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着急。

他听了卫飞卿的话,也一路随他主意,却不代表他不忧心关雎之中情形。

严格来说,这才是他们离开关雎的第二天,关雎出事的第三天。

段须眉道:“你原本就想的是要直闯进去?”

卫飞卿颔首。

“那我们又为何要降落在城中来?”

卫飞卿指一指他腿上已然重新裹一遍的干干净净的伤处,笑道:“我说过了,替你治伤才是我心中最重要之事啊。”

段须眉突然很怀念适才他憋屈发怒心烦的样子。

至少要比他恢复常态句句话都反过来让他憋屈心烦要更好!

卫飞卿这话并非说谎,只是也未说全。

他们还为了将关成碧二人安置到城中来。

登楼目前不知是何情形,他二人都有伤在身,贸然再带两个人质在手中,必然只会成为负累。而他们想要拿关成碧煜华二人要挟卫雪卿,自然也不是真要将人架在刀上带到他眼前才作数。

再喝一口茶,卫飞卿扔下几枚铜钱,两人朝着通往登楼的路上前行去。

登楼名为一座楼,实则是一片楼。

登楼被宣称为大门紧闭,但实则登楼并没有大门。

连通登楼与建州城的,是一座长廊。长约一里的长廊前方是城区,后方便是名震天下的登楼光明塔。光明塔是登楼的第一座楼,也是武林之中矗立二十年的标杆。

光明塔从不关闭,所有人都可以进入塔内,查阅武林之中发生的大事、小事、侠士与其生平事迹、恶徒与其生平事迹、登楼所抓之人生平、榜单之上所有人生平。有人道光明塔中游一日,悉知江湖百年事。这话自然是夸张了,却能从中窥见光明塔在江湖人心中分量。

塔共七层,虽说从不关闭,但愈往上之人却愈少。据说能上到塔顶之人,便能真正知晓江湖三十年间的一切辛秘。

然而号称从不闭门的光明塔,此刻却分明大门紧闭。

卫飞卿抬眼望塔顶,忽道:“你说咱们上到顶楼去,是不是如今困惑我们的所有事就当真能够立即知晓?”

段须眉道:“你想去,那便去。”

摇了摇头,卫飞卿嘲讽笑道:“如当真能知一切事,谢殷又怎会面临今日之窘境?不过是些哄骗人的玩意儿罢了。”

段须眉望着塔楼前那旗杆发呆,忽道:“当年我义父与十二生肖的头颅就被悬挂在这上面,受万千人围观唾骂。”

卫飞卿闻言一怔,不由收敛了面上笑意:“你…来过此处许多次?”

“只来过一次。”段须眉淡淡道,“当年我伤好之后来到此处,我义父的头颅早已不见了。我立誓有朝一日取了谢郁的人头再来此处,为他祭奠。”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未取谢郁人头。又或者在他内心深处,他从未想过要取谢郁人头。

卫飞卿回想他当日情形,武功全失,经脉尽断,等他来到此地时已不知距离那事过去了多长时日。

关于他义父的头颅如何曝于人前,又在人前悬挂有多久,他连这些想必也都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而已。

卫飞卿看着他,柔声道:“你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段须眉漠然道:“我想将一整座登楼铲平,刨开这里的每一寸土寻找我义父的下落。”

“现在呢?”

“现在,”段须眉看向他,“现在我们去找谢殷吧,我有两句话,很想要问一问他。”

卫飞卿便随他一起绕过了光明塔,向着登楼的第二座楼万言堂行去。

只是行了几步,卫飞卿终究忍不住又停步看一眼身后的光明塔。他总觉得,那个地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里间此刻是什么样呢?是守塔的所有人都跑出来对抗长生殿是以闭塔,又或者…

他忍不住问道:“为何直到此时咱们仍未见到半个人影?你说这塔中此刻有人吗?”

段须眉亦随他回身望着那座塔,半晌淡淡道:“有人。”他内力之强,耳力之敏,自然远非卫飞卿可比。

“那你适才还要我想去就去。”卫飞卿道,“莫不是此刻在上面的人都不顶用,咱们轻易就能登上塔顶?”

段须眉淡淡嘲讽瞥他一眼:“那要去走一遭才知道了。”

卫飞卿撇嘴。

不料段须眉却又向他问道:“长生殿与登楼此番交锋,你猜谁胜谁负?”

“五五之数。”此事卫飞卿心里已揣测过许多次,此时答他并不犹豫。

“如若他们相持不下,你可会偏帮哪一方?”

“卫雪卿好了。”

“为何?”

卫飞卿微微一笑:“因为我一向偏帮弱者啊。”

段须眉挑眉:“卫雪卿弱?”他明明记得某人曾说过卫雪卿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要更强。

“卫雪卿实力不弱,头脑不弱,手段不弱,可他却被卫尽倾与关成碧这对夫妇欺凌得像只小狗儿。”卫飞卿笑道,“我真是一想起来,就觉他可怜得紧。”

段须眉板着脸道:“我最烦你看任何人都可怜得紧。”

卫飞卿扑哧笑出声:“说得就跟你与我有甚差别似的。”

他当日在关雎帮着谢郁说话,他也同样放弃了夺他性命。他在长生殿帮着煜华说话,他也同样放弃用煜华来要挟石元翼。他这时候说要帮着卫雪卿,他身家性命都还捏在卫雪卿手中却也没有说个不字。

卫飞卿自认是性情中人。

段须眉却是个比他还要更随性更豪气的性情之人。

段须眉也是个为了朋友愿意两肋插刀之人。

谢郁不是他的朋友,卫雪卿也不是,但他是。

唯有如此,他二人才成为了同道之人。

卫飞卿笑道:“好歹当初在大明山上,卫雪卿弹奏一曲《高山流水》你我却谁也不肯收下,如今看他这般可怜,咱们就收下这一回又如何?”

他说话声中,两人已行到了比光明塔大了好几倍的万言堂之前,段须眉一脚踹开了万言堂大门。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第51章 忆当年,千金一诺(上)

长生殿之人是如何进到登楼之内?

登楼看似连个大门都没有,实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布防严密比皇宫大内亦不遑多让,只因登楼最后一座楼凤凰楼里关押的俱是武林之中穷凶极恶之徒,但凡出甚差错,哪怕走失一人后果亦不堪设想。

凤凰楼以楼为名,实则却是一座真正的牢狱。只不过登楼毕竟不是官府衙门,又岂能公然照搬官府一套?谢殷亦曾提议要将登楼抓捕所有人都交由六扇门,只是江湖事自该有江湖人理,这提议不但遭到六扇门拒绝,同样也并不为一干武林中人接受。最后登楼便造起了这样一座天下皆知其为何的凤凰楼。

很少有人知晓,登楼楼主以下,虽有两大堂主四大高手,但实则登楼之中真正的武力却集中在凤凰楼的七重楼中。看守凤凰楼一干武林恶徒的楼中高手,才是登楼真正的顶尖实力所在之处。

紧随凤凰楼之后的乃是光明塔。光明塔最上三层,便是登楼中实力汇聚排行第二之处。

谢郁虽带走登楼明面七成以上高手,实则只要凤凰楼与光明塔不倒,只要谢殷尚坐镇万言堂,那登楼仍是连苍蝇也飞不进一只的武林中至高无上的正义之地。

这些事很少人知,连登楼之中也并非人人皆知。卫庄与卫雪卿却知。

是以卫雪卿带领长生殿众人直入登楼之前,他先推倒了凤凰楼。

凤凰楼可会出现叛徒?

若放在三日之前,谢殷口中的答案必定只有一个。

但一向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即便以谢殷的谨慎,难道他会想到某几个皆是被追捕数月甚至年余才终于抓获的凶徒竟是处心积虑自己要来蹲这牢狱,等待数年就是为等一遭推倒七重楼的这一刻?难道他会想到十年前便加入登楼至今坐镇凤凰楼其中一重整整八年的某一位连他也钦佩的高手竟同样也在等待这一刻的时机?

谢殷想不到。任何人都想不到。

谢殷也好,贺春秋也好,他们人称圣贤,事实上他们却终究只是血肉之躯。他们武功盖世,心计无双,但他们到底只是凡人。是人,就会有失误。

是以贺春秋上了卫庄的当。

是以谢殷被他以为绝不可能背叛的人背叛。

凤凰楼服刑之人不但自由被制,更长期被迫服用可使手脚无力的软筋散,乃是为防当真有人出问题之时也好给出登楼应对变数的时间。实则这番布置并未无用,或说幸而有了这番布置,登楼才会到此时此刻仍存在于世。

最初出问题的,只有凤凰楼第四重楼。

第四重楼看守之人正是那位名为舒无颜的令谢殷钦佩的高手。

而他看守的这重楼中,那几名处心积虑潜伏在此的凶徒赫然尽在其中。

卫雪卿讯息传来时,几人瞬间发难,合力杀死了四重楼中其余守门人,而后几人将软筋散解药分发给第四重楼中所有凶徒。

失去自由,常年被制,但凡有一丝能出去、能雪恨的机会,即便另外九成几率服下的都有可能是顷刻致命的剧毒,那些凶徒又岂会在乎?

他们甚至都并不是真的想要活着出去,他们就想要轰轰烈烈、不计后果的对抗这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而已。

当下数十名凶徒解除桎梏,恢复功力,立时便杀向了其他楼层。

要闹,自然就要闹个天翻地覆。想要血洗登楼甚至整个建州城,单靠他们这一层楼之人如何能行?

谢殷便在这时得到消息。

整个凤凰楼形势已无法控制。

恢复功力的只在少数,不断死掉的才是多数。但这群已然杀得兴起死也死得兴起的凶徒不在乎,他们明显就是要不死不休,死也要拖着登楼所有人一起死才罢休。

谢殷当机立断,立时启动了凤凰楼机关布防,顷刻间将一干人等猝不及防尽数困在楼中。

这楼中机关早在建楼之时便已一并造好,便是为防止有朝一日楼中生变所做的紧急应对措施。一旦开启,便唯有里间之人分出胜负生死之后再从内部打开了。

但凤凰楼内部知道有此机关布防的总共也只有一人,那便是亲自镇守第七重楼一干重犯的凤凰楼主丁情。

这同样也是天下间唯有谢殷与丁情知晓的互相之间的约定。

换句话说,楼中凶徒若死绝或再次被镇压,丁情就会开启机关放剩下的守门人出来。而守门人一方若最终不敌一干凶徒,他们却最终也逃不开被凤凰楼彻底困死的结局。

丁情若死,所有人自然依旧逃不开这结局。

只因谢殷与丁情都理所当然认定,丁情若死,凤凰楼中守门人绝不会再有第二个活人。

此事听上去谢殷在明明还有转圜余地之时立时便选了鱼死网破的应对方法,但其时谢殷没有别的选择。

他一旦意识到这其中有人搞鬼,便知此事必有后招,他在那时不可能倾登楼剩余之力来镇压凤凰楼一干凶徒,他更不让凤凰楼凶徒跑脱。一旦凤凰楼凶徒跑脱,对于登楼绝不只是名誉受损那般简单,他们即将要造成的损伤对于登楼、对于建州、对于整个武林,即便谢殷也难以估量。

在这期间谢殷并不知流言已一夜之间席卷了建州城。

他只是当机立断困死凤凰楼后带人回防万言堂,却发现万言堂与光明塔都已被长生殿之人登堂入室。

到了这个时候,谢殷又如何不知这其中究竟是谁在搞鬼?

不止登楼,前去围攻长生殿的清心小筑之人恐怕也凶多吉少。

因为这压根儿就是一个局中局,连环套。

此局当然不是从长生殿再次现身、卫庄之人找上他们才开始,此局开始的时间,连谢殷也难以想象。

至少,要比舒无颜来到登楼的时间更早。

那个时候,他与贺春秋心中认定那人才几岁?

有那么一刻,谢殷真是恨极了贺春秋。

若非他当年一念之仁,何以招致今日祸端?

幕后之人不但想要将登楼与清心小筑一锅端,更在他看见仿佛从天而降的出现在万言堂中的千秋门与南宫世家之人时瞬间明了,即便他们能够摆脱此番困境,接下来要面临的来自整个武林的声讨恐怕比这一番拼死搏杀更不简单。

那个人,比他当年那无所不用其极的父亲当真半点也不逊色。

他尚不知晓谢郁在关雎正面对的困境以及建州城中全部流言。他若尽数知晓,恐怕对那人的“无所不用其极”又要重新有一番认知。

卫雪卿花了小半天功夫从隐逸村赶来建州。

然后他率众破登楼,兵分两路走。

一小部分人进入了光明塔。

卫飞卿有一句不经意之话说的很对。

他与段须眉如当真进入到光明塔中看一看,便能看到“登上光明塔顶轻而易举”这一句话何等轻率。

那是要用尸山血海才能堆得上去。

但卫雪卿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很想要攻下光明塔。

因为他很想看一看谢殷会不会记录当年之事,如若记录,又是如何书写。

他们所书之事,与他所知之事可是相同?

他与卫飞卿一般,也心心念念想要寻求一个真相。

尽管那真相目前看来与他并无太大干系。

为此他甚至愿意在与谢殷稍后对决中提前丢失三分胜算。

毕竟,千金难买他高兴。

另一大部分人,则进入了万言堂。

卫雪卿自己选择进入万言堂正面与谢殷对决。

他在关雎之中对卫飞卿说的话都出自真心。

这些年他暗中追寻一切、暗中布置一切,活得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要暗无天日,这样的日子他委实已过够了。他从来不是羡慕登楼、清心小筑这等如雷贯耳的赫赫威名,他不过是嫉妒他们门下之人哪怕做着伤天害理之事却也能摆出正义凛然的面孔,他不过是比任何人都更想要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堂堂正正一次。

尤其面对的乃是当年曾让卫尽倾败北更二十年来不敢出头、武功当今天下号称无双的权圣谢殷。

段须眉一脚破开万言堂大门,出现在二人眼前的便是堵住所有空余之地的尸体与瞬间染湿了两人鞋面的血。

即便以段须眉见惯风浪,见此情形也不由生生一愣。

卫飞卿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谢殷要闭门不出…这番情形叫建州之人看见,只怕登楼毁掉的就不只是名声了。”还有多年累积而成的让人不敢触碰丝毫的绝对的实力与威望。

卫雪卿看似在摧毁登楼之事中选择了最不讨巧的办法,实则他选择的恰是最能打击登楼命门的方法。无论是将登楼多年威名一点点毁去,又或者将登楼之人在原处一个个杀死。

只是卫雪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