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慈大怒骂道:“好哇,你们七个老不死,竟然欺瞒整个江湖二十多年!”

他心里头满是被耍弄的荒谬感,这股子邪火没法直接对着贺春秋发作,对东方渺几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毕竟都是一派掌门平起平坐,平日里私交也说得过去。又想到当日在东方渺寿诞上段须眉现身讨要藏宝图,这几人口口声声替贺兰春收藏“遗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东方渺几人苦笑连连,方要解释,却听贺兰雪忽道:“我兄长之所以隐瞒身份,这其中乃是有一重极大的缘故,还请诸位静待片刻,这缘故很快就能知晓了。”

方要准备将东方渺七人当做撒气对象的众人闻言又是一静,不由自主就收住了声。

贺兰雪从进厅以来就没大声说过一句话,言语间更是极为客气,但不知是为她长相还是气魄所摄,每每她说出一句话来,这里里外外数百人便总也兴不起反对的心思。

况且她话中也确是在理的。

她匿迹二十年突然现身,还打着九重天宫宫主的旗号,总不成就为了来参加侄女的婚礼。

婚礼…

众人猛然转向这半晌早已被他们遗忘到九霄云外的今日厅中的两位主人公。

谢郁携了贺修筠站立在旁,早将正中央的位置让给贺兰雪二人。贺修筠在婚礼未开始之前连番催促,到这时中途被人扰乱,反倒未见她发声。

她不发声,众人反倒有些讪讪起来,青麓派掌门连青鸢道:“要不等谢少楼主与贺小姐婚礼完成之后咱们再…”

谢殷盯着“沈天舒”,这时却突然开口问道:“这婚礼还有完成的必要么?”

全不知他为何说出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众人一时呆在当场。然而谢殷从第一个字说到最后一个字,目光钉在“沈天舒”身上却半分也未转移过。

“沈天舒”从容一笑:“自然有必要了,不然咱们夫妻不远万里匆匆赶来,意义又何在呢。”

“夫妻”二字一出,众所哗然。

贺兰春原本就站在贺兰雪身前,这时面色一整,下意识将她整个都藏到自己身后去。

卫君歆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双目眨也不眨盯着“沈天舒”,整个人摇摇欲坠。

卫雪卿不知何时,手里已扣了几枚飞镖,忽上忽下,看似玩耍,实则目中一片森冷杀气。

谢殷一字字道:“阁下尚未介绍自己,不知如何称呼?”

“沈天舒”浅含着笑意的目光从他、贺春秋、卫君歆等人身上一一扫过,半晌似十分遗憾摇了摇头:“再怎么说大家也是故人相见,纵然相隔二十年,诸位也不该忘了我才是呀。这叫我如何能够承受?只好赶来让诸位加深印象了。”

卫雪卿忽然上前一步。

因他这动静,“沈天舒”便转过头来看向他。

两人面对面站立。

一个青春少艾,一个不惑之年。

虽说都穿着一袭白衣,但面目、气度、风采委实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半分也没有。

卫雪卿问道:“你适才说,你二人是夫妻?”

“沈天舒”面上微微带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卫雪卿一字字轻声道:“妻是谁,夫又是谁?”

“沈天舒”尚未回答,厅中又再传来两声响。

第一声响是轻响,是新娘子突然之间掀开头上红巾露出绝美脸庞的声音。

第二声响是重响,是新郎官拔刀出鞘、刀柄一头接住新娘的红头纱、刀背挡在新娘子面前的声音。

谢郁面无表情注视着贺兰雪“沈天舒”二人:“我不管你们是何人,来此有何目的,都先让到一边去,我与内子婚礼尚差一礼。”适才这两人进厅,本不是他带着贺修筠退让到一旁,而是贺修筠强拉他到一旁。

难得谢郁竟也有如此强势之时,可惜他的新娘子却不买账,左手毫不在意拂向他刀背:“让开。”

谢郁心头一恸,却咬牙不肯相让,重复道:“婚礼尚差一礼。”

“已经完了。”精心描摹了眉眼、红唇如花、美若天仙又冷艳无双的贺修筠看着他面无表情道,“这场戏,已经做完了。”

谢郁面上表情闻那“戏”之一字终于一寸寸崩溃下去,手中刀漫无目的往前一送,仿佛要为他内心的慌乱无措找个缺口:“你适才不是想要与我拜堂么?你适才说你什么都不拜可是你…你难道不是想要与我拜堂么?”

他知道是戏啊,他知道。

他也想配合贺修筠。

可是在那瞬间他分明看见了贺修筠微屈的颈项。

那瞬间他是什么感觉,他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他只知道他已经不想配合任何人了。

他只想成全他自己。

成全这场婚礼。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几乎是带着哀求、带着恳切、带着前所未有的露骨情深与一身扒掉皮的软弱望着贺修筠。

贺修筠却仍是冷冷淡淡看着他:“谁知道呢,毕竟那刻已过完了,但我至少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滚开!”

她说着松开了手。

原本纤白的手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谢郁这才发觉,他适才温柔一刀送出的地方,竟是贺修筠手心。

他心下也不知是悔是痛,脚下仓皇后退。

贺修筠看也不看他一眼,直直走到那两人面前站定,双眼眨也不眨与“沈天舒”对视:“我适才说,即便贺春秋与卫君歆就坐在那位置上,即便我新婚行礼,我也绝不会跪他们,而我也确实未曾下跪,你以为如何?”

“我认为你做得对极了。”“沈天舒”柔声笑道,“他们欺骗你,蒙蔽你,把你当傻子一样耍弄,你若跪他们,又将为父的颜面置于何地?你这傻孩子,你瞧瞧自己的手,怎的就不躲开呢?”

“我如何躲得开?”贺修筠轻声道,目光寻向满目震惊的贺春秋,“你摆出这么一副不敢相信的脸孔做什么?你三日之前亲手废了我一身武功,不就是谨防着我与这位联手掉过头来对付你们么?你是不是以为我一口答应这场婚事目的同样是取这位的性命?如此看来你倒是当真未料到我与他早有联系了。”

贺春秋颤声道:“难道你不想取他性命?”他想到自从揭穿贺修筠,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来安慰自己?他一遍遍想,贺修筠固然现在怨他们,但她最怨最恨之人必定是卫尽倾,只要解决了那个人,那他们之间总归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一家…总归还能回到从前。

然而…

“我为何要取他性命?”然而贺修筠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妍丽面孔上尽是嘲弄,“你可别忘了,你才是那个欺骗我、耍弄我甚还亲手废了我武功的人,到底谁给你的自信,让你如此理所当然认定我要借着你们的手来对付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四字出口,贺春秋如遭雷击,踉跄退后数步。

贺修筠看他这反应仿佛极为得趣似的,咯咯笑个不停。

贺兰雪一手扶着贺春秋,低声道:“别说了。”

贺修筠目光森冷扫她一眼:“这里没你的事,闭上你的嘴。”

“筠儿岂能对你母亲如此无礼?”“沈天舒”看似真诚训她一句,随即转向失魂落魄的谢郁笑道,“郁儿适才说你与筠儿之间只差一礼,这话可着实不对。适才她高堂未在,你二人拜了一对假作父母的骗子,这可做不得数。依我说,你二人再完完整整行一遍礼好了,毕竟…我与阿雪作为筠儿父母,总归还要亲自接受你二人跪拜这才能安下心。”

“沈天舒”与谢郁说完这句话,这才又转向始终冷冷看着他的卫雪卿微微笑道:“妻是谁,夫又是谁?别人说话我可以当做放屁,你问的话我却总要回答的是不是?那我现在就回答你,妻是贺兰雪,夫是…卫、尽、倾。”

“卫尽倾”三字如同一声炸雷,一刹那劈在了整座登楼、整座建州城、甚至整个武林的头顶,劈得大厅内外数百近千号早已被他几人对话震得神魂不符之人瞬间醒过神来。

也劈开了一个人的动作。

“倾”字末尾,卫雪卿手中一直把玩的几只飞镖如同箭一样射了出去。

众人很难形容这几只飞镖究竟有多快,多凌厉。

跟这几只飞镖相比,那支如今有可能还插在清心小筑门匾上的袖箭如同小孩子扮家家。

跟这几只飞镖相比,那几只适才越过了谢殷、伯谨然、霍三通三大高手将御赐牌匾劈得四分五裂的飞镖如同路边杂耍。

这几只飞镖尽数朝着“沈天舒”、不,是朝着卫尽倾的面门而去。

飞镖出手的瞬间,卫雪卿已然拔剑在手。

这厅中从未有人见过卫雪卿出剑。

谢殷原本有机会见到的,但他退避了。

是以卫雪卿的这一剑,没有任何人看清他如何拔剑,如何出剑。

只知这道森冷的剑光同样直奔卫尽倾面目而去。

卫雪卿的声音比他的剑还要更加森冷十倍:“既然你早已不要脸,我就替你剐下了这层皮吧。”

(还差三百字才到六千,于是不分章了~)

第93章 成败不妨一战罢(四)

那几只飞镖很难回避。

这把剑更难回避。

即便是如卫尽倾这等场间没有任何人清楚他底细的高手。

但卫尽倾竟连一点回避的意思也没有。

他只是顺手做了一个动作。

他将站在他身侧的贺修筠直直拉到了他的面前。

挡在那几只飞镖、以及那把剑的正前方。

他动作太快。

最重要无人料到他会做出这个动作。

毕竟他们俩片刻之前还在上演“父慈女孝”,卫尽倾做出这动作时,脸上甚还盈盈挂着颇为慈祥的笑意。

卫君歆与贺兰雪惊叫声中,贺春秋与谢郁暴起向着二人扑过去。

但明显已有些晚了。

那几只飞镖带来的劲风已将贺修筠吹弹可破的俏脸拂出几道血痕,顷刻间恐怕就要尽数钉入、不,是穿透她的脑孔。

这个时候即便连卫尽倾出手业已晚了。

除非贺修筠能够自救,又或者——

卫雪卿手中长剑后发先至,在几只飞镖即将与贺修筠面目相触的一瞬间叮叮当当将其尽数拂落。

他提剑的手并未放下,面白如纸,直直看着卫尽倾的双瞳却厌憎幽深得看不见底。

“霜寒剑…一剑霜寒十四州。”卫尽倾笑盈盈看他手中长剑,“你使这把剑,可比我当年使得要好。你们兄妹情深,为父老怀安慰。”

一人闪电般朝着他扑过来,口中冷声道:“老夫现在就宰了你!”

两人以快打快,转瞬交手十余招,再度分开却见各自身上都挂了些彩。

与卫尽倾交手之人自是贺春秋。

他适才说那句话时每个字都在颤抖,到这时与卫尽倾打了一场,面上肌肉仍不可抑制的轻颤,可见他怒气之胜,以及对适才之事后怕到甚程度。

两人交手期间贺兰雪与卫君歆抢到贺修筠面前要扶她,却被贺修筠不紧不慢挣开。

贺修筠满面血污,衬着一身红裳、满堂喜色更是刺目无比,再看不出半分摄人的美貌。更令人侧目则是她适才面临生死一线却连眼睛也未多眨一下,这时贺兰雪卫君歆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满面焦急,满目后怕,更衬得她面上笑容如鬼魅一样渗人:“不知爹爹此举何意?”

她漫不经意叫出“爹爹”二字时,周围一圈人只觉浑身都被渗出鸡皮疙瘩,贺春秋双眼一颤,原要再度向卫尽倾出手,这时竟觉再也难以动弹。

“自然是试探一番乖女儿你有没有骗我了。”卫尽倾柔声笑道,“你说贺兰春废掉了你武功,可你是何等样人?你可是我卫尽倾的女儿,哪有那么容易任人揉捏的。你这满口谎话的小骗子,爹爹看你骗别人固然高兴,若然自己也为你所骗,那可就不太好过了。”

“爹爹疑心病可真够重的。”贺修筠掩口轻笑,一边笑一边朝着他伸出与一张脸一样鲜血横溢的右手,“贺春秋人就在这里,爹爹何不亲口问他是不是废了我的武功?若怀疑我与他串通一气,爹爹不如亲自来探我内息。”

卫尽倾仿佛被她吓到一般连连摆手,口中仍是那温柔语声道:“我可不敢,若是一个不慎被乖女儿你给一刀捅死,那为父就只有去地底下喊冤啦。”

“爹爹。”贺修筠撒娇一般跺了跺脚,“你事事防范我,日后咱们父女还要如何共享这天下?还是爹爹想要利用我杀完今日这一干人后,立时也要处置了我?”

“怎么会呢?”卫尽倾柔声安抚她,“身边若连个值得防范的人都没有,为父即便坐拥整个武林,只怕也要寂寞得很。”

众人怔怔看着,怔怔听着。

这整座大厅,整座登楼,看在这所谓的“父女”二人眼前彷如无物,他们眼里似乎只看得见对方,他们就当着这数百上千人的面用说着“今天日头真好”的语气说他们要“父女共享天下”,要“杀光今日一干人”。

这听来真是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了。

可是却没人笑得出来。

这厅中都是有名望、有实力、有底蕴的高手。

上千个这样的高手正聚集在一起。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将这句玩笑话当真,没有任何理由惧怕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人。

可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那个已经被贺春秋废掉了一身武功却面对生死关头而面不改色、被划花了脸也毫不在意、用弱得不能更弱却又不能更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要杀光所有人的年轻姑娘,看着她就是能让人遍体生寒。

况且另一个不知所谓之人还是卫尽倾。

竹君卫尽倾。

传言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

他正在这里。

他的儿子正在这里。

他的女儿正在这里。

他的妻子也正在这里。

虽说谁也无法将这几个人作为“一家人”联系在一起,可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

由不得他们不心生恐惧。

有几个站在门口之人,眼见似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们,便悄无声息往后退,想着无论此事是个什么鬼,总归不能继续参与了。

这时卫尽倾正背对大门而立,可他就如背上也长了眼睛一般,在那几人退第一步时便好声笑道:“小女婚礼尚未完成,诸位可莫要急着走。”

都这当口了还婚什么礼!

固然所有人都在心里暗骂这一句,可一时还当真无人再动。

三分可能出于直觉上的威胁惧怕,七分则是…艺高人好奇。

贺春秋始终静静看着贺修筠,这时忽然问道:“这婚礼并非是我逼迫你你才答应,而是你早就在心里做好了这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