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阳,东方世家。

东方渺年过花甲却一向精神烁烁,发生他寿宴中毒之事与登楼事变过后,他如今的神态比之半年前苍老何止十岁?

不止是他,他的独生爱子、现如今东方世家的当家人东方玉状态与他如出一辙,俱是皱眉难展的模样。

屏退了门下弟子,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书房的茶座两边,各自面色沉重。

半晌东方玉长叹一声:“派去与燕掌门几人接洽的弟子至今没有消息…就算有,如今也太晚了。”

这一句意味不明的“太晚了”,霎时间似乎将东方渺面上皱纹又打压得更为深刻凄苦,口中喃喃道:“贼子狡狯…”

东方玉苦笑一声,颓然叹道:“终究是我们瞻前顾后,错失了先机。”

各派在卫飞卿威胁下替卫庄充当了先锋,难道当真就心甘情愿毫无办法么?

他们又何尝不是想在这其中寻找良机!

将各派如今的处境、门人身中剧毒不得不暂时屈从的苦衷找机会告知对手各派,希望他们能真正摒弃私心暂且联合起来解救武林这场空前的大危机。

这件事情此番充当卫庄马前卒的各派私下并未商量过,但东方渺父子做这打算之时,深知其余各派也必定在做着一模一样的打算。

正因为此,他们才会通通的错失良机!

说到底,各派仍旧怀着私念,谁都指着自己以外的门派来充当这出头鸟,即便当真被拆穿了,死的也不会是自己门中之人。

便是怀揣这等的私心以及权且听话令卫庄放松警惕、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向燕越泽等人告知内情的念头,他们等来了万卷书一语出而天下惊的一出天宫旧事,等来了他们各自的弟子们亲手去誊写那些尘封数十年的武功绝学的消息。

这消息传出的一瞬间连他们都为之心动了,又遑论全然不知其中内情的燕山阴月等教派?

果然燕越泽等人再顾不得与他们纠缠,当机立断便亲自赶往宣州去。

东方玉等人反应不可谓不迅速。

在万卷书开始讲天宫旧事的第一日,他们虽不知卫飞卿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却也当即明了沉寂一个月的卫飞卿这是要亲自出手了。

见识过卫飞卿的手段,无论他想做什么,各派都明白绝不能给他这机会,于是他们再无法等甚时机不时机,在当日也都立即出手了。

东方玉派出了他安排多日的人手,绝非一两个,目的地也绝非一两处。

其余各派也必定都这样做了。

然而派出去的人没有回音,卫飞卿的手段却已然显示出力量。

在听到门下弟子抄录秘籍之时,他们只知无论那些消息能不能传到燕越泽等人耳中,都已无法取信于人。

直到那故事讲述到最后一日,讲到卫飞卿将如何处置那些武功绝学,东方玉等人才明了卫飞卿的目的又何止让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取信于人而已?

东方玉呷一口茶,只觉那茶水凭地清苦,满嘴尽是涩意:“燕掌门等人,至今尚还逗留在宣州未出。”

故事听完了人却未散,那必然是还有着听故事以外的盘算了。

那盘算有可能带来的后果却叫东方家父子稍一联想就浑身发冷。

东方渺抹一把寒冬天里被自己想象给生生逼出来的冷汗:“事情如当真按咱们所想那样发展,往后里再想得自由怕是没可能了,这个江湖、这个江湖…”

他想说这个江湖从此以后只怕是要完了,但他几十年来都为了江湖中大大小小之事而奔波打滚,一想到这念头心里凭地发苦,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句话说得完整。

东方玉下定了决心:“咱们无论如何得阻止此事。”

东方渺神色间却未见半分轻松:“要如何阻止?”

如何阻止?

思虑半晌,东方玉半晌长叹一声:“既说出口要卫庄…要咱们所有人共同研习那些武学,又是存了那样的心思,那位只怕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咱们也只好权且等着了。”

宣州,卫庄。

论不可轻易叫人知晓之地,长生殿将总坛设在零祠城的地下,关雎大摇大摆将新址设在荒村之中,这两者皆不可谓不高明。而在前来卫庄之前,谢殷曾一再的想过,卫飞卿这些年是如何安顿卫庄?尤其今次以前卫庄名义上的主人乃是贺修筠,贺修筠自己也以为是她自己,卫飞卿又是如何在暗中掌控这一切?

而他来到卫庄之后才知晓,卫飞卿竟比他想象之中更加高明。

宣州城就是卫庄。

卫庄的势力,渗落到宣州的每一处。

在长生殿所在的零祠城中,四大财神当中的北财神北堂岳以财力操控零祠城中一切,这才让长生殿拥有一整座段卫二人前去之前数十年都未被人发现的地下宫殿。而贺修筠同样是四大财神之一,以她的财力与势力,当然也能够掌控一座宣州城。

只不过贺修筠名为南财神,事实上望岳楼当家的却是卫飞卿。

贺修筠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是以哪怕卫飞卿公然插手宣州城的一切,她从前也未料想过卫飞卿事实掌控的乃是卫庄之事。

卫庄就是宣州城。

以假乱真,真亦假做。

贺修筠以为卫飞卿管的是明面上的宣州城。

却不知晓卫飞卿至始至终掌控的都是她以为一切都被她拽在手心里的卫庄。

而哪怕贺春秋与他从前因这对兄妹之故来过这座城数十次之多,在这城中安插数不尽的眼线,他们却不能知晓但凡他们以及他们的人进了这座城,就不是他们监视这对兄妹,而是这对兄妹反过来掌控一切他们愿意、或不愿意送到他们手中的消息。

反客为主,颠覆虚实。

出神望着桌上煨着酒壶的火炉,谢殷叹息一声。

“谢兄如今可服了我家尊主的手段了吧?”舒无颜提起那酒壶含笑替他斟上一盏。

蹙了蹙眉,谢殷有些不解道:“我承认他如今手段了得,可当年他与你相识之初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又何来今日的心智手腕?他若没有今日这心智手腕,以舒兄你的心性本领又岂肯任他驱策?”

他说这话倒不是想要挑拨离间,乃是真心不解。

舒无颜是个就连他也无法完全看透的人。

虽看不透他,却又十分欣赏他。

若是舒无颜愿意,从他最初入登楼到登楼倾塌之前,只怕在他手中谋个一人之下也不无可能。

他对舒无颜的赏识甚至超过了对丁情,但他对丁情的信任却又远远胜过了舒无颜,是以当年舒无颜自请入凤凰楼,委婉表达他想要“照料”楼中恶徒的心愿,他虽诧异这位竟也有着与丁情相同的癖好,但彼时他正怕这样的人没有嗜好,自然也就允了。

如今想来,在那时候舒无颜便已清楚丁情之事从而在悄无声息间跟他打了一场心理仗,又悄无声息胜了他。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他会甘于屈居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的手下?甚至甘愿替他在凤凰楼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潜藏那么多年?

被他话语勾起一些回忆,舒无颜回想当年与卫飞卿初遇,不由啧啧叹了两声:“好叫谢兄知晓,我其实还有个孪生的兄弟,名唤舒无魄。”

这名字当日在登楼他便当众提过,更曾言这人一手替卫飞卿训练了一批隐藏在武林各处的恐怖死士。但谢殷前来卫庄也有些时日,却至今未与此人打过照面,此时听舒无颜主动提及,不由凝神细听。

却不料舒无颜下一句话便令他大吃一惊:“我这弟弟,是个太监,还是个曾经在朝中翻云覆雨的太监。可惜他后来争权失败了,一夜之间沦为钦犯,原本要被处以极刑,但他经营多年自然也有些保命的手段,便逃了出来。我前去接应他,然后一路被追杀,啧…那时可当真狼狈得紧。”

听到此谢殷已然了解接下来可能发生何事。

果然便听舒无颜续道:“我那时可做梦也没想到,咱们这两个往日里自恃在朝在野都大大了不得的人会被一个小孩子给救了。这小孩儿不但胆大包天,小小年纪更是心机难测,直言救我们乃是事先便知晓我二人身份。那气魄,啧…当真令人又惊又怕,忍不住就要想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不知会长成何等的模样。”

谢殷微微蹙眉:“你们兄弟就此为他所用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嘛。”舒无颜漫不经心拨了拨炉中小火,“再者说这孩子也太有意思了,谢兄你是不知咱们兄弟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胁迫须得要报恩,‘替’他妹妹建立卫庄这要求之时是何等惊愕,况且他又紧接着提出了一个要求,这事正正说在了我那兄弟的心坎上,他就此不舍得走了。”

谢殷心中一动:“便是替他训练那些死士?”

“没错。”舒无颜颔了颔首道,“想必谢兄也猜到了,我那兄弟原本在宫里干的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替宫中那位杀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人。当年我们二人出逃,将我们追的抱头鼠窜的也正是我兄弟亲手训练出来的人。我兄弟为此而十分不甘,发誓要再练一批更厉害又忠诚的人出来,尊主不但给了他这条件,更给他提出了许多对他而言十分受用的新的手段来。”

谢殷皱眉道:“他那时候多大?十二岁?十三岁?他连望岳楼这根基都还没用,哪来的人交给舒无魄训练?”

舒无颜闻言噗地一笑,谢殷正不知他为何发笑却见他已忍无可忍发展成放声大笑,半晌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痕,这才道:“没错…我们两兄弟也是昏了头,后来才发现竟是被他空口白牙给套住了。”

谢殷淡淡道:“舒兄可不似这等容易昏头的人。”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舒无颜道:“因为他转头又给我提出了一个让我也无法拒绝的要求。”不等谢殷发问,他一字一顿说出一个名字,“丁、情。”

谢殷一愣。

“谢兄不好奇我那兄弟为何成为一个太监么?”重新为自己斟一杯酒,舒无颜笑笑道,“因为我们兄弟两人是罪臣之后,当年我逃了,我兄弟被阉了,而我们的父母,在牢狱之中被丁情给虐死了。”

这下谢殷是真个愣住了。

“是不是觉得世事无常,竟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上天注定?”舒无颜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我在凤凰楼中,看那些囚犯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的消失,看着丁情那些手段,便想到有朝一日我若能将这些手段一一归还到他自己身上,那该是何等快意?”

谢殷忽然想到,登楼之事过后,那被卫飞卿制住了浑身大穴的丁情究竟是落在了谁的手中又落得何等境地,似乎他们谁都忘了去关注。

(依稀记得这章的章节名以前某骗文我似乎用过…就当什么都没想起吧--自暴自弃.jpg)

第152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二)

他不由得又想到这些年他与舒无颜丁情二人相处情形绝不算少,以他的眼力竟半分也未看出舒无颜对丁情有过任何多余的情绪。丁舒二人待在凤凰楼中,独处的情形只怕更多,而舒无颜这些年又是忍下了多少次可以暗算丁情的机会?

谢殷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特别能忍的人。他真正想要的远远不是当他还是登楼之主时享有的那一切,然而这么多年他都一步步稳扎稳打的走过来,不急不缓,不动声色,他原以为像他这样能忍,迟早有一天能够得偿所愿。

然而凭空冒出来的卫飞卿、贺修筠与舒无颜这几人,却给了上了有关于他引以为傲的“忍耐”的淋漓尽致的一课。

不出手则已,一击则必中。

丁情若是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似看透他所想,舒无颜叹了口气:“按照沧海几人的要求,本来丁情是无论如何要交给你们登楼之人自行处置的,可我跟他们说,以他们心性,至多也就是将丁情给一刀杀了,又岂能比得我要叫他受尽千万般的折磨之后再死来得畅快?他们想也真是恨丁情恨得狠了,竟答应了我这请求。不瞒谢兄,丁情被我暗中带回来,如今就在咱们的庄子里边。”

至于他将丁情关在庄子的那一处,正在对他做些什么,谢殷如问,舒无颜想必会大大方方说出来。

但谢殷却忽然不想问了。

早在丁情败在卫飞卿手中、所作所为又被当众拆穿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失去任何价值了。

谢殷一向不关注弃子。

但丁情终究成为他亲信这么多年。

他不再关心他死活,却也并不想亲口去确认他的现状。

只因那一定凄惨无比。

他问道:“卫飞卿对你们先有救命之恩,后又让你得报大仇,是以你们兄弟从此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那也不是。”舒无颜笑了笑道,“我这个人不太服人,原想着报了仇再报了恩我就要拍屁股走人了。但是他慢慢长大了,我虽然常年待在你登楼之中,但他暗中行事我无一不晓,内心对他是越来越服气的。几年前他对我描述了一下武林未来的模样,我觉得很是得趣,也期待看见那样的光景,从此就决定留在他身边帮把手了。”

谢殷执起酒杯,慢慢饮尽杯中酒:“武林未来的模样,就是如今的这等模样?”

“这还只是一个雏形而已。”似笑非笑看着他,舒无颜再度问出最初问他的那问题,“谢兄如今可服气我家尊主的手段了?”

再次自斟自饮一杯,谢殷吐出一口气:“数十个门派的嫡传弟子得了天宫绝学传承,其他未得的门派要如何想?如今所有的东西都握在卫飞卿一人手中,他想给谁就给谁。前些天还在闹腾的那些门派,只怕此时已在争先恐后要向你们的卫尊主表明投诚决心了。不废一兵一卒而即将要收服一整个武林,如此手段,老夫自然心服口服。”

替他斟满杯中酒,舒无颜笑了笑:“不止是如此啊。此番争斗,从头到尾都是各派之间互斗,与咱们可没什么关联,只怕在燕越泽文颢那些人心里,依然是未将咱们卫庄放在眼里的,只想着若叫那些门派得了绝世的武功,武林未来几十年怕是更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了,必定要想法子分一杯羹,说什么也不能少占了便宜。这等情形下若还有不开眼的跑去他们面前说这一切都是阴谋…”

“只怕看在燕越泽等人眼里,才越发觉得是各派合谋利用卫庄与卫飞卿当做幌子来谋求天宫秘宝…”谢殷叹了口气,“燕越泽几人,至今还停留在望岳楼之中吧?”

舒无颜与他碰了碰杯:“客人进了门,若不能替他们达成心愿,哪有轻易放人离开的道理。”

谢殷皱眉:“卫飞卿打算如何做?”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要过去了。”舒无颜将壶中剩余酒水泼洒一地,“我猜有许许多多的人,迫不及待想要来赶赴一场盛宴。”

这是一场有关新任武林盟主大婚的盛宴。

天宫旧事短短数日已传遍武林,而望岳楼那位如今用天下第一说书人称亦不为过的书贤却已讲起了新的故事。

一段武林之中而今身份最为了不得的兄妹的情事。

卫飞卿与贺修筠的婚事。

在距今两个月以前,江湖中最了不得的门派还是登楼与清心小筑,而登楼的少主谢郁与清心小筑千金小姐贺修筠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只差一步就要结为夫妻。然而那一场许多人至今没弄清个中情形的婚礼过后,煊赫二十年的登楼与清心小筑一夜倾塌,取而代之的是比登楼与清心小筑加起来更令人恐惧十倍的卫庄横空出世。

很多人都在猜测卫庄只是当日参与谢贺两家婚礼之人联合布置下来的一场阴谋。

毕竟名不见经传的卫飞卿凭什么能够做到这一步?

那样显赫的名门大派们凭什么说陨落就陨落?那样多成名多年的豪杰们凭什么说拜倒就拜倒?

但无论阴谋也好,阳谋也罢,那位嫁人没嫁出去的曾经的清心小筑大小姐地位却一点没有受损,反倒在卫庄当起了排场更大的大小姐。

而今这位大小姐两个月之前的未婚夫不知所踪,她却又要嫁人了,嫁给她那不知该唤作表兄还是堂兄、实际上却如同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的如今身为武林第一人的哥哥。

在卫飞卿带领一行人回到卫庄的那一天,望岳楼宣布了这对兄妹的亲事定于来年正月廿三,距离此时也不过是个把月后。

这场婚事委实太过轰动,即便望岳楼的常客们亦感万分讶异,以至于万卷书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竟再无人留神去听了。

万卷书喃喃道:“当初说好要替人写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却只怕连他自己也未料到,真个写出来之时那故事中的才子竟变作了他自己…”

在比两个月还要更前面一些的时候,在一切的假象都尚未被揭露、人人都还带着如花一般绚丽的面具的时候,卫飞卿决定要亲自出手了,于是他对贺修筠说,会替她写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

万卷书时常想,那时候卫飞卿说出这句话来一定很真心,很诚意。

只可惜那不是贺修筠想要的故事。

卫飞卿即使万般无奈,也只好带着真心与诚意替她更换了故事中的主角。

万卷书喟叹一声。

这一生叹息却似乎惊醒了厅中醉卧多日的一个人。

万卷书都记不清这人在望岳楼中待了多久了。

似乎从他回来没多久,这个人便也来了,此后就一直待在了望岳楼中,在隔隔壁的共枕眠起居,睡醒了便到隔壁的醉忘轩打酒,然而再至他这日照厅来听故事。每日里来的比他早,喝的比他醉,走得比他晚,倒算得上他这么多年的回头客里最忠实的一位。

可惜他这位忠实的回头客每日里窝在角落呼呼大睡,个把月来竟连照面也未与他打过。

此时见那人一颗乱糟糟的鸟窝头动了动过后似有抬起来的迹象,他不由有些期待地睁大了眼。

只可惜一阵脚步声却打断了那醉鬼抬头的动作。

明明那脚步声大得像打雷,听在那醉鬼耳里倒像是催眠,催得他立时又咚的一头栽了回去。

万卷书气呼呼扭头看向日照厅入口处。

一个黑衣青年从那处一闪而入。

看清来人的瞬间万卷书不由瞪大了眼。

黑衣青年却并不理他,只径直走到那醉鬼所在的角落里坐下。

今日的故事早已讲完,即便有些余兴的此时也已去了隔壁畅饮畅谈,此刻这日照厅中便只剩下他们这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