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堪堪说过不干涉谢郁如何处置丁情的话,转头说的这番话虽说让人很是觉得有道理,却同时也让人觉得他说话果然形同放屁。

卫雪卿对他这把戏更是懒得多听多看,只接他刚才话语道:“等谁?等卫尽倾?”

“还有我爹、段大侠、封大侠、谢楼主几人啊。”卫飞卿笑道,“封大侠如今的武功只怕并非我爹与谢楼主任何一人对手,但段大侠以一打二也未尝就没有胜算,他兄弟二人合力之下,我爹与谢楼主更是毫无指望了。只是以段大侠与封大侠的心性,即便胜了也并不会就此下手宰了那两人,此刻想也要回来了。至于卫尽倾,我令凤凰楼昔日那一干人等前去接回他,应当也快了。”

卫尽倾毫无疑问是这世上心思最深、筹谋最广、逃命的手段也最多的人之一,但凤凰楼那些凶徒常年与登楼之人斗智斗勇,比之他却也不遑多让,更在凤凰楼中耳濡目染了数不清的磨人酷刑,一个不行一百个一起上,从某方面看真是卫尽倾绝佳的克星。

思及此卫雪卿不由对着卫飞卿长身一揖:“轮到用人的手段,我不如你远矣。”

卫飞卿抿嘴一笑:“你远不如我的地方又何止这一处而已。”

适才还真心夸赞他的卫雪卿这时恨不能抽给自己两个大耳括子。

叫你管不住嘴!

正想嘲讽他两句,却忽然见他目光微抬,面上笑意已淡了下去。他脸上笑容一淡,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与杀气便又立时变得醒目起来。

下一刻便见两道疾风骤然掠入场中,几乎一转眼的功夫就停到他们几人面前。众人眨了眨眼,才发现竟是段芳踪、封禅、贺春秋与谢殷四人又回来了,只是封禅与贺春秋皆被段芳踪一左一右抓在手中,谢殷单独站在一旁,神情淡然一如往常,但面色却显见有些过分的惨白。

段芳踪右手一放开贺春秋,贺春秋立时就朝着地上委顿而去,与此同时适才看着还好端端的谢殷也毫无预兆吐出一大口血。再看封禅仍被段芳踪扶在手上,只是段芳踪的面色也绝说不上好看。

这四位代表了武林往前数三十年中最高战力的绝顶高手之战显见已分出胜负,四人皆受伤不轻更是一目了然,适才还在心里隐隐盼着这四人回来能与卫飞卿斗上一番的众人不由得各自都有些失望。

段封贺谢四人见到卫飞卿与场中情形自然也都有些发愣,贺春秋勉力起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目光突然瞟见不远处双双躺倒在地奄奄一息的贺兰雪与贺修筠,一时心头倶震,嘴唇抖索,竟不敢上前,亦不敢问出声。

卫飞卿叹道:“爹爹不必担心,姑母还能再撑个一时三刻,阿筠体内剧毒已被姑母化解大半,她不会出事的。”

听他口中淡淡然然唤出“姑母”二字,又见他一张完好无损的俊脸与浑身的血腥气,贺春秋一时之间更为恍惚,生平第一次竟生出了极大的恐慌,竟不由自主在心中想道他适才还不如死在段芳踪的手中…

疑惑的自然不止他一个而已,段芳踪同样在盯着卫飞卿的那张脸,只是他尚未开口,忽然闻得一阵吵吵闹闹声,下刻便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竟是万言堂后方的一整面墙硬生生给砸倒了。

(春节期间的更新估计每天就3—4千了,希望大家谅解一下,因为不能断更但是我又常年裸奔每天写多少更多少一个字的存稿也没有,现在心里有种终于要因为裸奔罪被捕入狱的恐慌感…我这几天试试能不能存点稿子TT)

第118章 谁是结局谁是因(五)

谢殷面色变作铁青。

烟尘过后众人才瞧见自适才被推倒的墙垣外行进来的少说也有百来人,其中面容最年轻的看上去也已过了而立之年,各个嘻嘻哈哈浑不正经,但上百双眼睛无不精光湛湛,一瞧便知无一是庸手,也难怪能出手就推倒一整面墙,还是号称铜墙铁壁的登楼的墙。

但众人瞧见这些人也只是心下嘀咕而已,却不如登楼之人各自面色大变,只因这些人他们无一不识,正是他们多年来尽心竭力一一抓获,最终却又被舒无颜段须眉几人伙同长风沧海一夕放走的凤凰楼凶徒。

若无卫飞卿之前那番说道,只怕登楼众人这时见到这些人第一时间就要杀上去,只是此刻他们的心情又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虽说对这些人愤恨并未就此消失,但与那愤恨共同升起的竟还有另外一种奇怪的责任感——庆幸他们还能活着走入这青天白日之下。

这种庆幸就单纯只是对人的生命的庆幸而已,与他们的身份、与其余任何都无关。

那一干人等行到卫飞卿身前几步站定,各个看着都桀骜不驯的模样,却齐齐在卫飞卿面前跪地俯身:“见过尊主!尊主吩咐咱们带来的人,咱们已带回来了!”

众人这才见到行到最后的人的手中原来还拖着一个人,随着众人跪地,那人也被使力扔到前方去,正正落在卫飞卿与众凶徒之间的空地上,浑身狼狈,身上竟无一块完整血肉,不是顷刻以前还不可一世的卫尽倾又是谁?

他短短时间内变成这等凄惨模样,也不知落到这一伙凶徒手上后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神志尚且十分清醒,落地的瞬间便嘶声叫道:“卫雪卿,你不想办法救我出去,难道是想让关成碧死么!”

卫雪卿面色一紧,尚未答话却忽听卫飞卿笑道:“关成碧死不死,自是由我说了算,你就不必操心了。”

他人就立在卫尽倾的面前,卫尽倾抬眼就见到他,正要冷笑,却在与他面孔相对的一瞬间刷地流下一头冷汗,神情直如见了鬼一般。

卫尽倾哪怕惨到如此地步,今日也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卫飞卿十分温和冲他笑了笑:“是不是如同见到二十年前的你自己?我这张脸有三分与贺兰雪相似,还有七成大概都随了你吧。”

卫尽倾道:“你、你…”

“我是你的儿子啊,爹。”卫飞卿声音轻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在他身前蹲下来,斩夜刀沿着他的脸颊细细划出一道血线,那动作也一如他的声音般温柔,“你看着我的脸,还会有任何怀疑么?妹妹的长相自然也让你有几分熟悉的,但说到底那也是没有我在旁对比,毕竟咱们这几家人的关系乱成这样,我与妹妹容貌上多少也会有几分相似。”

卫君歆与卫尽倾是亲生姐弟,贺兰春与贺兰雪是亲生兄妹,他们诞下的后代长相相似自不足为奇,这也是贺春秋夫妇一再混淆这兄妹二人身份的底气。但一如卫飞卿所言,卫尽倾认定贺修筠是他女儿后没有从相貌上产生过怀疑,那是因为没有卫飞卿这对比。见过卫尽倾二十年前真面目的人此刻再看卫飞卿,皆可一眼看出他必是卫尽倾亲生子无疑,而从前之所以没有任何人怀疑过这一点则是因为——

段须眉与卫雪卿都眼也不眨盯着卫飞卿在卫尽倾脸上划出的那道细细的血线,他们都看得很清楚,那道血线的位置与卫飞卿原先脸上的伤疤一模一样。

一个人若年少时骨骼皮相都尚未长开便遭受难以愈合的重创,相貌自然也会随这伤口而发生绝不算小的变化。众人眼见卫飞卿收回斩夜刀,随意自身上撕下一幅衣襟便在面上擦拭,随他动作他面上脂粉很快簌簌掉落下来,渐渐露出一张与前一刻看似有八成相似偏又令人感觉截然不同的脸,更重要那右颊上蜿蜒了半边脸的伤疤无论如何也令人忽略不了。那道伤疤并未损毁他本身的风采气度,但无疑立时就将他前后两张脸变得截然不同。

若他不是事先以脂粉遮脸而现身,只怕但凡他不张口,再无人会将他与卫尽倾联想到一处。

众人怔怔瞧着他。

所有人都正在心里不约而同想着同一个问题:他脸上的那道伤疤,难道…

一直委顿在地不发一言的贺修筠忽然道:“我记得咱们十二岁的那年贺春秋牵回来两匹好马要送给咱们,一匹温驯一匹烈性,你主动要那匹烈马,因为怕我性子野,骑着那匹烈马会出事。可我一贯争强好胜,见你要,就非要跟你争,你什么事总会让着我,那件事到最后果然也一样,我心里得意,约你赛马,路上果然就出了事,你为了保护我,最终被烈马给踢得滚落到地上去,脸狠狠的砸在了路边的大石头上,半边脸的骨头都碎掉了。后来虽说骨头长好了,你的脸却再也好不了了。我那时候为此伤心却也不敢让你看到,偷偷躲在被窝里也不知哭过多少个夜晚。”

随她话语,卫飞卿仿佛也回想到两人少年时光,一时连目中那始终难以掩藏的杀意也淡下两分去,柔声笑道:“你白日里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我自然知道你偷偷哭。虽明知此事不该你内疚,我却也不知该怎生安慰你,只好让厨房日日都做你喜欢的点心给你。”

贺修筠手中还捏着最初丁情偷袭卫飞卿时她拿在手中的弩箭,望着卫飞卿温柔神情,忽地话锋一转:“那件事你若从一开始就存了心要毁自己的脸,你会如何做?”

卫飞卿笑道:“我会顺理成章先摆出为你好的姿态去求那匹烈马,因为我知道你必定不肯服气,也必定要因此把那烈马争到手中。我会率先规则好咱们赛马的路线,包括什么地方适合出事,什么地方出事一定能毁掉我的脸,然后到了那地方我会暗中将一颗石子打在烈马的腿上,它受了惊必定要令你陷入危险的境地,我自可借着救你的机会令自己重伤。”

贺修筠道:“你那样做了吗?”

卫飞卿道:“做了。”

此言一出,场中一片寂静无言,半晌才听万卷书哑然道:“你真是疯了…”

旁人或许不知,但清心小筑委实没有一人能忘记卫飞卿当时的惨状。他重伤的又岂止是一张脸而已?他浑身十余处骨折,连肋骨也断了两根,当日情形若稍有差池,那断掉的肋骨插入他肺腑之中,今日他又岂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轻描淡写讲述这一切?

贺修筠有些茫然道:“你若担心你的脸,你有一万种法子可以不动声色毁掉它,何苦要选择最冒险的一种?难道就为了令我不好过?”

“自然不是。”卫飞卿笑了笑,“令你内疚,我心里也委实好过不了,可唯有将你牵扯在内,将祸事的源头安插在你的头上,我才能从贺春秋与卫君歆的怀疑中脱身。我自然有一万种法子可以毁容,可你不知你的父母对我防范有多严密,其时我孤立无援,不得不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那时又正值我容貌长开、与卫尽倾越长越像令得他们担忧不已之时,我那么凑巧毁了容,你说,那事故若当中有任意一丁点可能与我本身扯上关联,我还能轻易的脱身?”

贺修筠瞧着他,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冷:“他们担忧你的长相…你便主动替他们荡平这层忧虑?你可真是…温柔体贴。”

“你不明白我当时内心有多么害怕。”卫飞卿柔声道,“在咱们爹娘的密室之中,娘亲收藏了一副卫尽倾的画像,那画像被我看到了,我再对照铜镜中我自己的脸,从此夜不能寐,没有一刻不担忧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爹娘有朝一日悄无声息就让我从这世上消失,让我连伤心害怕都来不及…当然那时我还不懂事,才会有这样让爹娘寒心的想法,如今我自然知晓了,爹娘在我幼时不曾杀我,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杀我,他们至多…我若没有‘被你’毁掉容貌,他们也就再行找个机会毁了我的容貌罢了。”

贺修筠目光严厉地看向她身侧的卫君歆。

卫君歆泪水盈盈,目光在她、在卫飞卿、在重伤以及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的贺春秋身上流连,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贺修筠颓然闭眼。

卫飞卿却道:“你不必替我感到心疼,我之前感受到的一切,后来不是通通加注在你身上么?傻丫头,你该心疼自己才是。”

是了,那个自以为是卫尽倾贺兰雪亲生女儿自以为被贺春秋夫妇从头蒙骗的过程,那个灭顶的痛恨、委屈、无力中一点一点煎熬的过程,那个原本不该由她来经历的过程,她全部经历过了,感受过了,只是,只是…

贺修筠道:“虽说我恨他们所有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恨,可不知为什么,从我第一天被你诱上那条路开始,我竟始终未曾想过他们有可能会杀了我…我从未想过。”

沉默半晌,卫飞卿道:“也许因为你从小感受到的真意终究比我多。”不待贺修筠答话,他紧接着又道,“又或许只因我生性多疑。”

贺修筠因他这句话便也沉默下去,半晌轻声问道:“小白呢?”

小白就是卫飞卿那匹通体乌黑唯有额间一抹雪白的骏马,也是当年害得卫飞卿毁容的那匹烈马。

卫飞卿伤好之后,贺修筠便将烈马送给了他,大有罪魁祸首任由他处置的意思,哪怕她明知那个罪魁祸首其实是她自己,而今更知道所谓的罪魁祸首其实根本是卫飞卿自导自演。

卫飞卿却将那匹马养了下来,驯服了它一身烈性,还给它取了个小兔子的名字叫小白。

第119章 谁是结局谁是因(六)

卫飞卿道:“如今应当还在关雎的隐心谷中吧。”

当日他与段须眉、梅莱禾与梅一诺从冯城一路驾马车赶回关雎,随后遭遇关雎被围杀之事,再之后他与段须眉奔波万里,再来不及关照那匹这些年来他始终疼爱有加的爱驹。

他如此一说,十二生肖之中立时有一人行出来朗声道:“没错,那匹大黑马如今正在咱们谷中好好儿的。”

卫飞卿认出这人正是当日隐心谷中受伤修养的司徒跋,他既如此说道,想来也是他照顾了小白,便含笑朝他施了一礼。

司徒跋笑嘻嘻摆了摆手。

贺修筠紧接着便问出她很多年前就想问的问题:“当年你为何要养着小白?我以为…当年我以为你为了宽我的心,让我顺势好将自己对你的愧疚心推出去,以为你会处置了小白。”

结果卫飞卿却将小白养了起来,让她忍不住一再困惑她在卫飞卿心里到底有没有她自己所以为的那样重要。

卫飞卿有些无奈笑了笑:“傻孩子,小白同样是受害者啊。当年我为了保住自己,不得不三番几次的害你,连小白身为一匹马也不能幸免。我养着它,正如我这些年尽己所能的疼惜你啊。”

贺修筠呆呆看着他,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飞卿…哥哥…你真是无论对谁也温柔体贴…”让她沉溺其中,也让她痛恨那份体贴永远不是独属她一个人。

场中却不知谁呸地一声:“温柔体贴?也不怕闪了舌头!”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发话的乃是南宫世家中正被同门之人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名弟子,不由纷纷觉得…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在一个被同门背叛之人跟前夸那暗中指使他同门的罪魁祸首温柔体贴,这确实有失厚道。

卫飞卿显然也这样认为,闻言半分不怒,只十分好风度又似带着十二分的歉然朝那人欠了欠身。

卫雪卿见此不由摇了摇头,暗想无论这人做过又或者正在做一些什么,夸他一句温柔体贴当真是绝不为过,口中问道:“你适才说我娘…说关成碧生死要问过你,究竟何意?”

他其实内心已隐隐猜到了,却终归要亲口向卫飞卿确认以后才能安心。

果然便听卫飞卿笑道:“自是关成碧此刻正在我的手中的意思。”

卫尽倾闻言不由一阵狂笑:“我的儿子可不该只有这点信口胡诌的本事!”

“关成碧此刻就在零祠长生殿旧址之中。”一句话成功使得卫尽倾变了颜色,卫飞卿这才笑道,“当日我将关成碧与煜华关在建州城中,其时我早在她二人身上下了追踪的秘法,天涯海角,只要她二人不死,只要我想,又何愁找不到人?”

卫雪卿彻底安下心的同时心下忽的又是一动:“你那时就在她二人身上动手脚…你早知你不会回头找她们,早知她们会被我救出?”

卫飞卿含笑道:“自然。”

卫雪卿盯着他眼睛:“你也一早知道…你自己身上中了朝闻道与绕青丝这两种剧毒?”

卫飞卿柔声道:“若不是我自愿,她们又哪来的本领能在我的身上下毒呢?”

卫雪卿道:“那九重天宫?”

“当然也在我算计之中。”卫飞卿柔声道,“以我爹对我还有对贺兰雪的愧疚与疼爱,他怎么能让我就此死掉?他那时焦头烂额,又生怕我妹妹当真犯下甚大错,危害到她自己的性命,必定不敢以折损自己修为的方式救我的命,唯一的选择,便唯有将我送往九重天宫了。”

卫雪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冷。

他这一路走来,与贺修筠何尝不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但与眼前这人相比呢?这人把自己放在棋局的最中央,既是弈手,更是当中胜负手,以安危拼,以生死拼,因了这不要命的拼法,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任何人都为他牵着一颗心,他如行差踏错半分便要走上绝路,这个人…厉害的又何止是他的手段而已?

卫雪卿道:“你煞费苦心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九重天宫,就为了如今这一身武功?”

若说在贺修筠与贺兰雪之前无论天心诀还是立地成魔都是武林之中最为神秘最为强大的内功,在这两人之后,卫飞卿如何从半个月前与段须眉谢殷等高手过招根本无还击之力到今日轻轻松松就能结果了丁情,这其中内情他们甚至不必细想也能明白。

“我娘亲自幼修炼天心诀,她的内力精纯无比,将她一半的功力提炼出来转而修炼立地成魔,自然也是事半功倍,比阿筠数日前那凄惨的处境好上一百倍,但——”说到此卫飞卿忽地话锋一转,“这也只是我其中一半的目的罢了。”

卫雪卿不由一怔。

反倒贺兰雪联想卫飞卿在山上种种,将其中每一处细节都拿出来细想,渐渐白了一张脸。

卫飞卿眼观六路,见状笑道:“看来我的另一半目的,娘亲你已想到了。”他说完又蹲下了身,斩夜刀不知何时复又握在他的手中,随他蹲下的动作刀尖落在卫尽倾脸上,正好在他眼角、也正好是卫飞卿面上痕迹最重的那处一模一样的位置戳出一个血洞,他目光微微含笑盯着那血洞,盯着卫尽倾与贺兰雪一般发白的脸色,“你今日败给我,其实你应当心服口服,因为你渴求多年的一朝生变的机会,原本就是我赐给你。你所做的一切,又有哪一样不是在我预料之中?”

一刻钟以前,卫尽倾以为一生之中最大的羞辱是被那群乞丐一样的东西像只狗一样的拖回这个地方而无反抗之力,此刻他却明白到,那是因为当时的还尚未听到这句话。他咬着牙,从牙缝里逼出几字道:“你!胡!说!”

“我生平所做之事,件件出自殚精竭虑巧思布局,从不敢轻易做任一决定,也从不妄言一句胡话。”卫飞卿提着斩夜刀一刀刀温柔又秀气的割在他脸上,将那张原本俊美至极的脸面割出可怖的深可见骨的血痕,“我早知段兄的身世,早知梅师傅的身份,早知段兄会与我一般被带往九重天宫,更知段兄了然昔年一段旧怨后,必定是要闯一闯宫的。当初我与段兄深入大明山底的天宫旧址得以让段兄窥得天宫九座护山大阵全貌,其后我便一直教段兄那些阵法的破解之法,是以我早知凭段兄一人之力将天宫闹个人仰马翻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况且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替他留了梅师傅与万师傅这两个强大的后手。当日在紫霄殿与你对弈,你以为我是为了救段兄,生怕他不是你的敌手么?不,我是为了救你而已,生怕你在段兄刀下有任何损伤,以你胆小如鼠的个性,但凡伤了一星半点,又如何能得意忘形原形毕露,走上这条我们兄妹几人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你铺好的一夕登顶的大道?”

他每说一个字,卫尽倾面上的血痕便多出一条,那张脸便愈可怖一分。

他每说一个字,参与从东方家一案直到今日事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更沉一分,浑然不能明白这个人怎能将所有的一切算计到如此精细的地步。

他每说一个字,卫雪卿便忍不住要从头回想一遍卫飞卿在他眼皮子底下所经历的一切。

如果当日在东方家,他披着贺修筠的身份就那样被段须眉一刀宰了呢?

如果当日在大明山,他一不小心被他放在他怀中的火药炸得血肉横飞又或者被地牢中的暗器万箭穿心呢?

如果当日在登楼,他从光明塔一跃而下双毒发作,那一丝内息未能护住心脉当场就横死呢?

想到光明塔那一跃,卫雪卿顿了顿,忽然转头看向段须眉。

段须眉面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目中一毫清明也没有,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卫飞卿,其中尽是懵懂与茫然。

卫雪卿认识段须眉以来,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态。

他仿佛一夕又从那个刀可斩天下的杀神变回了武功全失匍匐在地任人宰割的对象。

…甚有可能比那还要更惶恐。

就在卫雪卿认为他绝没有勇气问出任何一个字的时候,却偏生听他一字字问道:“我被谢殷重创将死,你从光明塔一跃而下,那也是你算计好的?”

卫飞卿看着他。

实则虽说他关注着这场中的每一处,每个人,但其实他最关注的始终是段须眉。就算他蹲在地上拿刀在卫尽倾脸上乱戳之时,他也在透过刀光不动声色看着段须眉。他想到他可能会因为他这番话生出许多反应,想到他可能会质问他的欺瞒与利用,唯独没想到…他竟问了与一切全然无关的这个问题。

半晌他在心里苦笑一声想,是以这才是段须眉啊,他永远也猜不透懂不了的段须眉。

永远都…乱他心神的段须眉。

段须眉看着他。

他目光似在看着自己,但其中分明又在想些别的东西,其实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他目光所及的自己身上,他似乎也并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

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冷得几乎要被全然冻成冰之时,却忽听他极轻极快地说道:“…不是。”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立时抬眼瞧他。

他并没有要再说一遍的意思。

但段须眉只瞧这一眼,便明白自己并未听错。

他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想法,说不上安慰,更说不上高兴,就只是…那心跳之处终究也还未来得及结冰。

卫飞卿也正在想。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这一声“不是”,哪怕事实也确实不是。

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当日为何他会那样做,那样的、不假思索。

明明他知道自己身中双毒。

明明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剧毒发作的方式。

明明他在跳的那一瞬间就明了自己根本没有把握能够保住自己的命可他就是…跳了。

第120章 谁是结局谁是因(七)

在这有些复杂又有些茫然的思绪中他听卫尽倾一字字阴毒问道:“你如何事先得知我藏身九重天宫?你根本无从得知!”

“世上哪有不可能的事呢?”不动声色牵回思绪,卫飞卿刀尖始终在卫尽倾脸上游走,即便神思不属之时也未有丝毫懈怠,“对我而言,这件事尤其简单,我只要把我自己代入你的身份之中就可以了。谢殷他们确实无法猜透你的行踪,雪卿和阿筠他们也难以真正的了解你,因为够你聪明的不够你狠毒,够你狠毒的不够你缜密。可我呢?我是你与你千挑万选出来的爱人生下来的儿子啊,这世上哪有比我更了解你、更接近你的人?我把自己当做你,几乎一瞬间就得出你必定是窝藏在九重天宫这答案。你对贺兰雪既看不上又放不下,你对九重天宫既想要毁灭更想要得到,你不在那里,你又能在哪里呢?”说到此他转过头冲卫雪卿微微一笑,“我不是一早与你说过么,你不如我的地方多矣。”

卫雪卿看着他…然后承认他说的话其实有理。

他们都是卫尽倾的儿子。

可他却只能从卫尽倾的过往、从一切知情人的口中、从所有的侧面去了解这个人,而无法将自己代入卫尽倾的思维当中。

因为他压根儿不是卫尽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