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原本就没想过掩饰。

不过是那群人的恶趣味而已。

他们一直很想看看同一时候用同样的身份去杀两个或者三个四个不同的人,被人知晓后那些知情者会是什么表情。

段须眉并非独断专行。

他只是觉得今天这样的情形足以让他们比那点小情小趣更享受而已。

一起,杀个够本。

十二生肖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听话的齐齐出现了。

只是他们到这时候也未抛弃他们的恶趣味。

人群之中的惊呼声与其说为了身边溅起的鲜血,不如说是为了陡然出现的那些张一模一样的脸。

仿佛每个人脸上都长了一张面具。

这样突出其来的惊吓委实不小,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一瞬间过后,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拔出了手中刀与剑。

人数比想象中多了数倍又如何呢?各个长得像鬼又如何呢?

他们今天来的目的总不会改变。

他们就是来杀死这些人而已。

有多少,杀多少。

段须眉仍然站在那道鸿沟的边缘。他的刀,刀刀落在试图跨过那条鸿沟之人的脖子上,刀刀封喉。

他言出必践。

但实则他的心思并不在那些人身上。

他的目光隔着厮杀与鲜血直直落在谢郁身上,似笑非笑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一手造就了今日情形,明知会如此还是带领大队人马来此,怎么样?痛苦吗?

段须眉不懂谢郁。

是以他一次一次将刀架在了谢郁的脖子上,又一次一次放过他。

然而他不懂的事,这一次却有人帮他问出了口。

原以为会躲在旁热闹看到尾的卫雪卿不知何时已杀入人群里,一片混战中哪里能看到他的影子?但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入场中每个人耳里:“谢堂主,在下有一事…不,有几事不明,还请谢堂主赐教。”

谢郁对他的赐教,就是朝着声音传来处一刀直直斩了过去。

但卫雪卿又哪是容易被斩到的人?

他的声音倏忽来去,第一个字在这里,下一个字却又在另一处响起,根本叫人辨别不出他身影所在。

“第一个问题,当年谢堂主明明可以杀掉关山月段须眉,堂主为何不杀?就此给了他休养生息恢复实力的机会,难道因为堂主与其乃结义兄弟,这才心有不忍放他一马?”

此话一出,场中厮杀之声便有些微凝滞。

谢郁放过段须眉一事,当日东方家中人人知晓,对此多有诟病,碍于登楼与谢郁本身一贯名声不曾多言,况且他们当日也是眼见段须眉与谢郁之间仇怨甚大,想着谢郁当日或有苦衷这才勉强按捺。此番齐齐跟随他前来此地剿灭关雎,未必就没有要亲眼看他阐明立场、弥补昔日过错的想法。

但谢郁与段须眉竟是结义兄弟,这事所有人今日都是头一次听说,这事更与他们想象中的“苦衷”差距甚大,一时众人看向谢郁脸色都有些变了。

东方玉离谢郁最近,长剑格挡在身前,朗声说道:“谢堂主当日以身犯险深入关雎,其中凶险不为我等揣测,他即便与那关山月结为兄弟,必也是为了取信关雎众人,后来他所作所为皆为明证。此事谢堂主根本不必做任何解释,咱们信得过你!”

他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醒神,立时想到方才竟一时不慎险些被那话给绕进去,立刻就想要把说话之人揪出来。但他们对手既是十二生肖,又哪里容得一丝半点走神?当下场中又是一阵惊呼,随即便又是一轮厮杀。

这当口却又有谁还有余力寻找卫雪卿?

反倒谢郁自己,自听闻那话便有些出神,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始终望着他的段须眉。心下有些神思不属想道,是啊,当初为何会提议与他结义为兄弟呢?他都险些忘了,主动提议这件事的人并非是段须眉,而是他啊。

他也…并不是为了取信段须眉,又或者,他只是将取信段须眉当做一个借口来掩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或许…只是羡慕他而已。

段须眉话少,不爱笑,看着冷冰冰模样,可他眼神总是很直接很纯粹,他为人也很纯粹,他救了他,所以他就必要报答他的恩情。

他就像一把没有鞘的刀,看似锋利不近人情,实则是真正的赤子之心。

谢郁对他这赤诚羡慕到近乎妒忌。

是以他鬼使神差提出那义结金兰的建议,而段须眉没有疑虑的应下了。

段须眉从未掩饰过对他的欣赏和义气。

他就是那样直接的人。

而他呢?他在还没有真正见到段须眉之前,在决定布那个局之时,便已注定要活在面具的后面。

他对这位曾真心视他为兄的义弟没有过真意。

每当他即将要有的时候,他都用“那是个小魔头”这样的想法将那点苗头立时扼杀。

尽管,可能,真的,那小魔头杀的人或许还没有他多。

谢郁与段须眉在恍神,卫雪卿的话语却不会就此停止。

“第二个问题,谢堂主放过自己的义弟也就罢了。今日场中活着的关雎之中所有人谢堂主又要作何解释?当年是这些人帮着谢堂主下毒杀害了杀圣以及上一代十二生肖吧?他们就是以此为交易换取了谢堂主的方便,最终才逃开登楼、清心小筑带领的大批人马的追捕吗?若果真如此,今日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岂不就是谢堂主你?”

若说方才谢段二人为兄弟那话还只是个小波澜,扔入人群中不过带起丝毫涟漪,此时这一番话却无疑是惊涛骇浪了,惊的不止是登楼与各大门派众人,甚连十二生肖中人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然而声音的主人哪里会管他们受到的震动有多大?对谢郁的质疑仍在不断问出口。

“难道谢堂主当日不知这些人的本事?难道谢堂主就只是将他们当做无害之人?谢堂主当日放过他们之时可预料到今日后果?”

“谢堂主放过了池冥义子,放过十二生肖传人,再提着池冥与十二生肖的人头向整个武林宣告已剿灭关雎。实则谢堂主暗中为关雎留下了完整的新鲜血液啊。谢堂主这是何意呢?希望他们能够摆脱旧人旧事重新生长,从此长成与登楼、与清心小筑齐头并进的名门正派么?”

“这些年世人都以为关雎势力早已灭绝,难道谢堂主也如此想?谢堂主听到关山月的名头再一次出现在武林之中、将关山月之名放置到除恶榜榜首之时,难道没想过整个关雎都已随他一起回来?谢堂主隐藏着这样一个大秘密,放任极有可能欲对整个武林复仇的关雎做大又是何意?”

“谢堂主来此之前,不知可有告诉您这些武林同道们,他们要面对的可远远不止十二三四五个人?”

“又或者谢堂主早已与段令主、十二生肖暗通款曲了?是以他们才如此齐整的守候在自家门口等着你们?这就是全部了么?会不会四周都已设满了埋伏?”

“这些事谢楼主又知或不知呢?谢堂主身为谢楼主唯一爱子,隐瞒谁也不可能隐瞒自己的爹吧?登楼明知此事还拿腔作调与众人前来此地,究竟想要剿灭的是谁?是关雎?又或者是…想要在场所有登楼以外的人都同归于尽?”

最后一句话他当真是一字一字说出来,响亮清晰得仿佛炸弹挨个在众人耳边炸开了花。

炸得所有人神志全飞。

登楼所有人早在卫雪卿讲第二句话时便已住了手,他们全心全意都只想将那个大放厥词之人揪出来,然而到了这一步,除了登楼之人,任何人都想要将这些话听个完整了。

换句话说,他们不可能找到人。

是以他们只好完整听完了这段话,每个字都如同诛心,诛得从来都是审判他人罪行的登楼众人恍如五雷轰顶,各个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唯有谢郁一人平静。

他甚至微微闭着眼。

他在细细感受这刻周遭一切赋予他的感受。

天地之间,惟他孤独。

但这种感受,真的不只是在此刻才有。

或许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活在这种感受里。

是以他无法分辨许多事情的对错。

是以他做了许多至今也不能分辨对错的事。

对错又是什么呢?

他六年前在关雎之中,月前在东方家中,在大明山上,口口声声对段须眉说正义,说登楼必然无错,若行差踏错自有天下人问罪。他说这些话时内心当真连半分心虚也没有,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他真的不能再真的真心话。

这当真是正义吗?又或者只是他的厚脸皮呢?

他想过太多次无果,如今早已懒得去想了。

谢郁睁开眼。

百态尽收眼底。

十二生肖面上各自挂着嘲讽的笑。

各派中人瞪着他,仿佛他一个人比关雎关山月与十二生肖加起来还要可恶与危险。

段须眉微微发神,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登楼中人却没有一人看他,他们没有一人行到他身边,但他们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防备着身侧之人,也许打算在有人要攻向他之时第一时间能替他挡下来。

谢郁心中一动。

复又一热。

他当然最知道卫雪卿最后几句话都是胡说八道挑拨离间。

登楼中人当然不知道他做过的那些事。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但就算他们现在知道了,就算他们的待遇也同所有的外人一模一样,都是被彻头彻尾的隐瞒,但他们的第一选择不是失望,不是质问,甚至不是发呆,他们只是选择了挡在他面前,而已。

谢郁忽然有点懂了。

他为何站在这里的理由。

他必须站在这里的理由。

他当年为何放过如今的十二生肖、今日又为何必须要铲除十二生肖的理由。

他也有自己须得要维护的人与事啊。

谢郁挥刀,一刀挥去了眼前看不见但似乎一直都存在的迷茫与阻碍。

(章节名改了下,太高估自己了,这章内容完全还没写到原本以为的地方去…)

第38章 饮血论,真英雄(完)

他正要说话,人群之中一人却忽然暴起猛然扑向了他,口中喝道:“谢郁,你欺人太甚!”

动手之人乃是脾气爆烈的瞿湘南。

谢郁没动。

一人兔起鹘落掠至他身前,替他挡下了一刀。

不是花溅泪,不是长风破浪云帆沧海四大高手,不是登楼任意一人。

是卫飞卿。

卫飞卿就像适才挡在段须眉身前那样,挡在了他的身前,甚连挡住的也是同一个人。

没人能闹懂他的立场。

所有人原本就一团乱的脑子被他这一挡挡得更糊涂了。

甚有人大声叫道:“卫飞卿帮完段须眉又帮谢郁,他们果然是一伙吧?”

卫飞卿冷笑一声,目光从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比先前的贺修筠更高傲,更凌厉。

他一向风度翩翩,言行举止从不叫任何人有半点难堪。此刻收敛起了笑容与温和,浑身的肃杀气息竟比段须眉还要惹眼,盯着适才大叫那人一字字道:“如舍妹所言,登楼、清心小筑、关雎如沆瀣一气,不知在场诸位打算如何自处?可有自信挡得下这三地联手一击?可有自信从今日所谓登楼与关雎联手布局之中逃生出去?”

那人如被人点住了哑穴一般,一时瞠目结舌。

卫飞卿冷笑道:“卫雪卿是何人?长生殿主说出口的话也值得尽信?诸位一日三餐吃的都是猪食么?我若是诸位,至少也要问一问谢郁这些事是否当真,至少也要问一问登楼众高手立场为何。若不然呢?各位打算不问青红皂白立即动手,先收拾了登楼,再来剿灭在旁乖乖等着你们内斗的关雎众人?”

他这些话字字嘲讽,不给众人留一丝颜面和余地,但至少,他确有两句话是说到了点子上。

适才坚定不移第一个站出来为谢郁说话的东方玉此刻也第一个镇定下来,朝谢郁拱手深深一揖:“在下信得过谢堂主为人,只问堂主一句,适才那卫某人所言,是真?是假?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

谢郁目视着如一尊杀神一样挡在自己面前的卫飞卿,轻声道:“我与关雎暗中有所联系,是假;家父与登楼众人知晓此事,是假;我昔年放过十二生肖与段须眉,是真。我清楚关雎并未真正灭绝,是真。”

东方玉闻言有一瞬哑然。他适才那问话,何尝不是在给谢郁一个暂且圆过此事的机会。但他却没料到谢郁竟直承他放过十二生肖之事。

就在他这一瞬间的哑然中,又有几人暴起扑向了谢郁。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带出一串血花。

是卫飞卿。众人再没想到竟当真会出手伤人的卫飞卿。

他不但伤人,还在挥刀之际猛然爆喝一声:“谢郁当年放过段须眉与十二生肖有什么错?!”

这一声吼他用上了之前曾对段须眉用过一次的佛门狮子吼,吼得众人仿佛被一座大钟直直撞在了心上,轰隆隆作响。吼得直击人心,仿佛他这一声吼是天下间最真的真理。

但他明明是在说浑话!场间所有人都认定他这是说了一句大错、大恶之话!

方才被他一刀削去半块头皮之人怒道:“若非他当日放走那些杀人魔,今日我们何须来此?今日又怎会死伤这许多人?!”

“蠢货!”卫飞卿不屑地冷笑一声,“难道诸位以自己今日这愚蠢的行径为荣?难道招致这许多死伤的不是各位自己?”

那人羞愤之下大喝一声向着卫飞卿飞扑过来,却被卫飞卿扔出一把铜钱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卫飞卿上前一脚踩在那人身上,冷笑连连:“就算当日谢郁放过段须眉与十二生肖又如何?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他们凭什么就不该被放过?他们杀了你们什么人?给你们谁家放了火?他们那时候不过就是一群半大孩子!他们凭什么就得去死!”

适才被他一刀所伤的另一人怒极叫道:“关雎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你可知他们杀过多少人?他们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卫飞卿一枚铜钱狠狠扔过去,立时封住那人哑穴,“你们亲眼看到他们杀人了?他们杀了谁?杀了你爹?杀了你娘?还是杀了你全家?哈,关雎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诛你娘个头啊!因为是关雎的人是以都该死吗?难道他们是自愿成为了关雎之人?有谁问过他们的意愿?你们难道问过自家的子女就那么荣耀能生到你们家?我现在说你家孩子长大以后也会成为关雎之人,你要不要现在就赶回家去一刀结果了他?”

“就是杀了我全家!”适才被他所伤的第三个人站出来,嘶声吼道,“当年被谢郁放过的段须眉就是杀了我全家!我孑然一身,早已是不想活了,直到今日我才找到真正的大仇人,不但段须眉该死,谢郁也该下地狱去向我全家赔罪!”

“杀了你全家,那又如何呢?”卫飞卿杀性已起,浑身都是张狂狠戾,再不见之前一丝温良,盯着那人的双目中一片尖锐薄凉,“杀人者人恒杀之,人在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道理段须眉都懂得,怎的诸位竟丝毫没有这觉悟?你全家被他杀了,那敢问你之前又做过什么招致灭门之祸的亏心事?你敢说你没有?我不妨告诉你,段须眉是杀人,但他可不是个杀人疯子!他拿钱杀人而已,你伤害了别人,难道没做好准备别人也会来伤害你及你的家人?这位兄台,做人可不能只盯着别人的错处不知自省啊。段须眉杀了徐离,那是因为徐离就是个天杀的假仁假义欺骗世人的王八蛋!段须眉杀了徐攸人,那是因为徐攸人丧心病狂想揽着我们通通去死!段须眉难道屠了徐离山庄全庄?段须眉毒害东方家百来武林高手,最终又死了多少人?全部死光了吗?最终不过死了一个人!若不是段须眉,东方家早被长生殿炸成了一蓬飞灰!此刻你们还能站在此地口口声声来声讨正义?真是笑话!”

“关雎该死?关雎当然该死!关雎之人杀了多少人,只怕他们自己也数不清,是以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该死,他们时时刻刻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但是诸位呢?诸位门下有谁清白?诸位有哪一位手上没有沾过别人的血?好人?坏人?但凡你杀过一个人,你就再也不配提什么好坏!你以鲜血惩戒别人是对,难道他日旁人以鲜血惩戒你就是错?说什么是非对错,这江湖之中,不过就是一场循环往复的冤冤相报而已!何必把自己摆在道德的制高点呢?你看他不顺眼,你怕他,你想杀他,你有本事,你杀就是了。你最好能灭绝他身边所有人,不然你就只好做好时时刻刻被人寻仇的准备了。至于什么惩善扬恶,什么伸张正义为民除害,这些就别提了罢?诸位今日踏着脚底下的稻田而来,可知这是全村人一年的吃食?这些于诸位只怕都是不入眼的小事了,哪赶得上你们伸张正义紧要。正义?狗屁!”

“看看段须眉与关雎中人的脸,可有谁面上写着‘怕死’二字?没有人干净,他们死也不冤,是以什么也不怕。至于诸位,与其有仇怨的,大可报仇。因他们存在而寝不能安枕的,现下只管下手杀人,各凭本事。别再提什么狗屁正义了,我今日真不爱听,若再叫我听到——”卫飞卿目光一一从众人身上掠过,恍如刀尖划过脸面,“我便只好叫他永远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这一番话说出口,狷狂之至,字字诛心,再未给在场众人留丝毫颜面。而原先想着无论如何必要给他这清心小筑少主留些许颜面的,此时这想法也不得不烟消云散了。

此事至此,再无任何回转余地。

东方玉邵剑群几个有心当和事佬的,此时也已被骂得瞠目结舌,一时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