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他见过太多次段须眉与人动手全不要命的漫不经心的行径。

又或者即使明知段须眉能够全须全尾的出来,他还是会担心。

他很少有这种情绪。

这种完全不由他自己掌控的情绪。

但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来,他眼睛也不眨的就从破了一个大洞的赌坊门前掠过。

等他与关成碧、贺小秋、贺小秋手中煜华、石元翼、北堂岳几人来到城外之时,双方人马已齐集此地,正泾渭分明双双对立。但对立的局势明显并不均衡,清心小筑的人马乃是长生殿三倍之多,再加上长生殿首脑人物正被卫飞卿掣肘,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但双方虽说火药味重,却十分默契的都没有立时就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

所有人都在看着城内四处乱窜的黑烟。

北堂岳一路便未停歇过,不断有人来与他通传城中各处形势。

这不是他的要求,这是卫飞卿的要求。是以卫飞卿与他共同听这些消息,并不断下达新的指令。

终于在城外这小山坡停下来的时候,卫飞卿目光冷冷从贺小秋、石元翼几人身上扫过:“在段须眉出来之前,谁都别想妄动。”

他正拿捏着清心小筑至高无上的权利与长生殿命门,按理他这时候说的话如同圣旨,根本不该有人违逆。清心小筑之人内心即便有一万个不解,但他们面对的是有如贺春秋亲临的令牌与收起了笑容说一不二的少庄主,卫飞卿既发了命令,他们便会暂且遵从。但长生殿却不然。

长生殿此刻幸存的所有人,都已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前方与敌人拼命,在后方被自己人毫不怜惜的抛弃。

抛弃他们的还是前任尊主的妻子、现任尊主的娘亲、担当右护法之职二十年的关成碧。

卫飞卿手中的关成碧,这时候在他们眼里不再是他们的主心骨,而是比清心小筑更加面目可憎与可怕。

一人从人群之中行出来,行到卫飞卿与关成碧眼前。

他名为唐无方,乃是此地现存长生殿人中除了关成碧与石元翼以外身份最高之人,与煜华以及当日在大明山曾现过身的上官祁、覃有风共列殿中四大堂主。

他也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人,他与关成碧、石元翼一般,都是在比煜华如今更为年轻的年纪就开始效忠卫尽倾。几十年来,无论卫尽倾是死是活,是现身还是消失,他都始终效忠于卫尽倾。

因为对卫尽倾的这份忠,是以他也效忠于关成碧。在他的眼里,虽说卫雪卿是长生殿尊主,但关成碧才是那个能对他发号司令之人。因为卫雪卿有可能威胁到卫尽倾的地位,而关成碧却绝不会。

此刻他站在关成碧的面前,沉默半晌后双膝一软,就此跪倒在她面前,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以为有朝一日就算他会背叛卫尽倾,关成碧也绝不会。

关成碧这番行为,放在其余人眼里或不可一眼看出究竟,他却可以。

因为此番卫雪卿带走了青龙堂、白虎堂与朱雀堂之人,留守长生殿的正是他玄武堂之人。而玄武堂之人,正是几十年来都绝对忠于卫尽倾的一股力量。他原本以为,这是关成碧舍不得让他们有所损伤,这才留了他们下来。然而此时他知道了,关成碧留他们下来,是想要一次清算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要他们的命,便是在背叛卫尽倾。

唐无方不懂。

关成碧自卫飞卿开始安排所有人逃生便如被整个人被击垮了一般,任凭卫飞卿拿捏在手中不言不动,如行尸走肉。此时看唐无方一眼,神情木然道:“你既忠于卫尽倾,自然该去死。”

她这句话没能彻底压垮唐无方神志,却自有人被彻底激怒。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暴喝道:“贱人!你果真与石元翼勾结在一起背叛了尊主!”

叫声中一抹雪亮的刀光分开人群向着关成碧斩过来。

在石元翼动之前,卫飞卿先动了。

他半刀击落了那把刀,再半刀抹过那人握刀的手臂,然后调转刀刃,再次横在关成碧颈间,横在堪堪要来抢人的石元翼眼前,轻飘飘看他一眼:“我说过,段须眉出来之前,谁都别妄动。再有人不听话,就不止是一条手臂能了事。”

到这时,那人哀嚎一声,适才被斩断的胳膊处才开始疯狂流血。

卫飞卿即使身受重伤,他还是很快。

他的轻功、暗器、刀法在这段充满危机的路途中都已有了长足进步,进步到满腹心事的贺小秋都忍不住朝他看过来,原本就紧皱的眉头似变得愈发难以舒展。

石元翼亦在看着卫飞卿,充满怒气的:“明明说好只要从地宫退出来你就放过她!你想反悔不成?”

“这全是你自说自话,我可没应。”卫飞卿冷冷道,“我还说过必定要将这疯女人带到卫雪卿面前,你没听见么?”

石元翼痛苦地大喝一声。

另一个人也随他一起大喝了一声,乃是已从地上站起来的唐无方,此刻盯着关成碧的双目中终于褪去迷茫,尽是愤怒,再次大喝一声道:“为什么!”

关成碧看着他,忽地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卫尽倾重新建立了一个卫庄,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放弃了你们,是他传讯给清心小筑亲口告知此地位置,最想要你们性命的就是他,你却来问我为什么。你既这般效忠于他,他想你死,你就该立即抹脖子给他看才是。”

贺小秋听到“卫庄”二字不由浑身一震,下意识便扭头去看卫飞卿,卫飞卿却全然无视他这目光,全副心神仿佛都只放在关成碧几人身上。

唐无方双目赤红,怒喝道:“休要胡说八道!”

“我在胡说八道?”关成碧冷笑道,“若我是在胡说八道,我可还有别的理由做出今日之事?”

唐无方闻言一滞,其后便是加倍的感到愤怒、难堪与痛苦。

只因关成碧后一句话当真让他们所有人都无法反驳。

关成碧对卫尽倾的痴心,痴心到石元翼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在她身边守候数十年也到不得半点眷顾,痴心到连自己的儿子也能当做为卫尽倾打天下的工具,如非是卫尽倾背叛,实则唐无方等人也委实难以想象关成碧如此做的理由。

关成碧目光从神色呆若木鸡的长生殿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内心只觉一阵畅快,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关成碧当然是在胡说八道。

卫尽倾背叛了她,却没有背叛长生殿。

只因唐无方效忠的并非是她以及卫雪卿,而是卫尽倾。只要卫尽倾还在,无论他是长生殿的主人,又或者是卫庄的主人,对唐无方这些人来说并无差别。

然而关成碧怎么甘心?

她如何能甘心独自被背叛、独自痛苦?

她到这时候,但凡能多拖一人下水,她便畅快。

卫飞卿忽然饶有兴味笑道:“你还当真是自己不好,就见不得别的任何人好,恨不能全天下的人都比你更加不好。我现下认同你的话了,你确实应当去死,你死了才对卫雪卿是最好。”

第48章 我以我血酬知音(中)

关成碧此时最恨的必然就是卫飞卿,当下咬牙切齿,恨不能回过头即便用咬也要咬下他两块肉来。

卫飞卿冷冷道:“你已经彻底失去只活在你幻想中的那个人,你如今只剩下卫雪卿供你掌控而已,你活在他身边将要如何折磨他,我一时之间真是想象不出来。”

关成碧尖叫道:“你住口!你凭什么做出一副关怀卿儿的模样!你这贱种,你没资格关怀我的卿儿!”

“我没资格?”卫飞卿复述一遍,凑到她耳边充满恶意笑道,“照你的话说,我与卫雪卿可是嫡亲的表兄弟啊。他在这世上除了你们这对恶心人的爹娘、他那个不怀好意的‘亲兄弟’以外,可就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我不关怀我表兄,难道指望你们这几个人来关怀他么?”

关成碧被他口中那“表兄弟”几字刺激得整个面部都有些扭曲了。

同样被这三字刺激的还有贺小秋。

忽然回过头直视贺小秋见鬼一样的表情,卫飞卿笑道:“秋伯,这疯婆子说我娘亲是卫尽倾的亲姐妹,说我娘亲当年处心积虑接近我爹就是为了杀死他。您说这事我该怎么理解?”

他面上虽在笑,但他语声中分明一丝一毫笑意也没有。

贺小秋心中一片骇然。

他从适才关成碧那段话中已推断出今夜这整件事走向。

他至今不知道卫飞卿为何出现在此,但他知道卫飞卿既然出现在此,得知卫君歆身世的秘密便是必然之事。

他更知道卫飞卿明知道他并非贺春秋与卫君歆亲子,但他却叫关成碧误以为他是卫君歆之子?

他又从卫飞卿口中听到卫雪卿的“亲兄弟”几字,他难道就没有认定,他自己才是卫雪卿的“亲兄弟”?

贺小秋只觉头疼欲裂。

他看着卫飞卿,只觉这个他由小看到大这才数月不见的孩子竟如此陌生。

他切切实实感觉到这个孩子正以迅捷无伦的速度在远离他们,远离贺氏夫妇。

贺小秋为之感到恐慌,他很想对卫飞卿解释一些什么,但他张开口才发觉他竟无话可说,他一个字也不敢说。他为了这个发现而更加恐慌。

卫飞卿未必就没有对他有过期待,但看他这时候的模样,终究也冷下了眼神。

在这时候,一个人一瘸一拐出现在他视线里,周身灰扑扑破破烂烂比当日在大明山还要更加狼狈到看不出原貌,却如同一道光瞬息就夺走他全副的注意力。

某一时刻卫飞卿甚至感激段须眉出现在此时,此刻。

让他对于一些人一些事彻底的失望还未落地生根,就因见到他而烟消云散了去。

卫飞卿脚步未动,目光却在热烈迎接他,面上也不由挂上了两分真心的笑意。

段须眉浑身都是伤。面部焦黑,头发焦黄,右腿想是被火药炸了个正着,整条腿血肉模糊,连烂肉都被熏成焦黑色。但——

卫飞卿一眼看出,他浑身并无致命伤势。

面上那两分笑意不由自主便化作了八分。

北堂岳喃喃道:“他竟当真活着出来了…这怎么可能…”段须眉活着出来,不仅意味着他自己活了下来,同时也表明整座地宫中的火药都已被清理干净,零祠城中除了他名下的商铺受到损伤,想必全城百姓都安然无恙。

这当真…不可思议。

卫飞卿十分愉快笑道:“这世上任何凶险之地哪有段须眉不能纵横?只有他不想活的时候,没有他不能活的时候。”

是以他高兴,因为段须眉终于也开始回护自己了。

北堂岳目光从段须眉身上回到他的身上。

这一场眼看就要波及全城的大灾祸究竟为何如此轻易就被磨灭掉?

似乎是因卫飞卿层层剥析与当机立断,又似乎因为段须眉一刀揽全局。

但实则是因这两个人共同所做的努力。

这两个人来了,是以今夜所有原本注定要死的人都活下来了。

段须眉终于行到卫飞卿面前时,卫飞卿甚还有心情与他开玩笑:“你是如何毁去那些火药?不是说都点燃了么?难道你挨着挨着去斩断了所有火药的火捻子?”

他必须开这玩笑。

不然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放开关成碧去抱一抱这个相识甚短、却如此值得他信赖的朋友。

段须眉却一本正经回答道:“一根一根斩断太慢了,赶不上。我掀掉了整块地,用泥土扑灭了火药。”说是扑灭,实则用彻底埋葬来形容或许更合理些。

不由自主去想象此刻那地下宫殿已变作何等模样,又想象漫天尘土葬火药是何等壮观景象,卫飞卿甚是景仰向他单手行礼:“果真是你才能做到的事,佩服佩服。”

段须眉整个人都因为他这两句话而放松下来。

放松过后,他一瞬间便露出深重的疲态,他一路拖在地上的破障刀上的铁锈也似乎更深了一层。这短短几刻钟他所做的事,没有杀人那样沉重,却比杀数十人甚至数百人都更为艰难与疲累。

但段须眉心里头却很高兴。

因为卫飞卿端端正正的站在这里迎接了他。

段须眉道:“接下来我们做什么?”他就算有脑子,他这时候也已疲惫到全然不想用了。

卫飞卿撤开斩夜刀,将关成碧推到他面前:“你看着她。”

段须眉如他所言将关成碧掌控在手中。

他疲惫得手势都是虚的。

但一晚上因为他们两人不断将关成碧如同货物一样交换的愤怒不已的石元翼却依然半分也不敢动。

他次次都以为这两人已力竭了。

这两人次次都毫不留情的再捅关成碧一刀。

关成碧浑身的血液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要流干。

他怕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他哪里还敢擅动?

卫飞卿放开了人,收起了刀,自身上撕下一幅衣襟,在段须眉身前蹲下,小心翼翼将他还在流着黑血的右腿扎住。

众目睽睽。

卫飞卿抬头冲段须眉微微一笑:“先止住血,回头好生处理。”

他脸上的易容早在地宫中面见清心小筑众人之时便已粗暴抹去,此刻脸上又是一团污脏。

再是污脏却也不能掩他在段须眉眼中光彩。

那一笑粲然生花。

段须眉问他要做什么,这就是他最想做的事。

他做完这件事,才有功夫去理会其他事——其他事之中最重要的却依然不是双方纷争又或者段须眉手中那个人:“我们前往长生殿的目的…这一晚竟已被遗忘得干干净净了。”

他们的目的,自然是找绕青丝解药。

段须眉听了他话便冲煜华问道:“可有绕青丝解药?”他与绕青丝的交集全因煜华,此刻下意识便向她询问。

煜华这一晚很承了他们一些情,但她并不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或者说她是绝不会拿卫雪卿看重的利益来报答她自己欠下的恩情。她道:“原先自然是有的,现在么,想必已成为地底下一蓬灰了。”

段卫二人自然不信她这番鬼话,但他们也很了解煜华为人,便干脆舍弃了她这头,卫飞卿笑道:“如此看来,只好带这疯婆子前往登楼走一趟了。”

他们的第二打算原就是找不到绕青丝解药便至少要寻一个够分量能威胁到卫雪卿的。如今段须眉手中那人分量之重,倒使得两人也不算一无所获。

石元翼尚未发声,贺小秋却已脸色一变道:“不行!我奉庄主之令,要将关氏带回庄内。”

卫飞卿面上笑意不变,眼神却已有几分发冷:“秋伯,我没记错的话,这疯婆子好像是我与段兄抓获?”

贺小秋闻言一怔。

他当然知道关成碧是为卫飞卿所擒,更知道在场所有人性命都为卫飞卿所救。让他愣怔的是,他从未想过要将“卫飞卿”这三个字从清心小筑中拆卸出来。难道卫飞卿所抓之人,不就等于清心小筑所获?

动了动嘴,贺小秋有些艰难道:“飞卿,庄主说的话,难道你已不打算理会么?”分明卫飞卿从小到大,从来都将贺春秋的话当做圣旨一般,从来没有真正违背过贺春秋的任何意愿。

卫飞卿眼神更冷:“我听他的话,我将自己当清心小筑少庄主,然而可还有别的人这样认为?难道诸位心里就真个将我当成‘少庄主’了?登楼率众围攻关雎,此事可有人知会我一声?秋伯率人前来攻打长生殿,此事十有八九更与我身世相关,可有谁记得与我通个信?”

贺小秋目光复杂看一眼段须眉:“你当时正与这位关雎令主在一起,庄主他…”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啊。”卫飞卿打断他话冷笑道,“他不声不响的,怎的就不怕我被他那些武林同道一怒之下轰成肉渣?”

然而卫飞卿又岂是会轻易被人轰成肉渣之人呢。贺小秋看着他,心里明知这道理,却也无法在此时说出口,只道:“庄主当时发信叫你回去…”

“我却没有听从。”卫飞卿面上笑容已全然冷下去,“是以他便懒得管我了。说到底,他总是想要我听话。我万事顺他的心意,他才能拨出两分闲暇来在意我的死活。”

贺小秋彻底闭上了嘴。

卫飞卿这话语中固然有走偏之意,然而他有一句话却并未出错:贺春秋与谢殷接到卫庄传书、商议围剿关雎与长生殿之事时,确实并无余力来考虑卫飞卿的安危。

贺春秋并不是不关心卫飞卿,他只是习惯了认定卫飞卿能够照管他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