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洞根本就是一座处心积虑的墓穴,当年布置此地之人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又是谁为了谁,竟肯花这样大的心思?贺春秋再厉害,手下能人再多,他能阻止牢笼收拢绞杀?他能让整个地穴不再坍塌?

但为何梅莱禾如此笃定?笃定得仿佛…贺春秋熟悉这地穴中一切构造、这其中可任他施为。

梅莱禾淡淡道:“赌一赌而已,不请人来救,难道咱们当真坐在这等死?”

他说话间压根儿不掩饰其中敷衍之意,谢郁蹙眉更深:“前辈!”

“你来此之前,想必亦通知了你父亲罢?”梅莱禾冷然看他一眼,“谢少侠有任何疑问,稍后若能脱险再一一自谢大侠处寻找答案好了。”

至于此时,他抬头望着漫天落石,手中剑呛地出鞘,举剑过头顶,片刻已织出一张剑网——还是在不知会不会有的生机到来之前,先保住性命吧。

父亲…谢郁微不可闻地苦笑一声,随即又打起精神。至少梅莱禾有一句话说得确切,无论心里想什么,总也要先脱险才有后续。

“谢郁。”

一片刀光与剑影中谢郁却忽然听到梅莱禾用与适才全然不同的语声有些小心、有些小声地问道:“你前往南宫家,可抓住了关雎之中的一个人?”

他声音小心到、仿佛他的这个疑问比稍后有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还有没有命活着出去都更为重要。小心到、仿佛在心里千回百转,这才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口。

一瞬间谢郁心念急转。

他当日干脆地离开东方家,离开“贺修筠”,正是深信梅莱禾在暗中保护之故。然而后来他从探子口中得知,他带人赶往了南宫世家,而不由他带队的登楼另一队人马,却在千秋门遭遇了本该保护“贺修筠”的梅莱禾。

后来双方在大明山脚下再遇,他得知对方之所以中途离开是因为“贺修筠”并不是贺修筠,而是卫飞卿。但他却并未解释他前往千秋门究竟所为何事。

再者说二人此番相遇,梅莱禾态度十分难辨,似乎总有几分防备与冷然。要知二人从前交道不少,固然无甚生死情谊,总算一对相处友好的忘年之交,然而今次…

不知过了多久,谢郁听自己声音十分漫不经心道:“是啊,十二生肖各个狡猾,好容易拿下一个,还是个年轻女子,想来是段须眉带出的新人。”

迷雾峰顶。

卫雪卿与煜华在山石与树丛重重掩盖下目不转睛望着下方酣战的人群。

原本被封死的地下通道中冲出来八个人,转瞬与埋伏在此多日、早已将登楼与清心小筑等候在上方的十数人拿下的长生殿之人斗在一处。对方八人虽说武功不低,人多势众的长生殿却更由卫飞卿亲点了两位堂主来带队,不到半柱香时辰已将八人统统拿下,却在这时,又有大队人马赶到。

看到来人,卫雪卿便知别说两位堂主带队了,即便他本人就在其中,想也讨不了好。

有两人立在那一群人之中,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渊渟岳峙。

权圣谢殷。

财圣贺春秋。

当今天下,武无第二者谢,通神役鬼者贺。

这二人都未担任武林盟主,其声望与实权,比之所谓武林盟主却不知要高出多少。

贺春秋富可敌国,兼济天下,门下高手如云。有说清心小筑之固,固若金汤,有如皇宫。而贺春秋只要他想,起居用度比之皇帝亦能毫不逊色。

谢殷武功高绝,深不可测,更身兼百姓之仰慕、武林之信任、朝廷之赏识。朝堂上位高权重者,谁有他自由?武林中德高望重者,谁有他覆雨翻云手?权、圣二字,实不负谢殷。

这样两个人,却同时来到这深山之中。

是为了他们各自的孩儿?

卫雪卿颇为玩味笑了笑。

两人距离下方极远,煜华见到那两人,却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两人来了,咱们的人怕是讨不了好,只是下方快要塌了,即便是他们想也救不了地穴中人,此一役终究于他们耗损巨大。”

卫雪卿笑道:“贺春秋号称‘通神役鬼’,你又知他救不了他们?”说罢不待煜华反应,已起步行开。

煜华呆了呆:“你去哪?”

“离开这里。”卫雪卿漫不经心道,“既见到想要在此地见到的人,我打也打不过,自然该走了。”

“宝藏呢?”煜华急得追着他往前几步。

“宝藏…”卫雪卿忽然停下脚步,再一次转身看着下方那两个气定神闲的人,半晌意味不明笑道,“我已得到此行宝藏了。”

煜华不知何故,方才的急切不解忽然都安静下去,面上浮现两分难过的表情:“你此行,到底是来做什么呢?”

她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件事从头到尾卫雪卿从未明确告知她任何信息,一切都只是她在猜测之中听令行事。

她最初以为他是想趁机害了东方家那一干武林中人,嫁祸在段须眉以及关雎头上,长生殿再趁势而起黄雀在后。

然后她又以为奇侠贺兰春当真留下甚了不得的宝藏,拿下便足以成为长生殿重出武林再次制霸的资本。

最后她以为他最大的目的便是吸引登楼与清心小筑大批高手前来,借此消耗两处势力,甚至趁此令段须眉与其同归于尽,他或可设法接手关雎中势力。

直到片刻以前,她都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他全部的心思。

但此时她又全然看不懂了。

她不知他为何见到谢殷与贺春秋来此,陡然一副放下心、尽可安然离去的模样。

她不知他费尽心机将地穴中一干人坑杀到一半、此时忽又听天由命、随他们爱死不死的态度是为何。

她其实也不知他为何会懂得那些阵法该如何解,机关当如何破,不知他为何对这一座本该陌生的山峰了若指掌。

她其实也如卫飞卿一般,一路都靠观察、猜测、忖度。

她只是信他,服从他。

也因此,她绝无法忍受他欺骗她,甚至利用她。

卫雪卿柔声向她说道:“时机尚不成熟,我日后会一一告知你。你只需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对付咱们的敌人。”

听他温言软语,煜华一颗心便又软下来,咬唇道:“那上官叔叔和覃大哥他们呢?”她说的正是此时在下方应战的长生殿两位堂主,上官祁与覃有风。

卫雪卿轻笑道:“何须我们出手?手下人危在旦夕,贺春秋谢殷急着救人,哪得空与他们纠缠不休?”说到此他面上笑容忽又淡了下去,“若连这样也逃不出去,无用至此,那也不配再跟在我身边。”

煜华堪堪热切的心骤然又冷了下去。

她其实并不真的关怀上官祁与覃有风的生死,她方才那样问,只因为这两人代表了长生殿中誓死效忠卫雪卿的那一部分势力。

真正让她心冷的是,有朝一日,卫雪卿但觉她不再有用,不再能帮到他…届时他也会如此淡漠的对待她么?

煜华忽然转身朝下方跑去。

她只跑出三步,便被身后暗器击中,倒在了正好接住她的卫雪卿怀里。

卫飞卿若在此便能发现,跟卫雪卿的暗器手法相比,煜华先前那满身凶戾层出不穷的手段直如三岁孩童杂耍,而他自己撒铜钱的本领…也就是跟煜华半斤八两而已。

伸手抚弄煜华满头青丝,卫雪卿眼也不眨看着下方两人,目中流转似冷酷又似狂热:“江湖之中,胜者为王。二位叱咤多年,只是若真当自己是胜者,又何须布局,何须来此…”

卫飞卿怀疑自己会下坠到天荒地老,他琢磨这番动作已从迷雾峰顶坠落到峰底。

势头终于止住的那一刻,一直握着他手的那人终于松手,转而在他腰间一带,卫飞卿又觉空中似有一物将两人阻了一阻,着地瞬间便从直坠变作翻滚,一连滚了数十圈,这才渐渐止住。

卫飞卿想抬手抹一把背上冷汗,但他感觉浑身骨头包括手指节都是酥的,但酥而已,至少未如他想象中那般碎成粉末,再摔成肉酱。

感觉终于能张口的时候,卫飞卿问道:“为何?”

他问得没头没脑,旁边那人却似听得清楚明白,开口仍是那冷冷清清的语调:“你危急之时,我心里想要你活。让你活,胜过看他们去死。”

他这样的性子,这话若说给自己的情人听,那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句情话。只可惜听他这句话的人,却是个大男人。

大男人卫飞卿悠悠叹道:“多年阔别重逢,竟胜却人间无数。段小钗啊段小钗,你这份恩怨分明,当真令我感动。”

第15章 春秋鼎盛梦一场(上)

卫飞卿并非贺春秋亲子。

在他稍微知事之年,贺春秋便向他直言此事,并告知他真实身世乃是贺夫人兄长的遗孤,他亲生的爹娘在他出生之时便因故离世了,他一夕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才为贺家夫妇收养。

知晓这件事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毕竟他自幼长于二人膝下,贺春秋与贺夫人待他一如亲生,吃穿用度与贺家真正的千金贺修筠并无二致,在清心小筑之中,他是“大公子”,贺修筠才是“二小姐”。

养父母怜他疼他,幼妹敬他爱他,更有数不清的武林高手争着要教他武功,才华渊博之士授他课业,贺春秋亲传他行商之道。卫飞卿人生顺遂,当真无甚缺憾。

清心小筑之中,无处不可对他开放。在他十岁以前,他一直是这样认定。

直到他无意闯入贺春秋的密室,在那里见到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孩子。

说是密室,实则是个十分精美的小院子,就藏在贺氏夫妇起居院落的下方。

若非他贪玩,跌倒在地时无意触动了机关,恐怕他永远也寻不到那条路,那个院落,以及那个孩子。

他当时年幼,还以为那孩子是爹娘偷偷藏起来的“第三个孩子”,为此很是伤心了一阵,但后来才慢慢发现不对劲。

他虽则年幼,却已然有些本事了——清心小筑众高手一人教他几招功夫,足以瞒过他那常年在外奔走的爹以及全不会武功的柔弱的娘。

他每日里都偷偷去那个小院子,每日里都能见到贺夫人坐在小院子里和那孩子聊天。贺夫人对那孩子态度十分温柔和悦,亲自为他做点心,照顾他生活起居,仿佛疼惜他到骨子里。可他还是看出他浑身经脉都被制住,又慢慢从两人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被囚禁。

其时卫飞卿心中不可谓不震惊。

在他心中,他的父亲贺春秋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解决,几乎将全天下一大半的财产都搬入他们自己家,即使他半点武功也不会,出入还要梅师傅等人保护,可他依然是卫飞卿心中不可逾越的巅峰。然而这样一个手可通天的大人物,却悄无声息囚禁一个幼童,甚还禁制他奇经八脉。而他心底里良善可亲的娘亲,一边待他温柔,一边却又若无其事地看他受苦。

卫飞卿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好奇,又有些可怜那孩子,更渐渐听他口中那些他不了解的故事入了迷。

他终于忍不住在贺夫人离开时现身见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近的距离见到他。

他知他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可他一张脸瘦得几乎脱形,如同星辰一样明亮的大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警醒地防备地瞪着他。

卫飞卿知道,他这是受经脉被制的折磨才变成这样。他偶尔夜间偷偷来此,会听见他只在一个人时才发出的小兽一样低低的痛呼声。

可他即使瘦成这样,也还是很好看,头上别了一支小巧的钗,像个漂亮的小姑娘。

卫飞卿见他第一句话说:“我叫卫飞卿,是日日陪伴你的那位夫人的儿子。”

第二句说:“你能多讲一些么?我娘亲旧日里的那些事。”

是的,真正吸引卫飞卿的是那孩子与贺夫人闲谈间提到的那些事——关于贺夫人成为贺夫人以前的旧事。这孩子小小年纪,却不知是何身份,仿佛对贺夫人十分了解,提到的每一件与她相关的事,贺夫人听在耳中,半是伤感半是叹息,却从未反驳过。

贺夫人卫君歆,卫飞卿一直以为她是温柔娴淑、从未涉足过江湖事的寻常人家的女子,毕竟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连与万先生、梅师傅以外的庄中的其余武林中人都很少接触,她从未对那些流露过一星半点的兴致。然而在那孩子口中,他听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一段波谲云诡的人生——故事中那女子,翩然兮若惊鸿,皎皎兮如游龙,千里取人首级,万里追人性命,多情处令杀圣池冥为之痴狂,无情时又可背叛一手成立的关雎决然离去。

与关山月齐名的天下间至为神秘的杀手,峨眉雪。

卫飞卿尚无法将这个人与自己的娘亲联系在一起。

他只想再多听一些。

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知出于何等考量,竟当真老老实实张口为他讲故事。

他直到与他相见第三日才想起问他名字,他不肯说。磨了许多天,才总算知道他姓段。

卫飞卿心中有气,瞥见他发间金钗,灵机一动便调笑唤他段小钗。那孩子次次一听他唤这名字便脸红,一脸红便更像个小姑娘,少不得又要被他调笑一通,却到底没有告诉他真名。

终究两个都只是年方十岁的稚子,处了一阵,不多不少便也处出些感情来,卫飞卿渐渐动了放段小钗离开的心思。只因有一日贺春秋回来,卫飞卿听到娘亲问能否放过那孩子,而他一向仁善的爹爹答,未曾想过要他的命,只是放他离开之前须得彻底断掉他奇经八脉,令他终身不得习武才可。

贺夫人颤声问为何。

贺春秋十分平静答道,因他资质绝佳,乃是百年难遇的学武奇才,若他得知己之身世,又或者他只是跟在池冥身边,日后亦要成为武林一大祸患,总归及早剪除才最妥当。

贺夫人不知想到什么,竟未反驳。

卫飞卿想,还未发生的事,只因臆断便剥夺其他一切的可能,这未免太过强权,太过不公。

但他决意放走他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个经脉被制、比寻常人更为虚弱的十岁大的孩子拔下鬓边金钗刺伤了贺夫人。

他应当是想杀死贺夫人,却最终没那个劲力。金钗刺破了贺夫人心脏,却未刺穿。

贺夫人捡回一条命,震怒的贺春秋却险些杀死他。

阻拦他的人是重伤的贺夫人。

贺夫人说,无论池冥多么十恶不赦,她一生愧对他乃是事实,夫妻既为一体,他理应与她一道放他幼子一条生路。

她一句话捡回段小钗一条命,只是他从小院被扔进了地牢。

卫飞卿偷偷遣去地牢找他,拔下他的金钗抵在他喉间恶狠狠问他为何要伤害他娘亲。

段小钗答,为父报仇。

卫飞卿冷笑道,你爹活得好好的,报什么仇。

段小钗便也冷冷答他,你娘不也还活得好好的,凶什么凶。

卫飞卿语塞,冷静下来发现他说的十分有道理。

他告知对方决意找机会放他离开的打算。

段小钗自是不解。他确知卫飞卿对他生出了几分奇特的友情,但他重创了他的娘亲亦是事实。

卫飞卿十分认真对他道,你若杀死我娘亲,我必然也杀了你替她报仇。只是我娘亲伤情已无碍了,我看你这倒霉催的模样,却觉你可怜。别人不期待你日后成长,我却很想见到你长大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人小鬼大,老气横秋。

段小钗一边嗤笑,一边感念他这番恩情。

之后卫飞卿花了很大的力气,布了一个远超他这年龄能布出的局,悄无声息放走了他。这其中或许也有贺夫人的默许与帮忙,只是卫飞卿从未向她求证过。

仔细想想,他们两人这番遇合委实奇特。

太过悄然,从头到尾连一向与卫飞卿最亲密的贺修筠也全然不知。

太过陌生,卫飞卿到最后也没问段小钗的真名。

太过短暂,以致卫飞卿即使说过想看他长大以后这番话,韶光流逝,却也渐渐将这个人、这段往事抛诸脑后。

只在分别之际卫飞卿问他来此究竟为何。

段小钗轻声答他,不过想看看让父亲一生念念之人长什么模样罢了。

若此时卫雪卿再来问他与段须眉之间有何旧情,至少他也能回答一二了。

卫飞卿像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一点点忆起那一段沉寂多年的在当时十分深刻的往事,无声笑开。

第16章 春秋鼎盛梦一场(中)

他周身大穴在段须眉接住他前一刻已被他强行冲开,彼时便已耗光全身力气,想来经脉亦有所损伤,难受得他直觉方才被炸死反倒一了百了。瘫软半晌,他终于得力抹一把满脸泥灰、血迹、汗液混合的难受的黏腻,口中轻轻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等模样,武功高强,英俊潇洒,恩怨分明,倒也…不算差。”

瘫在他旁边的段须眉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他与谢郁一番拼死相搏损耗非常,最后骤然变招前往救卫飞卿更受了不轻的内伤,更别提他适才带着卫飞卿自地牢逃脱时强行以数倍重于本身的重量破开下方桎梏,那一下实打实将他浑身骨头都撞断几根。但他神情始终冷淡,仿佛去而复返、拿命相搏、紧要关头放弃仇人又拿命救人之人统统不是他。直听到卫飞卿先前唤出那个此生再无第二人叫过的不是他名字的名字,他这才霍然扭过头看他,一向淡漠的眸子里竟有三分期待,七分紧张,一眨不眨盯着他,半晌不移。但卫飞卿说了后一句话,他神色却又忽然淡漠下去,冷冷讽道:“我杀人如麻,人人得而诛之,你难道不该悔不当初,任由你父母当初除掉我,又或者废掉我浑身经脉,令我终身不得习武?”

卫飞卿眨了眨眼,想道,原来他知晓当初父亲想要如何的对待他呀。又突然忆起当初在东方家宴客厅之中,谢郁一字字道悔当初不该饶他一命,致使他耐心顿失,抬手杀人。

眼前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人人闻风丧胆,但不知何故,看在卫飞卿眼里却忽然和当初那捅个人都戳不够深的孩子重叠起来,一样那么可怜,惊慌无措,故作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