了要前往东方家的念头,在下这才想要查探其中可有危险,谁知看到了被你替换的那几封书信…总之我料定此行恐生事端,这才易容成阿筠的模样前往。其时我以为美貌的姑娘纵然惹人注目,却也不会叫人心生戒备,谁知…唉。”

一早料定望岳楼并不简单,他能中途拦截那几封信件观摩一二并不叫人意外,这几句解释倒也尚算中肯。内心里虽仍未尽信,煜华却到底冷哼一声,松开了他脖子:“你没动歪心思最好,便继续扮贺修筠的模样,如有异动,我自能随时取你性命。”

吃痛地捂着脖子,卫飞卿满头冷汗,双目微挑,有些疑惑望向她。

煜华笑了笑:“你姓卫,据说你并非贺春秋之子,而是他的养子?”

卫飞卿迟疑片刻:“算是吧。”

知他言有未竟之意,煜华却无意追究:“无论你是养子还是甚的,追究比不过嫡亲的独女。”看他满面疑惑,忽然笑道,“你可知段须眉为何将你带在身边?”

卫飞卿颔了颔首:“他亦要我继续扮作阿筠,好令谢郁投鼠忌器。”

“他不止要叫谢郁忌惮,更要利用你引谢郁继续追查。”煜华笑道,“但他委实多此一举了,他不知就算没有你,即使只得他一个,想必谢郁亦要孜孜不倦,直到亲手斩杀他为止。”

卫飞卿心中一动。费尽心思将谢郁遣走,却又为他留一线继续追查。如此看来,若方才伏击之人当真是登楼,段须眉想必倒不会如他担忧的那般赶尽杀绝了。他这是要争取当中的时间差?用来…作何?

耳听煜华继续笑道:“但他这件事做的也不算错,倒与我不谋而合。”

只是这煜华让他继续扮阿筠,恐怕就不是为谢郁了。卫飞卿蹙眉道:“你想利用我引清心小筑前来?”

煜华笑道:“当然了,为了让这件事更圆满,我带你去大明山的同时,也不会忘了前往贵楼带真正的贺修筠来与你团聚。”

沉默半晌,卫飞卿忽然笑:“姑娘的人想必要白跑一趟了。”

煜华挑眉。

卫飞卿淡淡道:“她不在楼中,碍不着贵派的要事。”

察他面上并无多余担忧神色,煜华亦不多言。反倒卫飞卿顿了顿又向她问道:“贵派不止想要宝藏这一重目的…除此之外,还想做甚?”

煜华笑了笑,懒懒道:“无论我们想做什么,你都可绝了通风报信这心思。”

卫飞卿闭目沉思。

片刻浓重的血腥味忽然涌进鼻中,车帘被捞开。

卫飞卿睁眼,入目的段须眉几成血人。那血人却同时也正在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脖子,下刻已伸手扣住煜华的脖子:“谁让你动他?”他堪堪浴血归来,淡淡的语声,却带着比刀锋还要凌厉的杀意。

他说一个字,煜华下巴处便多一道红痕。

冷笑一声,煜华蓦地使力挣开他的手:“你为了什么见鬼的原因要护他都好,那便看好了他。但凡他有半点异动,我立时杀了他!”

段须眉自不与她逞口舌之利,阖目调息:“你去驾车。”

煜华骂得过他,争得过他,却偏生打不过他,闻言一阵气苦,终究未发一言,出去赶车。

两个大男人让车上唯一一个女子去当车夫,却都很理所当然的模样。卫飞卿拿出药箱替自己裹好伤,再拿出一颗通体透明的小药丸递到段须眉面目前:“吃下去,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段须眉并未睁眼:“你我是敌非友。”

“我并非为你,而是为自己小命着想。”卫飞卿道,“比起煜华以及她效命之人,我更信你。”

段须眉闻言竟看也不看那药丸一眼,直接便接过扔进口中。

卫飞卿想了想,终究还是没问截杀他们之人的下场。只因他忽然意识到,无论那些人是死绝又或者被他“不小心”留下一点生机,都不是让人愉快的事。

半晌卫飞卿道:“我姓卫,名叫卫飞卿。”

段须眉慢慢睁开了眼。

第9章 高山流水相逢(上)

第五日早间,三人一马行至雍州边界,大明山脚下。

一路上卫飞卿并非没试过往外传递消息。但跟在他身边那两人直是丧心病狂,就连他扔向窗外的果皮也要捡起来毁尸灭迹。

好在有段须眉这护身符在,煜华并未如她原先所言将他捅死个十次八次。

但卫飞卿心里清楚他们并非防范他泄露目的地让人尾随而来,而是防他去信让人不来。

大明山名唤作山,实则为一片绵延的山脉,其中以壮丽著称的便有三山十二峰,此刻一眼望去,群山巍峨,云雾缭绕,颇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之感。

差一点要以百来条人命为祭的宝藏,便隐藏在这当中。

有人在入山处的风雨亭等着他们。

不大的风雨亭被十数人团团围住,井然有序。

当中一人在抚琴,看不清面貌,琴音却极美。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卫飞卿低声笑道,“看来这琴声的主人将段兄看作高山流水相遇的知音。”

段须眉嘲讽挑了挑嘴角,意有所指道:“这人的知音,怕是无人敢当。”

半晌琴音渐歇,抚琴之人终于站起身来。一身白衣,风度极好,双目灼灼如星辰,面容皎皎似朗月,唇畔三分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煜华见到他双目便如被甚给蓦然点亮了,朝那人单膝跪地,恭敬道:“煜华见过尊主,幸不辱使命。”

朝她摆了摆手,白衣人向段须眉揖了一礼:“恭候多时,此行多谢令主。”又看向卫飞卿,微微一笑,“卫雪卿。”

与他对视片刻,卫飞卿亦朝他笑了笑:“卫飞卿。”

卫雪卿柔声道:“自偶然得知卫楼主姓名,便念念挂怀至今,今日得见,心甚悦之。”

卫飞卿苦笑道:“在下身为阶下囚,不敢与卫尊主同乐。”

卫雪卿观他银白发色,面露关怀之意:“看楼主情形似中毒颇深,时日无多。”

卫飞卿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摄于对方的厚颜无耻说不出口的话由段须眉来说却十分言简意赅:“解药。”

卫雪卿含笑看他二人。

段须眉也不多言,自怀中拿出四张藏宝残图随手抛给他。

卫雪卿伸手接过,目光一闪笑道:“令主似乎手滑了?”

段须眉直如不闻。卫飞卿笑了笑,慢悠悠自怀中掏出一物。

卫雪卿十分意外挑眉道:“在下竟不知二位还有这份交情。”

卫飞卿想到那日,他给段须眉药物助他调理内伤,又趁他入定之时从他怀中堂而皇之拿走一张藏宝残图。段须眉必定一清二楚,却从头到尾连眼光也未赏他一个。

这人性情虽古怪,倒也算得上恩怨分明。卫飞卿这般想着,口中微微笑道:“一物换一物,在下以为这交易十分公平,卫尊主以为呢?”

卫尊主还未发话,他家煜华长鞭一扬,已毒蛇般朝卫飞卿手中之物卷去。

这一鞭若卷到实处,卷走的不止是藏宝图,还有拿着藏宝图的卫飞卿的手。

段须眉只如不见。

卫飞卿忽然动了。

从东方家变故至今,他因中毒、扮作女子多种原因,一次也未与人交过手。此时他昔日青丝暮如雪,脸色也如这发色一般苍白,眼看命在旦夕,他却忽然动用了本不可用的武功。

卫飞卿只是微微侧了侧身,便避开煜华那风雷般凌厉的一鞭。煜华手中动作却全不停息,一鞭,再一鞭,快上加快,鞭影如幕。

卫飞卿却只维持他那东边一侧身,西边一踏步的动作。身形东倒西歪,并不好看,脚步更似慌乱随意得紧。但他每一次动作,必能避开鞭影。

长鞭快如闪电,遮得住两旁青山流水,却遮不住卫飞卿毫无章法的身影。

“这是什么轻功身法?”卫雪卿在旁看得大为惊奇,竟半分没有要援助煜华的意思。

段须眉也正凝神细看。

“他好像是随着对方的招式而随性变换步法。”卫雪卿啧啧叹道,“对方招式不歇,他脚下变换便无穷。后发先至,令人无迹可寻,好生高明。段令主,不知比你如何?”

段须眉淡淡道:“我快,他准。”

可不正是一个“准”字能形容?他每一次动作都在煜华出手以后,却偏偏能巧妙地避过长鞭招呼之处。煜华除了停下所有动作,又能如何规避他这身法之“准”?

煜华恼怒至极,下一鞭出手之际她忽然手腕微抬。

她顷刻间想到不出招以外的另一重手段,那便是同时出很多招。

普通人无法做到。她可以。

但卫飞卿只得一个人,两条腿,他却不能同时换很多步。

以段须眉与卫雪卿的目力,一眼看出随长鞭一道朝卫飞卿攻去的尚有两枚袖箭,一枚火器,分取卫飞卿命门、心脏与头颅。

煜华只是忘了,卫飞卿除了有两条腿,他还有两只手。

他一次也还未出过手。

让煜华一时忘了他的手并非只有缚鸡之力。

他抬起衣袖,振臂一甩。

几样事物从他袖中飞出。

段卫二人同样看得清楚,那是三枚铜钱。

其中两枚打落了袖箭,第三枚铜钱从火器正中间穿了过去——如刀片一般锋利,将火器对半穿透。

卫飞卿脚下猛然提速。

段须眉与卫雪卿目不转睛盯着他脚步。

他在袖中甩出铜钱之时脚下动作不停,已避开长鞭。

这是他第一次在煜华未出招的情形下主动上前。

他脚下连踏出五步。

煜华疾退,分明判断早已退离他数丈之远,然而她停下之时,脖颈却已被人轻轻拿捏在掌心之中。

她拿捏了此人一路,此刻终于掉转了头,换她被这个病怏怏毫无自主能力之人拿捏在手中。

他脸色比纸还白,嘴角不断有血渗出,头顶更是只余不到半寸的乌丝,但他笑意吟吟,分明畅快得紧:“在下虽不愿欺辱小姑娘,奈何一路被小姑娘欺辱,总要博三分颜面回来。”

煜华咬牙道:“你果然一路都在装模作样。”

“我要留着自己小命在,又哪里敢擅动?”卫飞卿笑吟吟道。

煜华冷笑:“此时你倒不惜命了。”

“我命在旦夕,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卫飞卿微讽笑道,“我性命为人拿捏一路,却终究更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生死。”

旁边忽然想起拊掌之声,却是卫雪卿:“好生了不得的轻功,敢问楼主,当中可有名头?”

卫飞卿微微一笑:“其义自见。”

“读书百遍而义自现…”喃喃念两遍,卫雪卿再叫一声好,“唯有千锤百炼,方敢思而后动,这‘其义自见’四字当真道尽精髓。”

段须眉若有所思:“你的暗器手法也很不错。”

“胡乱施展罢了。”卫飞卿笑道,“钱可通神,亦能役鬼,对在下而言,重要的不是手法,而是这几枚铜钱。”

“楼主高见,不愧为一方巨富。”卫雪卿抚掌笑道,“无端端卷进今日之事,倒是华儿唐突了楼主。”

“但有命在,便不算唐突。”卫飞卿轻抚怀中美人脖颈,轻声笑道,“在下亦不愿唐突佳人,不知卫尊主可愿替在下解决这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