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伤心,却不代表不奇怪、不警惕。

卫飞卿只得叹道:“是以您这又是何苦呢?”

“难道我愿意么?”万卷书也叹道,“我曾与你讲过,昔年你爹曾救过我性命,又花重金请了当世神医替我治伤。我伤好之后一无去处,二来又胸无大志,索性就留在清心小筑了,万幸你爹家大业大,倒也不嫌我白吃他太多米饭白喝他几坛好酒。只是你爹虽说大方,谢殷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昔年救我性命,也有谢殷一份,我曾应允有生之年将为他做一件事以报答救命之恩。这件事耽了二十年,他终于在昨日传讯给我了。”

卫飞卿心念急转。

谢殷请万卷书前来,应当并非是针对他。只因他传讯给万卷书,想必是在凤凰楼出事后即可就做出的决断。凤凰楼有丁情坐镇,万言堂有他亲自坐镇,他请万卷书前来,想必是要光明塔中同样有一位绝顶高手坐镇,这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只可惜段须眉与他突然前来,打乱了谢殷全数计划。

但谢殷料不到第一个登上光明塔顶的是全不在他预计之中的卫飞卿,卫飞卿同样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万卷书,他二人这可是无意之中给对方出了个一模一样的难题。

卫飞卿叹道:“您原本是如何打算?”

“自然是全力助谢殷击退登顶强敌。”万卷书道,“虽说我不爱争斗,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遑论我所受的乃是性命重托。”

卫飞卿道:“那如今呢?”他这个如今,指的自然是见到他以后的如今。

万卷书看着他,两人就像过去二十年间无数次那样对视。良久万卷书方道:“我早知你来了。适才我头疼,趴在窗边想要吹吹风,探出头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看到了卫飞卿,然而他并未出言招呼,也并未离开,而是就等在这直到与卫飞卿面对面。

卫飞卿心中有了淡淡的疲惫与失望。

果然万卷书道:“我见到你,原本心里那些不愿意不高兴就全没了…我甚至很庆幸谢殷此番找我前来,只因我并不愿你见到这书册之上记载的东西。”

第63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四)

万卷书就是如此坦白,坦白到卫飞卿想要欺骗自己眼前这人并未如爹娘一样对他有诸多秘密、诸多隐瞒也不能够:“如此说来,您也很清楚这书册上都记录了甚?”

万卷书有些无奈朝他笑一笑:“我可是说书人啊。”

他是说书人,是书贤,他原本就知道许许多多旁人不知道的江湖隐秘。更遑论他与贺春秋相识数十年,对与其相关之事又岂会不了解?

卫飞卿淡淡道:“您最了解我,应当明白我下定决心之事向来无人可阻。”

万卷书叹道:“过往之事,已逝之人,又何必一追再追?难道你就要为此自苦,也让你身边关心你的人为之痛苦?”

卫飞卿想了想,才想起这句话万卷书早在十年前他第一次得知卫君歆身份之时也对他讲过。只是那时候他觉得有道理的,这时候听来却只余荒谬与可笑:“过往之事?已逝之人?贺春秋与谢殷私底下追踪那个‘已逝之人’追踪了整整二十年您可知道?我险些在无意间死于他二人追踪那人的阴谋之中您可知道?随我一起前来的就是那个已逝之人的儿子您可知道?甚至还有人告诉我我也是那个已逝之人的儿子您可知道?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逝之人并未逝去您可知道?甚至…”猛然刹住话头,卫飞卿深吸一口气,“我如今就像个任人欺骗与唬弄的傻子,早已厌烦了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摆出一脸‘这些事不该你知道’、‘这都是为你好’的故作高深的烦人模样。如果那个时候,十年前,我如果那个时候就开始追查这些事,想必不会沦落到今日这傻模样。”

万卷书愈听脸色愈是震惊,以卫飞卿对他了解,明白他当真是对他口中所言一无所知,但他听到卫飞卿最后一句话,却突然脱口问出了一句无关之言:“难道这十年你过得不开心么?”

卫飞卿猛然转过头去,半晌方哑声道:“我…过得很好。”

他过得很好,因为有贺修筠、万卷书、梅莱禾陪伴在他身边,因为清心小筑之中许多人真心爱护他,因为与贺春秋卫君歆始终维持最紧密的关系。是以他口中如何说都好,但他心中并未后悔十年前那决定。

万卷书喃喃道:“我知道他们一直在暗中追查卫尽倾下落,但我一直认定他们只是白费力气,只因我始终是相信那人早已死了。一个人但凡活着,又岂能无心无情到连自己的…万没想到这人真的…只是、只是,”他看着卫飞卿,双眉紧蹙,凝重神情与望岳楼中那无忧无虑的说书人判若两人,“只是他死没死都好,你即便为此遭受了很多的罪也好,我仍不会为此改变主意。你说早已厌恶了我们‘都是为你好’,但我…唉,你讨厌我也罢,难道你还能讨厌我一生一世?你纵然可以气怒我一时,但我说不改变主意,便绝不改变。”

他说最后一句话之时,未尝就没有一些惴惴不安。只因卫飞卿从小到大无论有任何心愿,他总是竭尽全力满足他,从未真正违背过他任何意愿。卫飞卿将他当做父亲看待,他又如何不将卫飞卿视为亲子?

“我厌恶别人,却又怎会厌恶您呢。”卫飞卿叹道,“您当真不肯让?”

万卷书生怕自己会反悔一般,狠命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卫飞卿无奈道:“我也绝不肯走,那看来咱们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

万卷书十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竟妄想打败我?”

“往日自是不能,但如今…”卫飞卿目中狡黠忽一闪而过,“您想必也看出我身受重伤,咱们就以招式论胜负好了,若不然您难道当真打算要我的命?”这便是他站在这半晌思考出的他面对万卷书的最大优势了。其一万卷书再想阻拦他都好,但他绝不可能当真来伤他性命。其二他在外奔波这些日子,领悟到的新的武功招式便是他用来制胜万卷书的方法。

卫飞卿拔出了斩夜刀。

万卷书看他勉力提着刀面如金纸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心中一阵疼惜无奈。他看得出卫飞卿早已到了极限,自己哪怕伸出根手指头只怕也能戳倒他。但他更明白自己决不能在此时心软,只因他听完卫飞卿那段话后虽说心疼他遭罪,却也更明白自己若退后一步,他从此只会遭受更多的罪。深吸一口气,他想道,拼招式也好,至少不会让他受很重的伤。

他便自书桌前站了起来。

他没有武器。

他传授卫飞卿的,尽数是防御、逃命、自保才能用到的功夫。

因为他原本就只会这些功夫。

卫飞卿说手底下见真章,便是指二人从前无数次交手的方法——卫飞卿出招,万卷书拆招。

卫飞卿抬刀之际,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声:“不如由我来领教书贤的高招?”

说话的自是卫雪卿。他早就上来了,一直冷眼旁观到此时,见到卫飞卿要动手这才忍不住开口。

卫飞卿却头也不回冷冷道:“这里没你的事。”

他说这话自然不是为了同样伤重的卫雪卿考虑,他只是决不允许任何人有一丝一毫伤到万卷书的机会。

他背对着卫雪卿是以没看见,万卷书与卫雪卿面对面却看得十分清楚,卫雪卿面上出现罕见的犹疑、可惜之色,一闪过后终究轻叹一声,退后数步摆出观战姿态。

卫飞卿胜过万卷书之前,想必他是没机会摸到那册书了。只因万卷书纵然对着卫飞卿有万般无奈,却绝不可能放任他去拿到书册。

卫飞卿出招。

他清楚万卷书实力,是以一出手就没有保留。他出手第一招甚至并非他自己领悟招式,而是段须眉的刀法,是天下第一的断水刀。

他与段须眉相处月余,看他出招却已有许多次。他固然学不来他刀中之意,但恰巧的是,他这时候原本就只需要使出断水刀的形而已。

断水刀实则没有形。

这就像你很难形容风霜雨雪这些自然产物究竟是何形状。

但既然是招式,就必然会有轨迹。

卫飞卿便顺着他看过数次的那轨迹,使出了断水刀法之中第一次惊艳他、也在他脑海之中刻下非常深刻行迹的那一招。

他甚至不必刻意回想,就能使出那一招。

那一招恰巧唤作断水式。

那是他与段须眉掉落在九重天宫旧址、段须眉挥刀斩断地道的一招。

抽刀断水水更流。

如若段须眉在此,他会发现卫飞卿此刻使出的断水式当真与他当日所使完全一致。这一招固然空有其形,那形却接近完美无缺。

而如若卫飞卿此刻在外间,他也会发现正与谢殷交手的段须眉同样正使出这一招。

只可惜他们两人都不知道。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巧合。

卫飞卿的断水式未能让刀法主人看到,但落在一生都破解旁人功法以保全自己性命的万卷书眼里,却让他不由自主瞪大了眼,提起了神。

他在这个时候,忘了去想卫飞卿短短时间内怎会学成此等刀法,忘了去琢磨这刀法出自何门何派。

他在这个时候,面对这一刀,远离江湖二十年的心一瞬间就如同被曾经的“书贤”附体,满心满眼,只有这一刀,只有该如何破解这行迹妙至巅毫的一刀。

卫飞卿的刀划过了半空。

万卷书在思考。

卫飞卿的刀距离他面门不足一尺。

万卷书还在思考。

卫飞卿这一刀当真会斩下去么?

但他即便斩下去,他这不带丝毫内力的一刀也不可能真个伤到万卷书。

卫飞卿的刀已落至万卷书眼前。

万卷书就在这个时候,终于从发呆之中醒过神来,仿佛发现再不出手他便要输了,他微微抬起了手。

可卫飞卿却猛然在这时候变了招。

原本轻飘飘毫无力道的斩夜刀忽然之间像是注满了灵气与力气,在即将触到万卷书面门、在万卷书手指即将与其相触之时忽然轻轻一颤,然后以快得如同一阵轻风的速度从万卷书眼前抹过,带走他的一缕发丝,抹向他身后。

因为速度太快,那刀身上的力气到这时才猛然爆发开来。

轰然一股气流轰得从头到尾并未对卫飞卿有过一丝提防的万卷书后退三步,轰得万卷书身后桌椅尽数被卷上半空,轰得桌上书册高高弹起,随着那刀流直直往后飞去。

万卷书失手也只是这一瞬间。

他在后退那三步的过程之中已反应过来卫飞卿真正目的。

是以他真正退后的只有两步,第三步他以退为进,伸手便去夺卷入半空的书册。

他快,卫飞卿却也不慢。

只因全天下最厉害的轻功,原就同属他二人。

适才连站都站不稳的卫飞卿这时候一扫先前颓气,整个人连同他手中斩夜刀化作一道轻影,鬼魅一般迎在万卷书前方,左手往后一甩,一枚铜钱直击在书册之上,将书册击落在一跃而起的卫雪卿手中,头也不回厉声喝道:“念!”

第64章 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五)

万卷书面色一沉,脚下微错,立时就要绕过他往卫雪卿处跃去。但卫飞卿是何人?若说万卷书身手比卫飞卿高出十倍,那卫飞卿心眼儿就要比他多出十倍。他就那样大喇喇挡在万卷书所有前进路上,在说出那个“念”字以后便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神色狠厉,一张脸却白得近乎透明,直教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不支倒地。

万卷书固然有一百种可以绕过他的方法,但他却不敢保证其中有一种能够不伤到此时的卫飞卿。卫飞卿如此明显以自身性命胁迫他,他当然明白卫飞卿绝不是会舍弃自身性命之人,可他不敢冒险,一丝一毫也不敢。

万卷书一生之中,只觉从未有任何一刻有此时愤怒:“你、你竟敢…”

他真是怒到一把声中全是颤抖,抖得多一个字都再说不下去。

而卫雪卿听了卫飞卿的话,此时已翻开那书册,一字字高声念出来。

“天启九年,杀圣池冥、音贤傅八音、梅君封禅、武圣段芳踪于凤辞关外义结金兰。至天启十九年,四人机遇不同,相聚无多,然结义之情始存。

“池冥其人,身世、来历未知,天启十年辞别傅封段,孤身入中原。初以揭榜拿人为生,屡被欺瞒,耗时半载,身无二两,三餐不继,遂反其道而行,以赏金杀人为生,独来独往,绝世武功得以震惊天下,被冠以‘杀圣’之名。成名之始,即落入初入江湖的长生殿少主卫尽倾及其姊卫君歆计划之中…”

万卷书听见“卫君歆”三字就变了颜色,手中扣起一物,迅疾如风朝卫雪卿打过去。

但如论暗器,卫雪卿又岂在当世任何人之下?手中同样弹出一物,二者在半空之中相撞,却直直飞到卫雪卿面门之前才堪堪落下。

卫雪卿悚然一惊,不由自主收了口。他登楼初见万卷书固然惊讶,但他虽说早听闻书贤大名,却终究并未太将这个胸无大志的颓唐之人放在心上。两人正面迎击这一招,虽说他有伤在身,却也立时明白到这人内力之高远远在他预计之上。

卫飞卿却再一次合身挡在万卷书身前去,挥刀喝道:“您不必喝令他住口!卫氏兄妹…不、是卫氏姐弟当年有意接近池冥,借池冥之力创建关雎,更倾关雎之力去刺杀贺春秋之事您以为我不知道么?贺春秋真实身份您以为我不知道么?卫氏姐弟以色引诱贺氏兄妹您以为我不知道么?!”

他最后一句反问落在万卷书耳中犹如石破天惊,直炸得他魂都几乎要飞走:“你…你怎会…”

卫飞卿冷笑道:“卫尊主不妨告知我家这位老爷子,适才所念这一部分是由谁书写而成?”

卫雪卿闻言翻了翻后页,道:“落笔人,贺兰春。”

与贺夫人卫君歆有关之事,即便胸怀大度如贺春秋,即便谢殷比他亲兄弟还要更亲,但他又岂会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来书写卫君歆?

只是对照这冷淡无奇的言辞,再联想当日在天宫旧址所见如今就放在卫飞卿怀里的那封亦由贺兰春亲笔所书的信件叙述中对卫君歆的情深似海,卫飞卿只觉这人何止有两个名字双重身份,他简直就是有两重人格:“我怎会知道?当然是我那光明磊落最爱留书的爹亲笔所录。得亏了他这好习惯,否则又哪来我这些日子的当头棒喝!”

万卷书看着眼前这满脸冷厉犹如陌生之人,只觉心里一阵阵发冷,又是一阵接一阵止不住的难过:“卿儿,你怎会…你不该是如此啊。”他说到此,语声之中甚至带上些许哽咽,“你既什么都知道了,你又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夺此书册,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你停手吧,我…”他想说无论他想知道什么,无论他想做什么,他不再阻拦他也就是了。可他的心里头却总还是茫然的,只因他已全然不能分辨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眼前这孩子最好的。

卫飞卿听了他的话,却同样有过一刻愣怔。

他不该是如此?

是啊,卫飞卿回想这一路的自己,他是如何变成今日这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模样呢?当他得知贺春秋真实身份之时,得知贺春秋极有可能对他隐瞒了极大秘密之时,他分明都是平静的。从前贺春秋想要隐瞒的,他顺从也就是了。如今贺春秋想要隐瞒的,他不愿再顺从他自行查探也就是了。他为何要为之愤怒呢?他的安之若素呢?他何时开始丢掉了他最重要最能倚仗的东西?

是了,是从长生殿之行开始。

因为、因为…

卫飞卿沉默良久,终于淡淡说道:“因为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是贺兰春卫君歆的儿子?是卫尽倾贺兰雪的儿子?又或者…我根本就与以上这几个人毫无关系?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任他们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最后这句话语声平静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却不啻在万卷书耳边引炸了一连串响雷,牙关打颤问道:“你怎么如此想…这怎么会…”

“这怎么不会呢?”卫飞卿轻声道,“仔细想一想,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贺春秋认定卫尽倾未死,但他却不得不替他抚养儿子,因为那个人的儿子同样也是他的亲侄子。他们不可能将卫尽倾的儿子养在九重天宫,也不敢叫卫尽倾得知他还有个儿子就长在他们的身边。为了掩饰这件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万卷书瞪着他,惊骇得眼珠子都几乎要从他眼眶里蹦出来。

卫飞卿轻声笑了笑:“老头,卫尊主,以及舒先生,三位不觉得,以我身份之中透露出的信息,任谁都有可能将我视作卫尽倾的儿子么?甚至…若非突然蹦出个卫庄之主,我自己也险些真个将我自己当做了他的儿子呢。”

他口中“舒先生”三字落地,便见舒无颜正一步步踏着阶梯行上七层来,他浑身都被浓郁的血腥味道包裹在其中,每走一步,衣襟下方便滴滴答答滴着血,整个人仿佛从地狱归来。

舒无颜从凤凰楼出来之时,在下方与卫飞卿几人闲话之时,都表现得十分温和无害模样。他容貌身形一点也不显眼,浑身更不曾流露半分高深的修为。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舒无颜,是在凤凰楼中蛰伏八年、是一手毁了谢殷全盘局势之人,却仍然很难从这个人本身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但如若是在这个时候,如果看到此时形同地狱使者浑身弥漫着可怖杀气的舒无颜,或许所有人都能明白谢殷为何会招来万卷书在此坐镇。

谢殷当然不会事先料到舒无颜会突破凤凰楼来到此地。

他只是很明白,光明塔七层以下的守塔人并不能挡住如他这等级别的高手。

万卷书能。

只可惜万卷书见到舒无颜之前,先见到了卫飞卿。

他甚至没有多看舒无颜一眼。

他整个心神都放在卫飞卿所说的每一个字上。

卫飞卿说,就连他自己,也险些以为他就是卫尽倾的儿子。

万卷书面上闪过一丝惨然。

他费尽心思的挡在此处,想要拦着卫飞卿不让他得知那些会让他变得不堪、变得卑微、变得痛苦的秘密又有何用呢?他险些忘了他的飞卿是如何聪明绝顶的一个人,他怎会不知道呢?他分明什么都已经了然于心了。他不过…或许他根本不是想要证实,他真正抱有一丝希望的是借由那书册之上的记载来否定他所猜测的一切。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飞卿。无论是他的智慧,还是他的胸怀。

万卷书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沾满了眼泪。

“您适才说,您始终坚信卫尽倾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您没有说完,不如让我替您补充完整。”卫飞卿仍是用他那轻柔的语调慢慢声道,“那是因为从您的观念出发,一个人但凡活着,他怎么会明知他还有个孩子却整整二十年都放任不管呢?那可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可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这世上经历许多苦难折磨还能如您这般保持赤子之心的人又有几个?您觉得我娘善良吗?她成为日行一善的贺夫人之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峨眉雪啊,她曾经将不可一世的杀圣玩弄于鼓掌之间,也曾经三番两次都险些至我爹于死地。您觉得我爹善良吗?他兼济天下,人人敬仰?可他对我呢?他将我安在那个位置上,稍微有心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再与他亲近一些的就知道我是‘贺夫人兄长遗孤’。卫尽倾这么多年来躲在暗处,您说他知道有我这个人吗?他会怎么想呢?…不管他怎么想,从头到尾他对于我这个人的存在都无动于衷,可见不但贺春秋的处心积虑是个笑话,我这个人本身更是这笑话之中最可笑的一环。”

“其实有一瞬我甚至暗暗嫉妒过您。”卫飞卿忽然冲呆呆看着他的万卷书笑了笑,“您也好,师父也好,我都为之生出过嫉妒之情。您二位也跟在我爹娘身边二十多年了,你们都得到了他们的善良,而我却…”从他在长生殿由关成碧口中得知卫庄之主的真实身份,再由他从长生殿到登楼的这一路,再多的事、再多的隐秘他也该想明白了。贺春秋当之无愧是个好人,他把一切能给的善意都竭尽全力给了身边之人,只是恰巧他这个所谓的养子就是那唯一一个得到在他那善意之外的不得不为的全部恶意的人而已。

卫飞卿转向卫雪卿问道:“从头到尾,你从未误认过我是卫尽倾之子,是么?”

卫雪卿颔首。

“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卫庄之主的存在,你也知道他才是卫尽倾亲子。”卫飞卿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呢?”

卫雪卿道:“六年前。”

“六年前…”卫飞卿喃喃轻笑一声,“这或许就是贺春秋最大的失误了吧。本来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我猜他在二十年前就暗中放出过贺兰雪根本没有生下卫尽倾的孩子、又或者生下了就死了这类消息,无疑是讲给当初他们根本无法判定其生死的卫尽倾听。但贺春秋委实太过提防卫尽倾了,是以他又在这一层消息下再设了一个局。只因他不但提防卫尽倾,还要提防那个身为他亲侄子、卫尽倾亲儿子的人将来有可能登上九重天宫宫主位,无论他会不会与卫尽倾沆瀣一气,这在贺春秋、谢殷等人看来都绝不可能忍受。但他们也不能真的杀了那孩子,只因孩子的亲娘想必不允许。九重天宫宫主不让做的事,就算是贺春秋、谢殷,他们又如何能违背呢?是以最终一人各退一步,那孩子由贺春秋带走,但贺春秋却从头都未打算让那孩子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了掩盖那孩子的身份,他甚至另外弄来了一个孩子,让一切知晓当年内情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如若贺兰雪当真为卫尽倾产子,必定就只能是这个孩子。这计划原本没什么缺陷,唯一的缺陷…便是他做梦也未料到那个真正的卫尽倾之子不知为何竟早早的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子落,满盘皆输…他与谢殷因为二十年前就已埋下我这暗线,是以多年来他们的注意力想必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严防紧守着卫尽倾有可能会与我联系的任何一丝缝隙,而被他们忽略的那个人,暗中筹谋了这些年,终于在今天一举带给他们毁灭性的打击。”

他一口气说到此,转向正不紧不慢翻着书册的卫雪卿道:“还请尊主告知,我所揣测的这一些,与这二人记录的当年之事可是一致?”

卫雪卿翻到最后几页,浏览数行后道:“贺兰雪产子前后记载,与你推论并无二致。”

“再请尊主告知,”卫飞卿顿了一顿,面上忽然略过一丝复杂至极的神色,似是犹豫,似是苦涩,终于还是道,“卫尽倾与贺兰雪所出…究竟是子?还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