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这时还在承恩候府的客房中高卧未起,昨日将成氏打了场之后,便往承恩候府来,要见宋姨娘。门上早接了谢显荣的招呼,将他放了进去。兄妹两个一碰头,宋姨娘看着自家哥哥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又问了祥由,知道是为着没给成枚迁官的缘故,先是将成枚咒骂了场,到底不敢说谢逢春不肯出手,只对宋柯哭诉了回谢逢春已数日不来她房中,她连人也见不着,又如何替宋柯说话。

宋柯倒也不糊涂,知道这是谢逢春不肯替他说话,他话虽说得凶狠,可真进了侯府,看着威严气象,到底不敢同成枚一般胡闹,反劝着宋姨娘以柔情哄转谢逢春,说是:“你也没用!如今承恩候身边只得你一个!这般年轻貌美,多撒些娇儿,他还能不从了你?以他的年纪,你争气怀上个一男半女的,他还能不把你当眼珠子疼?!到时要什么不能到手。我和父亲也算没白替你辛苦一回。”自家就往客房歇息,等着宋姨娘与他回音。

宋姨娘叫宋柯这几句话说得心动,当时装扮得花娇柳媚,亲自往二门堵着了谢逢春,撒娇撒痴地将他拉回房,又把酒来灌他,直灌得谢逢春有四五分醉意,方哭着将宋柯捱了成枚一顿打的事说了,也是她说顺了嘴,将宋柯为着出气将成氏也打了场的话漏与谢逢春知道了。

谢逢春叫宋姨娘哭得心烦,又想着不过是调个职位罢了,正在谢显荣手上,并没什么了不得,不如应了他,也免得再啰嗦,就与宋姨娘说了。宋姨娘听着,满心欢喜,送走了谢逢春,忙到宋柯所住的客房走了遭,将谢逢春肯答应,现去与谢显荣说的事告诉了他,宋柯听说,十分得意。又因这日闹了一场,身上脸上终究有伤,当夜就在承恩候府住下了,直到日上三竿仍高卧未起,不想,奉天府尹就找到承恩候府来。

第170章 传问

又说,如今的奉天府尹正是春风得意楼案之后才走马上任府,姓崔,单名一个抟字,两榜进士出身,将将三十五岁就能做到正五品上上,也算得是个人才了。

崔抟今日才起身就接到报案,说是一位叫做宋柯的商贾家中的姨娘吊死了,即出了人命案,崔抟只得带了刑名师爷并一班差役,亲自往宋家走了遭,那时成姨娘早由婆子们从房梁上解下,搁在了门板上。

吊死的人原就面目狰狞,更何况成姨娘死前叫宋柯殴打过,愈发地面目扭曲可怖,便是见惯死人的衙役捕快看着成姨娘尸身也觉胆寒。虽简婆子报案时说的是自尽,到底是一条人命,说不得就要检验尸身。就由仵作解了成姨娘衣襟查看,这一看就出了问题,这成姨娘周身上下竟是没一处好皮肤,青青紫紫,胸前触眼可见一处塌陷,可见胸肋也断了几根,分明是死前叫人痛殴过。是以这成氏到底是打死了再吊上去的,还是捱不过殴打自尽的,还要再验。

验尸验出这样情弊,崔抟只得传了杜氏并简婆子、蔡婆子,又有老苍头来问。简婆子报案时,刑名师爷并不在,这回子从婆子苍头口中听着宋柯名字,就打了个机灵,忙问:“宋柯是哪里人?”老苍头是宋柯打东阳城带了来的,便将宋柯履历具实以回。

涉及刑律官非是刑名师爷的专长,春风得意楼一案不独涉及承恩侯府,更是一桩柳暗花明的奇案,宋柯正是案中那个死而复生的当事人,崔抟的刑名师爷哪能不知道,听着宋柯籍贯,知道此宋柯就是彼宋柯,唬了一跳,忙将崔抟拉在一边,将宋柯底细告诉了他。

前任的奉天府尹是如何丢得官职,半生辛苦是如何付诸的流水,崔府尹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独知道得清清楚楚,更引以为鉴。听着这事又与承恩候府有关,顿时冷汗涔涔,低声问道:“依着师爷的意思如何?”

刑名师爷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一阵喧哗,就有个男人的声音哭道:“我可怜的妹子,昨日见你好好好的啊,怎么就这样去了!你叫娘可怎么活啊。”男人的话音才落,就听着一个妇人的声音,即尖且利,哭叫道:“我可怜的女儿。是哪个逼死的你。府尹要不给你伸冤,娘也不活了,一根绳子在府衙前吊死,和你一块儿去。”

崔抟与师爷两个面面相觑,只得出来查看,却见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扶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堵在门前哭。崔抟与师爷不认得,杜氏与婆子们却是识得,来人正是成枚与继母王氏。

衙役正喝道:“你们是哪个,府尹大人在此办案,再这样喧哗,乱棍将你们打出去!”成枚虽只是从六品下的下牧监,到底是个官身,如何怕这个,扶着王氏喝道:“大胆!本监是下牧监,从六品下的官秩,你只管打!看你有几个脑袋。”一面扶着王氏就踏进了门。

王氏一眼瞅见门板上一具尸身,上盖着白布,到底母女连心,挣开了成枚的搀扶,颤抖着向前将白布掀开一角,瞅见成氏面容可说可怖凄厉,叫得声“我的儿”向后便倒,成枚扶之不及,王氏直直摔倒在地。王氏这一倒,一旁的杜氏也痛哭失声,向着崔抟道:“大人,成姐姐死得冤!”

成枚听着这话,忙向崔抟道:“下官下牧监成枚,成氏的嫡兄。府尹大人也听着了,舍妹死得冤,若是大人不予下官一个公道,下官就往大理寺走一遭,与大人论一论是非曲直。”这也是成枚想得好,眼看着成氏死前叫痛殴过,便是真是自尽,做丈夫的殴打妻妾致死也是有罪名的。宋柯的妹子即与了承恩候为妾,看着自家哥哥要入罪,自会求承恩候搭救,到时还怕承恩候不来许些好处好叫自家与宋柯和解吗?

崔抟哪里想到事情会突转直下至此,到底他的官也不是白做的,当下反问:“成牧监,你如何还没进门便知死者是令妹?”

成枚却是胸有成竹,原是简婆子往奉天府报案时,恰叫成枚的一个街坊撞见了。是一条街上的街坊,自是知道成枚将妹子送与人做妾的事儿,立时回去告诉了成枚。成枚听着成氏死了,也不难过,只怕宋柯借着承恩候府的势派将这事抹平,他前头送与宋柯的那些银子就白花了,当时拉起继母王氏,嘱咐了番,就往宋柯住处赶。才到宋柯门前,就看着门前守着两个差役,成枚仗着自家是官身,当时就叫嚷起来,果然差役们不敢阻拦,叫成枚闯了进去,可怜王氏见着女儿尸身,又惊又痛,当时就晕了过去。

崔抟听着成枚口口声声地嚷着若是不给他妹子一个公道,就要往大理寺上告,门外聚集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只觉着头痛。一旁的刑名师爷瞥着成枚虽是说得咬牙切齿,又不时嚎啕几声却是面无戚容,一想也就明白了,无非是要借着这条人命与承恩候做个交易。当即扯了扯崔抟的袖子,将崔抟引到一边,轻声道:“还请大人亲自往承恩候府走一遭,将此事说与承恩候知道,问一问侯爷可知宋柯下落。侯爷看得大人恭谨,知道大人不过是公务使然,才不会见怪。”

崔抟听说,叹息了声:“这会子又当如何?”师爷将嘴一撇道:“自是将尸身带回府衙,涉案人等尽数扣押。”崔抟点了头,出来吩咐下去,一时间将宋柯在京寓所的老苍头,两个婆子并杜氏都押往奉天府,又有两个差役过来抬起停着成氏尸身的门板,才出了门,忽然就来了一阵风,将盖在成氏尸身上的白布卷起,露出成氏青紫变形的面容来,任谁都瞧得出来,这是叫打成的,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罗唣喧哗,都说宋柯是个畜生。

再说崔抟这里带着刑名师爷往承恩侯府赶,到得门上,恭恭敬敬地递上名帖,将有要事拜见承恩候的来意说了,又递上红封,门房收了好处,当时就送进了回事处,回事处又拿着名帖来见谢逢春。

谢逢春当夜是歇在马氏处,将将在用早膳,正问马氏:“媳妇进宫去了?”马氏冷冷瞧了谢逢春一眼,冷笑道:“我的女儿好容易才站住脚,却要叫你的狐狸精拖累,也是可怜。”谢逢春叫马氏说得脸上一红,赔笑道:“夫人说得是,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正说着,回事处也将名帖送到了。

谢逢春接了,又道:“请在福厚堂,上座。”自家则记着谢怀德的话,故意拖延了一会才施施然地往福厚堂去了。

却说崔抟与师爷已将一盏茶吃得毫无颜色,正有些心急,就听着门外传报:“侯爷到。”都站了起来,齐齐接到门前。

谢逢春做得这些日子的侯爷,叫人奉承吹捧惯了,倒也养出了一身的气派,进得福厚堂,见眼前一官儿穿着五品服色,知道是奉天府尹了,脸露出一丝笑模样来,缓声道:“原来是府尹,不知到宅下有何公干?”

崔抟在谢逢春进时就将他打量了回,见谢逢春白面微须,目秀鼻直,举止间舒缓自若,倒是有些儿气派,愈加不敢轻视,这回听着谢逢春动问,便将事情来源简略一说,又道:“虽那妇人是自尽,到底身上有伤,她家哥哥倒也有品秩,咬定了要替自家妹子讨个公道,如今正在府衙等候。下官想请问侯爷,可知宋柯下落?下官好派人拘传。”

谢逢春听在这里,露了些惊讶神色道:“不瞒府尹,那宋柯昨日来看内宠,因天色晚了,就歇在府中。即是与人命有涉,我就使人叫了他来,叫他与府尹回去说个明白。”说了就叫金保,叫金保去请宋柯。

金保如今做得承恩候府的总管,也是十分有体面,他过去请宋柯,宋柯自是以为所求事谐,倒是欢欢喜喜地到了。进得福厚堂,就见谢逢春上座,左下手有个官儿,屁股捱着半边椅子,他下手还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将腰弯得虾米一般,只以为也是来撞木钟的,毫不为意,过来马马虎虎地一拱手,喊了声:“侯爷。”就要坐下。就听着谢逢春道:“这位是奉天府尹崔大人,有话与你说。”

宋柯哪里知道成氏自尽,听着这句,还以为替那成枚,杜文胜调任的职务在奉天府尹手下,脸上一笑:“原来是府尹大人,大人有何见教指点?”

崔抟虽有些胆小,却不是不懂眼色的,看着谢逢春这样,也就明白谢逢春不会回护宋柯,当时胆气就壮了,起身端起了官威走上几步,道是:“宋柯,成氏是你何人?”

宋柯听着成氏名字,自是一怔。他哪里知晓成氏身死,只以为是成枚告了他,就怒道:“成氏那个妇人,是她哥哥亲送与我做妾的,这有什么罪名吗?”

崔抟倒是还不知道这个,又想起成枚装腔作势的模样,也觉齿冷,顿了顿才冷笑道:“有人报在奉天府说是成氏身死,本官查验了尸身,成氏遍体是伤,成氏的兄长如今将你告在了奉天府,你有何话说?”这也是崔抟办案老道,并未说着成氏是自尽的,故意要诈宋柯一诈。若成氏当着是自尽,宋柯必要喊冤,若成氏是宋柯吊上去的,宋柯自也要为自家辩解,说不得就会推说成氏是自尽的话来。

宋柯真是不晓得成氏是如何死的,听着崔抟的话,就辩道:“大人,昨日午后小民就到了侯府,再没出去过,小人出门前,成氏还好好地,她是如何死的,小人如何知晓?那成枚是求小人办事不遂,挟私报复,还请大人明察。”崔抟瞥了眼谢逢春,见谢逢春脸上一无愠色,愈发笃定,微微笑道:“这些话,你在堂上说罢。”

第171章 断案

宋柯见崔抟不肯容情,待要求谢逢春开口,不想崔抟已道:“宋柯,本官是瞧在侯爷的面上才对你诸多容情,不然发一支火签来,你又能如何?”宋柯听着这话,知是躲不过去了,不由埋怨谢逢春见死不救起来,只恨恨地对谢逢春瞧了眼,随着崔抟去了。

奉天府的大堂上,成枚已等了许久,因他有官职在身,自是有座,又有钱粮师爷相陪,正对了堂下围观的百姓哀叹他如何识人不清,误了自家妹子终身。一边儿说,一边儿举袖假意哭几声,倒有不知详情的陪着落了些泪。

又说宋柯家出了这等事,杜氏的父亲杜文胜也收着了消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只怕自家的丑事暴露在人前丢脸,已赶了过来。好在杜氏是人证,又是个女眷,就在廊后等着,看着自家父亲,一时间百味纠结,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只不敢衔恨,把袖子掩了面哭泣。

杜文胜递了红封叫人都退了下去,因向女儿嘱咐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如今我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七品官儿,还能去到哪里?我也罢了,你的弟弟年纪极小,读书上倒是有天分,若是我能再往上走一走,你弟弟还能有些余荫,五品以上官员之子能入国子监的。你在堂上只忍一忍,不要胡乱说话。”

杜氏看着出了这样的大事,自家父亲过来也不看她这个女儿可受了委屈,反忙着将从前劝服她的话又拿来与讲,只怕她在人前说破他卖女的事叫他丢脸,心中犹如灰烬一般,将掩面的手放下来,低声答应道:“是,女儿知道了。”

杜文胜这才将杜氏上下打量了眼,这才问到:“他可打你了?”杜氏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若是明白些儿的,也该知道,杜氏这意思是从前打过这回没打,依着杜文胜的脑子,原也能想到,只这时他心烦意乱,看着杜氏这样,不由怒道:“连个话也说不明白,到底如何?!”

便是这时,崔抟带了宋柯也到了。一时升堂,崔抟高座堂上,宋柯在堂下跪着,身旁是成氏的尸身。成枚因是官身,又是苦主,依旧在旁坐着,不时拿眼瞥着宋柯。

崔抟因问:“堂下所跪可是宋柯?”宋柯到了这时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应:“正是小人。”崔抟又问:“你身边那尸身,你可认得?”宋柯早看着了成氏尸身,便是他再是无赖,瞥见成氏惨状,也觉得胆寒,壮着胆子道:“是小人的小妾成氏。”崔抟又将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与本官实情招来,成氏为何身上处处是伤!”宋柯便道:“大人,夫妇之间都难免口角争执,成氏是小人的小妾,不听小人训教,小人一时气不过,打了几拳,难道这也有罪吗?”

崔抟算不得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可眼看着成氏惨状,再看宋柯这般无赖,顿时气上心头,将成氏尸格掷下,怒道:“张了你狗眼瞧瞧!某说成氏周身是伤,连胸肋都折了两根,这便是只打几拳吗?”

一旁的成枚听着这话,又将袖子举起掩面哀叹,引得堂下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要说民间夫妇之间动手的也尽有,可将妻子打成这般凄惨模样依旧振振有辞,丝毫不见愧疚的,终究少见。

宋柯伸手将尸格拣起看过,见上头一条条列了十数条,心上就知道不好,成氏虽是妾,到底是良家子,又有成枚在,又怎么肯轻易放他过去,想在这里,禁不住偷看了成枚一眼,果然见在袖子掩藏下,成枚口边露出的一丝冷笑,不禁心慌。

崔抟因见宋柯拿着尸格不出声了,又道:“兀那宋柯,定是你将成氏殴打,成氏吃苦不过,方才自尽,你还有何话说!”

成枚当即离座,走在宋柯身边,向着崔抟一个长揖:“大人明鉴。”宋柯听着这句,向着成枚急道:“你也容些情儿!”他这时也看得明白,虽宋柯是与奉天府尹一块儿进来的,可这位府尹从升堂到这会子,一点子也没有容情的意思,想来是承恩候府不愿理会这事,不肯身死,可见宋柯在承恩候眼中算不得什么,那自家所求也是不能如愿的了。即如此,成枚便不肯白吃了这亏,总要出气才好。

不想宋柯旁的能耐没有,说起无赖来,与成枚相比倒也不分上下,当时就叫嚷了起来:“你为着升官,将你妹子送与我做妾,这会子倒要做个好哥哥了,你也问问你妹子肯不肯答应!”宋柯话音才落,也不知打哪里吹来一阵风,将盖在成氏身上的白布吹得落在了一旁,成氏的尸身整个儿露在成枚眼前。

成氏身上穿着衣裳还好,露在外头的脸青紫红胀,双眼突出,舌头也依旧露在外头,本就可怖,偏这时又从眼角缓缓流出两行血泪来,这等情状,犹如厉鬼。便是唐诗的差役们看着也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背后直窜上来,更莫说是站在一旁的成枚。成枚只觉得魂飞魄散一般,哪里还站得住,向下便跌,这一跌又跌得不巧,恰跌在成氏身上。也不知道成枚压着了什么,成氏的一只手忽然抬了起来,五指直伸,仿佛要捉人一般。

成枚与宋柯两个都是亏心的人,看着成氏这样,哪有不害怕的,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

宋柯直道:“你休来找我!是你哥哥要挪个官位,情愿倒赔妆奁把你送与我做妾的!若不是你哥哥将我打伤,我也不能拿你出气!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人抵命,找你哥哥去!”

成枚却道:“妹子,妹子,若不是宋柯胡乱吹嘘他妹子得承恩候的意,在承恩候撒个娇儿,再没不应的,我也不能信了他胡言乱语。哪里知道他都是胡诌,我自要寻他理论,哪里知道他拿你出气啊!你要有恨,只管寻他去!哥哥还要照应娘哩!”

这两个彼此指责推诿的话,如一滴凉水落入滚油锅一般,堂下听审的百姓都炸了开来,也不晓得哪个搬来了几框子烂菜,雨点一般朝着成枚宋柯两个掷了过来。这等扰乱公堂的行事,若是在平日,便是差役们不喝止,崔抟也要出声的,可回子崔抟坐在堂上,也叫这两个的无耻气得手颤,只冷眼看着。也不知烂菜中什么时候混了几块碎砖,宋柯与成枚身上都挨了几下,其中一块恰打在宋柯额角,顿时头破血流,崔抟方拍了惊堂木,差役们这才上前喝止。

因宋柯与成枚做贼心虚,彼此攀咬,将实情都揭发了,虽夫殴妻致死是个绞,可若是夫有殴骂妻妾,致妻妾自尽身死,可按律减等。因宋柯嘴脸实在难看,崔抟法上加刑,将宋柯断了个,杖一百,徒三年。而成枚因是官身,崔抟不好断他,便怒道:“你这等灭绝人伦的畜生,本官定然上奏朝廷,请旨问罪!”这话一出,堂下一片彩声。

又说这一案倒叫崔抟得了个清官之名,便是承恩候,因有成枚的话在,倒也叫人传说承恩候虽是因女得幸,倒也知道清白做人,没辜负了皇恩。而那个成枚的丑事不待崔抟上奏,已传得沸沸扬扬,自有御史听着,参劾成枚的周章雪片一般飞向乾元帝御案。身为从六品而叫御史们集体参劾,在大殷朝建朝一百多年来也算是头一桩了。乾元帝看得奏章大怒,立时削去成枚官职,又下旨彻查成枚为官期间的不法事,果然查出成枚与下牧监串联,采买饲料时以次充好,更私卖了十匹军马,落了个秋后问斩,连着那个下牧监也丢了条性命,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如今只说,宋柯当时就叫人差役们拉下堂去,堵了嘴,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因他没花钱收买,且在堂上招认时说的那些话,但凡有些廉耻的听着都鄙视,故此这一百板子倒是着实打的,直打得宋柯奄奄一息,将将去了半条性命。行刑毕,宋柯收入大牢,待得能上路了再服流行。

宋柯叫打得不能动,心中将谢逢春父子恨毒,趴着不住口地咒骂,正骂着,就听着脚步响,直到门前,而后牢门一开,就听着牢头道:“二爷,您随意,有事儿招呼一声,小人就在外头。”

在这等地方能让牢头叫着二爷,又这样恭敬,必然是哪个府中的管事,宋柯心上好奇,待要看是谁,无如他臀上叫打得稀烂,抬不起头来,就看着一双薄地元宝头的黑缎鞋停在了眼前。那人蹲下身来,将宋柯下颌一抬,逼得宋柯抬起头来,正是谢逢春打阳谷城带上京的管事金保。

看着金保,宋柯气不打一处来,啐道:“金大爷,你是奉了你们侯爷的来瞧我死了没有吗?”金保将手一松,叹息道:“宋公子可委屈我们侯爷了,我们侯爷本以为夫殴妾不过是小事,哪晓得崔大人这样当真,宋公子只管放心,流刑是许赎买的,我们侯爷已缴纳了银粮,宋公子这就可以回去了。”

宋柯听着这话,当时就翻转了面皮,将金保的手一把扯着,笑道:“我就知道侯爷不能坐视不管。你只管放心,我是个懂事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明白着呢。”金保听着宋柯到了这时还语出威胁,脸上就现出冷笑来,起身向后一退,就有两个家丁过来,将宋柯挪在门板上抬出大牢移在一辆马车上,宋柯打东阳城带来的老苍头就在车上守着,看着宋柯模样儿凄惨,倒还还落了几滴泪。宋柯却咬牙道:“你哭甚?!爷还没死呢!好个成枚,好个崔抟,待爷好了,放得过你们哪个?!”因不见杜氏,又问:“杜氏这个贱人呢?”老苍头道:“杜姨娘在家等大爷呢。”宋柯这才罢了。

又说马车一路前行,才进宋柯家巷子,两旁的人家纷纷关门闭户,更有往下泼水的,分明是耻与宋柯为邻的意思,虽宋柯又羞又恼,这会子也叫嚷不动,只得罢了。

第172章 索命

宋柯进门看着杜氏双眼红肿,十分不耐烦,拍床怒道:“我还没死呢,你哭甚?!”杜氏叫他这句一说,哪敢再哭,缩在一旁,不敢出声。宋柯看着杜氏怯懦,自家臀部又是火辣辣地疼,且才出了成氏的事,这才罢了。

因宋柯看谢逢春替他赎买流刑,便以为这是谢逢春怕他胡乱说话故此保他,就认作承恩侯府的短处捏在了他的手上,从此他要做甚,承恩候府敢不答应,便好将把柄拿出来抖一抖,看他们敢强。当时十分得意,又强打起精神与老苍头道:“你去承恩侯府求见侯爷,叫侯爷拿片子往御医署请个太医来,街上那些草包大夫,如何看得!”

老苍头听着宋柯的话,脸露难色,到底畏惧宋柯,只得答应。不想老苍头这一走许久不回,宋柯身上疼痛难忍,自是心焦,赶着杜氏出去看,杜氏无可奈何,出来看了几回,直至日影西斜,才看着老苍头弯腰曲背地从街口走进来,见着杜氏,还不曾开口先就叹了口气。

原是老苍头到了承恩候府,在门上诉说了来意。门房叫他等着,自己进去传报,这一去就是好半日,才见着管事金保出来。金保待着老苍头倒是客气,将他带进去,只说承恩候这会子有客,叫他稍候,这一等又是半日,眼看着日头渐渐西移,依旧不见承恩候传召。老苍头已是心焦得坐不住,金保才施施然过来,脸上带了些歉意,因道:“老哥哥,真是抱歉,咱们侯爷临时叫昌平伯请了去,实在不能见你了,要不你明儿再来?”

老苍头再糊涂也知道这不过是托词,只他不过是个老奴,又哪里敢强辩,还得堆了笑脸道:“不敢,不敢,劳烦管家了。”到底想着宋柯还在家,身上的伤可是耽搁不得,顾不得年高体衰,忙不迭地告辞出来,回家报信。

宋柯听着老苍头的话,自是痛恨承恩候府的凉薄无情。只是他臀上的棒伤延到这会子没料理,已从起先的疼痛变为又烫又痒,身上也一时冷一时热,知道再拖延不得,只能请了街上回春堂的郎中来出诊。

郎中到来,看着宋柯臀上的棒疮,翻开的皮肉都已做了紫红色,便道:“如何这会子才请医?这肉都要烂了,再晚得一回,只怕是性命也保不住。”

宋柯到了这时,只求活命,哀求道:“还请先生救我。”郎中把手指戳一戳宋柯臀上的伤处,直疼得宋柯哀声大叫,郎中道:“须得先用烈酒将创口洗净,再将烂肉割除,若是明儿不烧,方可望好。”宋柯听着割肉,还未动手已觉浑身疼痛,为着活命也只得答应。

可烈酒洗创与割肉之痛又哪里是宋柯这样的人能忍的,郎中动手之际,宋柯那一声声惨叫直传出去,便是听着的人也觉着其痛彻骨。这样的惨叫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便是觉着宋柯为人恶毒凉薄的,听着这样的惨叫,不免也对宋柯生出了一二同情之心。

不想到了半夜,从宋柯家中又传来几声惊叫,其声之凄厉几可裂人肝胆,将左邻右舍都惊动了,就有胆大些的披衣起床,才开出门,就看着宋柯家的大门一开,先是宋柯的那个妾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身上衣衫不整,又哭说:“成姐姐,你死得冤,也是老爷害的你,你找他便是,莫来吓我。”看着人就扑过来,指着身后道:“有鬼!有鬼!”简婆子蔡婆子两个也跟了出来,一般衣衫不整,脸上发白,瑟瑟而抖。

彼时天还未亮,看着杜氏与婆子们这样,又听着有鬼,那个敢进去查看,彼此推推搡搡,顾不得杜氏与婆子们如何,倒又缩回了自己家中。好容易捱在天亮,才出门,却见杜氏与两个婆子还在宋家门外,三个人脸上都是惊恐之色,挤在一处发抖,看着人群渐渐聚拢过来,那杜氏嘴唇抖了抖,终于哭道:“是成姐姐,是成姐姐,成姐姐死得苦。”

在场的人都晓得宋柯的姨娘成氏死得冤,听着杜氏这几句,再想着她昨夜嚷着有鬼的话,虽是青天白日,也禁不住后背冒出一股子寒气。初升的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眼看着宋家的门虽大敞着,不知怎地仿佛里头有人影晃动,竟是没人敢上前一步。

还是有人道:“报官罢!官老爷有杀气哩,能驱鬼。”这话说得众人俱都点头,只可怜两个婆子受了惊吓,莫说是走路了,站也站不起来,而那个老苍头和宋柯都在屋内,只得推举了个街坊走这一遭。

崔抟接着报案的时候,险些将手上的茶盏也摔了出去,又想起昨日堂上那一幕,倒也有几分肯信,就命人将师爷请来,将此事告诉了他,道是:“莫不是那成氏真是死得冤,故此为自家报冤?若是如此也算天理昭彰。只是,承恩候那边可要报个信?”师爷想了想,道:“若真是鬼神报应,待得事了,老爷再亲往招呼一声也就是了。这会子倒是不好惊动贵人。”崔抟也觉有理,当时整顿官服,领着了差役,因听着是出鬼,他也胆怯,摆出了全副仪仗,擎着“奉天府正堂”的牌子,一路鸣锣开道,威风赫赫的赶往宋家。

许是听着报案的说着有鬼,崔抟进宋家时隐隐觉着阴风阵阵,因听说官印有正气,受鬼神庇佑,便将手缩在袖中把个奉天府正堂的大印牢牢卧在手上,带着仵作大着胆子往宋柯的正房走,还没踏进正房,先就唬了一跳。

原是门前倒卧着老苍头,帽子落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散开,半遮着脸,双眼大张,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将手指着门外,崔抟踏进门时没提防,只以为老苍头的手是指着自家,险些儿吓得腿软,亏得他身后的仵作扶得快,这才没摔倒。

崔抟身后的差役们忙过来,先将崔抟扶在一旁,又有两个从老苍头身边过去,进得内室看了看,折出来回与崔抟道:“大人,您去看一看,小人瞧着,那宋柯与这老家人都是一个模样。”崔抟听了这句,把官帽扶了扶正,壮着胆子往内走,果然看着宋柯俯卧在牀上,双眼瞪得几乎脱出眼眶,大张着口,脸上的惊恐之色,便是崔抟看着也觉心惊。崔抟又在屋内转了转,见各样摆设都齐整,显见得不曾动过手,唯床边有一只碗,碗内残余了一点药汁,因怕有毒,先叫仵作来验。

仵作取出银针,将银针在药汁内一探,见银针依旧闪亮,便回道:“回老爷,药中无毒。”崔抟点了点头,就命仵作检验尸体,自家退出房,差役们早搬了椅子搁在院中,崔抟坐了,将杜氏与两个婆子过来问话。

原是昨儿因宋柯身上有伤,连着自己下床也不能,杜氏体弱,搀扶不动,便有老苍头在宋柯身边服侍,杜氏自家回房去睡,不想敲过三更之后就听着宋柯房中传来几声惊叫,杜氏等了一会,看着没了动静,走过来在宋柯房叫了几声老爷,不独宋柯没声,便是老苍头也没有声音,杜氏壮起胆子将门一推,哪里晓得,这门一开,就从里头窜出个人影来,一脸是血,舌头伸得老长,对她看了一眼,飘上屋顶就去了。

杜氏抖抖索索地说完,两个婆子忙道:“是,是,老婆子也看见了,白烟一眼飘上了屋顶,一下子就没了,一定是成姨娘死得冤,回来报仇了。”崔抟听着这番口供,倒是渐渐地镇定了下来,说来成氏死得实情可怜,真要说是成氏死后变成厉鬼来寻宋柯索命也是有理,可她要了与宋柯在一块儿的老苍头的命,却放过了一般撞见她的杜氏,莫不是这鬼也有恩怨分明的?

崔抟正想,仵作已验尸出来,将尸格奉与崔抟看了,待崔抟看着两个俱无致命外伤,又不曾中毒,倒是对冤魂索命的说法愈信了几分,到底想着宋柯床前那碗药,便问了杜氏,将给宋柯看伤的郎中叫来,问过详细,又将药渣与残药与他看过无误。

莫说种种证据指向了宋柯是叫冤魂索命而死,便是依着崔抟本心,宋柯这等无耻卑劣的东西,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就叫杜氏与婆子在供词上签字画押,而后就下了判词,只说宋柯素行不良,因琐故殴打妾室致死,叫冤魂索命,实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与人无尤。再将宋柯的卧房库房都贴了封条封锁,等着宋柯家人上京好接收。再好言安抚了杜氏几句,只道是:“你到底与他一场夫妻,将他的尸身好生收敛了,日后他家人来,你也好交代。”

杜氏含泪匐地答应。后来杜文胜到底将女儿带了回去,后头又将她许配了个南方来京做生意的商人为填房,那商人虽比之杜文胜也小不了几岁,前头的妻子只留下俩个女儿,一个已出嫁了,一个将要及笄,倒是没儿子,是以杜氏这个继母倒是不难做,与杜氏来说,也算得苦尽甘来,有下场了。

又说,崔抟回在奉天府,当即修书一封,将宋柯的案子交代一回,其中杜氏的口供记录得尤为详细,遣了心腹,送与承恩候谢逢春。谢逢春这里收了信,就拿去与两个儿子看了,又由谢显荣亲自执笔回了封信与崔抟,只说是知道了,再不提其他。

宋柯叫冤魂索命而死,因着他与承恩侯府有关,在京中也是传得厉害,便是承恩候府中也有人传说,说来,若是有规矩的人家,自家姨娘的哥哥出了这样的事,连累着自家也叫人点说,自是要禁止谈论的。偏宋姨娘仗着自家年轻貌美,又看着前头孟姨娘赫赫扬扬的战绩,自家觉得孟姨娘那样的出身都能将马氏压住,她清清白白人家一个小姐,如何就比不过了?久远以来,一直同马氏分庭抗礼,颇为不逊。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马氏十分称意,便不禁家中人传说,故意要宋姨娘听见,好叫她难堪。

第173章 意外

宋姨娘若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莫说她是个妾,便是这会子她是谢逢春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能处处为着宋家着想。只她年纪即小,在家时嫡母又瞧她不入眼不肯教导,是以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糊涂得厉害,这时听着宋柯叫冤魂索命而死,传言中颇多宋柯罪有应得的意思,又气又恼,打人骂狗无所不为,又与谢逢春闹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鬼!活着时尚且看着我哥哥怕,难道死了就有胆与我哥哥闹了?必是有人捣鬼。还请侯爷替我哥哥出头,叫那狗官细细的查,还怕查不出吗?”

谢逢春不意一向糊涂的宋姨娘竟能说出这样明白的话来,正中他的心病,就道:“你以为是哪个害了你哥哥?”宋姨娘看谢逢春这样问,不晓得厉害,只哭道:“婢妾哪里知道是哪个?侯爷只推脱不管,婢妾看着心寒。婢妾这般年纪相貌,配侯爷难道委屈侯爷了吗?若是侯爷不喜婢妾,当时做什么答应婢妾的父亲呢?”

这等气壮的举动,倒是有些马氏的做派,只以马氏原配嫡妻的身份,尚且叫谢逢春不喜,何况是宋姨娘。谢逢春当时抬脚就向外走,宋姨娘追上来扯着谢逢春袖子不肯放,又哭道:“侯爷这是做什么?婢妾哪里说错了,就这样甩脸子与婢妾瞧。”话还未及说完,叫谢逢春一把甩脱,待要再往上赶,叫跟着谢逢春的小厮拦下了,只得顿着脚眼睁睁地看着谢逢春去远了。

因马氏有意放纵,承恩候府中传言不休将宋柯之死大肆渲染,宋姨娘终究年纪小,忍耐不住,又找到冯氏跟前,哭说:“婢妾的哥哥屈死了还叫人埋汰,何等冤枉,大少奶奶也不管一管,就由着人这样糟蹋亲戚吗?”

冯氏连着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妾的家人称亲戚是哪里的规矩?想是我年纪小见识少的缘故,倒是头一回听着。待得我请教了母亲,再来与姨娘谈论。”一旁梁青容正与冯氏作伴,听着这几句,不想这个大嫂这般牙尖嘴利,险些儿笑出来。便是收声得快,脸上也带出了笑模样,却也落入了宋姨娘眼中。

宋姨娘看着她们妯娌这般,又气又恨,竟是脱口道:“大少奶奶说的什么妾不妾的?婢妾是妾不假,你们一家子仰仗的贤妃就不是妾了吗?”这话才出了口,就看着冯氏霍然起身,将凭几重重一拍,喝道:“宋姨娘这是失心疯了!”梁青容也万没想着,这宋姨娘胆大若此,竟能说出这样不要命的话来,忙道:“你们都是死的吗?快将宋姨娘拉下去!”宋姨娘话出了口,看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俱都变了脸,也有些害怕,只她性子愚倔,还要强嘴,冯氏已喝道:“堵嘴,再叫她说出一个字来,我叫你们一个个再说不了话!”梁青容原看着冯氏为人温和,仿佛是个没脾气的,今日遇着事,先将宋氏定成疯子,是个有心机手腕的,不禁将她瞧过一眼。

莫说有冯氏这话,便是没冯氏这话,只消有些脑子的都知道宋姨娘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叫宫里的昭贤妃娘娘与当今圣上听着,在场的哪一个都跑不掉,是以一起涌了过来,按手的按手,堵嘴的堵嘴,七手八脚地将宋姨娘按在了地上,宋姨娘到了这时也知道自家说错了话,待要分辨几句,无如嘴叫人紧紧捂着,哪里发得出声来。

到得晚间谢逢春听着宋姨娘那番言论,险些气死过去,到了这时才万分懊悔如何就贪那些田地,纳了宋氏这样一个搅家精,惹出多少麻烦来,若不是娘娘运筹帷幄当机立断,只怕宋柯还要惹出事来。他原本对宋姨娘就没多少情意,这会子更是厌烦,就要使宋姨娘病故,还怒道:“这话儿若是传进宫里,只怕圣上先不肯答应!咱们家哪一个能有下场!”

还是谢怀德劝道:“不可。我们家如今多少双眼睛看着!宋柯即死,宋家必有进京收尸的,多半儿要来瞧一瞧宋氏。看着他们兄妹俱亡,岂肯善罢甘休?依着儿子的主意,先将宋氏禁足,不许出来走动。过得一年半载,待得宋柯那事淡了再做道理也是一样的。”谢显荣却道:“二弟这话也有理,宋氏只消看紧了,不叫她胡乱说话,她又是不识字的,也生不出事来。倒是宋柯的事,娘娘那里还要知会一声,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才要紧。”谢逢春便道:“叫你媳妇走一遭罢。”谢显荣自是答应。

父子三个商议即定,便以宋姨娘因胞兄亡故,哀痛过甚一直心神大乱为由,将她挪在了花园后一处倒座房中静养。冯氏使四个婆子看守,宋姨娘搬进去那日,冯氏亲自过去查看了回,又将四个婆子召至眼前,道是:“你们只需好好照应姨娘,便是你们的功劳,便是你们的家人也有好处,只有一条,若是叫姨娘走出来,我只问你们。”

冯氏掌管承恩侯府内馈已久,家下人等素知大少奶奶外和内刚,秉性聪明,见她都是服服帖帖,不敢捣鬼,听着她这番言语,齐齐称是,果然将宋姨娘看得寸步难行。宋姨娘起先也闹过,只说要见谢逢春,无如那些婆子受了冯氏教训,都当着没听见,人皮宋姨娘如何闹腾,只做个听不见。宋姨娘骂着,人装听不见,待要动手,她弱质纤纤,鞋小足弓,又怎么经得起粗手粗脚的婆子推搡,竟是束手无策,闹了几日,倒也老实了。

又说,十五日冯氏依例进宫拜见,如今她也来得多了,莫说司马门的守备与黄门认得她,便是未央宫中有些名头的太监宫女也都认得昭贤妃的嫂子,看着她进宫,都赶着上前奉承,巴望着冯氏在昭贤妃跟前提一句,日后能有前程,是以冯氏进宫,听着的从来都是好话儿,不想今日偏偏有人要与她过不去。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高贵妃。如今高贵妃也跟疯魔了一般,遇着哪个都酸刺几句,便是与她从无瓜葛的也要吃些话,更何况是昭贤妃的嫂子,自然更不能放过。从前的一双媚眼如今钉子一般,直直扎在冯氏身上,咯咯笑道:“谢夫人好久不见呢,这是来看贤妃?我劝你外头那些难听话儿就别往贤妃跟前提了,不然娇滴滴的贤妃可又要哭得眼肿了。这真真是没法子,谁叫她有那么一个爹呢!也只好生受!”语声尖锐,两腮通红,竟是十分欢喜的模样。

冯氏听这这些,自是知道高贵妃是为着宋柯一事,当时淡淡道:“劳娘娘操心了。”高贵妃又将冯氏斜了眼,又哼了声道是:“我倒不是操心的命,只贤妃,即要掌管宫务又要操心家事,可不是操心的命!”说着又笑了几声,这才放过冯氏去。

高贵妃闹的这一出,早有人报到了玉娘跟前,看着冯氏进来,行礼赐坐毕,玉娘只笑道:“如今贵妃闲着,爱找人说话儿。”冯氏听了这句便明白玉娘不欲在这事上与高贵妃计较,便也笑道:“妾与贵妃娘娘的嫂子从前倒是有些交情,只也好些日子不会面了,不想倒是与贵妃娘娘说上了话儿。”又谢逢春,马氏境况与玉娘提了,“母亲挂念娘娘,只是从前散漫惯的,又不大识字懂规矩,怕进宫冲撞了贵人还不自知倒给娘娘惹事,故此不敢前来,使妾替她向娘娘请安问好,请娘娘勿以她为念,好生保重玉体要紧。”

马氏从来不喜玉娘,便是玉娘如今成了昭贤妃,马氏敬畏的也只是昭贤妃,待着玉娘依旧无情,家中人哪个不知道,这会子冯氏一本正经地借着马氏说话,那句“又不大识字懂规矩”就有暗指。

原是宋柯以春风得意楼之事相挟,谢逢春等自不肯就范,可宋柯这人留着终究是个祸患,便由冯氏进宫向玉娘讨个主意。玉娘知谢家新贵,手上并无多少可用的人手,只叫冯氏回去关照谢氏父子先将宋柯拖住。她这里安排下个太监,唤作武勇,将宋柯住处看了起来,一则是摸宋柯底细,二来也好看看,宋柯背后有没有人唆使。

武勇生得身材瘦小,却是擅能高来高去,为人也是机警决断,却是陈奉送过来的,为着掩人耳目,只在合欢殿做个洒扫的粗使太监,这是头一回得玉娘信用,自是要努力效命。他才盯了没几日,宋柯这里就出了事,因谢逢春那边一直不给回信,成枚就上门与宋柯争执,成枚将宋柯打了顿,宋柯为着出气又将成氏打得惨不忍睹,这一出好戏都落在了玉娘派出的人眼中。武勇倒也有些智计,趁着半夜进入成氏房中,将奄奄一息的成氏吊在了房梁上,做了个自尽的假象,好叫宋柯不能清白。

他这里做完手脚,立时就赶回了宫,就在陈奉跟前实情招认,只说是时不我待,左右那成氏有那样的渣兄恶夫,活着也是受累,倒不如借她一条性命叫宋柯脱不了身。陈奉听说,虽觉武勇心狠手辣,倒也好算个人才,也不见怪,径直过来见了玉娘,将武勇所为说与玉娘知道。玉娘那时刚从赶来的冯氏口中得了成氏的死讯,原也以为成氏是挨打不过,这才萌生死志,不想竟是别有因缘。

也是玉娘为人十分机变,当时就拿定了主意,索性借这事要了宋柯性命。按大殷律,夫殴妾致妾自尽,至多是个流刑,便使冯氏回去叫谢逢春将宋柯的流刑赎买了。待得夜半,再由武勇假扮成氏鬼魂向宋柯索命,若能吓死最好,便是吓不死,也要将他吊死,好叫人以为是成氏冤魂所为。

也是宋柯命该如此,他先叫崔抟打得臀部稀烂,已是精神不济,去了半条性命。不想那郎中看着宋柯疼得厉害,在开给他的药中加了味醉心花。醉心花可止喘定痛,倒是对症的,可此药又有麻痹效验,宋柯服下后,自是昏昏沉沉,他白日是叫成氏的尸身吓过的,再猛然看着“鬼魂”飘至眼前,哪里抵受得住,果然吓死。

第174章 双情

又说是玉娘虽信得过谢氏兄弟不是误事的人,只她所图甚大,许多安排都不叫谢家知情,譬如这回成氏与宋柯之死的真情。是以冯氏只以为宋柯这是作恶多端,终遭天谴,却不晓得里头是玉娘手笔。如今宋柯即死,宋姨娘又叫关了起来,宋家也算是受了教训,便是要生事,也得掂量一二,因此冯氏进宫报讯,再要讨玉娘个示下,看留宋姨娘不留。

玉娘这里早知详情,看着冯氏用马氏来隐喻此事,脸上微微现出笑容来,缓声道:“母亲多虑了。嫂子回去告诉母亲,请她保重身子,若是不喜欢在外走动,还烦嫂子多陪伴些,也免得母亲难耐。”

这便是宋姨娘可暂留,只是要多找些人仔细看着的意思了。冯氏恭声答应,又打量了玉娘几眼,看玉娘当真是肤如凝脂、眉分翠羽、眼似横波、唇若施朱,即端且媚、意态俨然,容颜比产育宝康公主之前愈盛。想来都是因乾元帝护着,玉娘的日子再顺心不过,方能如此。只这样的宠爱,若是没个皇子傍身,终究是虚的,五皇子虽好,到底生母另有他人。因此冯氏想了想,终究倾身向前,轻声道:“娘娘,公主也快一岁了。”

玉娘哪能不知冯氏意思,懒得与她分说,只装个糊涂,掩唇笑道:“圣上正犯难呢。他心爱阿琰比我还甚,不肯叫阿琰委屈,偏他的万寿与阿琰的生辰是一日。”

冯氏听着玉娘这话,跟着奉承道:“这也是因着圣上将娘娘放在心上的缘故。”玉娘似笑非笑地瞧了冯氏眼,秋波流眄,又道:“上回二哥哥与梁氏进宫谢恩,我瞧着梁氏倒是个稳重大方的,只不知,她与大嫂相处如何?”冯氏不知玉娘问话的意思,便不肯加以褒贬,只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身。”

玉娘听说也就明白了,无非是那位梁青容行事不落人言,说不上好,也挑不出错来。说来也难怪她,一是新婚,二则又是次子媳妇,自是能不出头就不出头。玉娘当日挑中梁青容,一半儿是为着她身后的梁丑奴与与宗室有联络的临安候府,另一半却是为着试乾元帝心思,乾元帝肯玉成便是对她信重爱护。如今乾元帝心思试得分明,余下是梁丑奴那里了,虽梁丑奴肯许婚便是倒向自家,可若是梁青容日子过得不顺,也难保梁丑奴不生出二心来。这时听着冯氏这句,玉娘便道:“嫂子也是好的,我哪里不知道呢。”又将素指在凭几上敲了敲。

一旁的蘅芜忙捧来一个两寸高,一尺来长的四蝙如意描金填漆盒搁在冯氏面前,玉娘虚点了道:“里头三套头面是我赏母亲与两个嫂子的,嫂子带回去罢。”冯氏忙站起谢恩,看着玉娘端了茶,便磕头告退,双手捧了漆盒倒退出去。

看着冯氏出去,玉娘将茶盏搁在手边,向着垂手站在一边的金盛道:“这两日刘美人与宋才人都来回我,说是他们跟前服侍的太监很不像话,请陈奉。”金盛想了想,倒是记得刘美人前几日就在昭贤妃跟前提过,说她殿中的太监扫地扫得不干净,屡说不改,闹着要昭贤妃为她做主,昭贤妃当日恍若未闻一般,今日怎么忽然提起转念倒也明白了,当日不搭理,无非看刘美人小题大做,不能叫她轻易如愿。今日忽然指着这事发作,想是陈奉有什么事儿不顺昭贤妃的心了,故此指着这事敲打陈奉。

到底金盛也在陈奉手下领过教训,有些香火情,故此到掖庭宣了昭贤妃口谕之后,又含蓄地道:“娘娘从来宽厚,内侍也是知道的,只老实答话便了。”陈奉听着玉娘特遣了金盛来宣他,知道是有要事,也就顺着金盛的口吻叹道:“只望娘娘记得奉从前谨慎。”金盛看着陈奉富家翁一般的脸上带些轻愁,又安慰了几句,陈奉诺诺。

两个到得合欢殿,先叫陈奉在外等候,金盛正要进去回报,一脚才踏进合欢殿正门,秀云含笑接过来:“金内侍回来了,陈内侍呢?圣上来了,娘娘不能见陈内侍,叫奴婢替她问陈内侍两句话。”

金盛听说也不以为意,向着殿外一指,秀云顺着金盛的手势看过去,就见陈奉立在合欢树下,忙走下去。金盛看着秀云走在陈奉面前说了几句,陈奉就做出了领命的姿态,便头也不抬地缓步走了开去。金盛看着秀云回来,脸上露了些笑容:“娘娘倒是信重你。”秀云嫣然道:“不过是娘娘与陈内侍从前有些香火情,故此趁着如今还没惹出事来,提点几句。不然真有了什么事儿,咱们娘娘也难做。”金盛知道昭贤妃才进宫时在掖庭住过,想是那时受过陈奉照拂,倒也信了。

说来因春风得意楼的缘故,宋柯这承恩候内宠之兄是在人前挂了号的,此番先是仗着承恩候的名头纳了两个小官的女儿为妾,而后逼死侍妾,紧接着自家又被冤魂索命而死,一出接一出的大戏,这样的新闻本就引人关注,更何况转弯抹角地与宠冠后宫的昭贤妃连上,自然有人惦记着拿这个做把柄:虽死鬼宋柯在奉天府正堂自证之所以与成枚闹崩都是为着承恩候不肯徇私的缘故,可宋柯那样胆大,敢纳官宦人家的女孩子为妾,焉知其中没有仗着承恩候的势威逼的缘故?

到底乾元帝对昭贤妃的偏宠有目共睹,哪个叫昭贤妃不痛快,乾元帝就能叫他加倍不痛快,护国公便是前车之鉴。护国公有功劳在身尚且如此,其余人自问自家的底气不能与百年国公府相比,叫他们直接对上昭贤妃自然胆怯。昭贤妃不能参,那承恩候总可以参了吧?一则,乾元帝偏向昭贤妃,未必连着“便宜老丈人”一起偏,何况还是个屡屡惹事的;二则,这本章上去,若是昭贤妃一力偏护承恩候,在乾元帝眼中只怕也要减些分数;再来,便是昭贤妃乖觉,不肯为着她父亲伤了贤名,也能叫她不痛快.

最后,要晓得从大殷朝立朝起,只有承恩公而无承恩候,而承恩公按例是赐与皇后之父的。本朝之所以没有承恩公,都是因为皇后李媛的生父李源本就有护国公的爵位。如今乾元帝却将昭贤妃的父亲封做了承恩候,未免隆宠太过。因此这回是事一出,便都存了万一之心,万一乾元帝允了本章,削了承恩候爵位呢?

是以乾元帝这里接着了几封弹劾承恩候的奏章,都是参承恩候私德不修,不堪配侯爵之爵。

乾元帝只消没对着玉娘,便好算个明君,如何不明白这些本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看着是参承恩候谢逢春,却是冲着玉娘去的,若是自家削了承恩候的爵位,便是在玉娘脸上打了一掌。这样的事,乾元帝如何肯答应,一面将奏章留中不发,又怕玉娘见内外命妇时,有不长眼的到她跟前生事,故此亲自同玉娘说了,又怕闹鬼的事将玉娘吓着,说时斟字酌句,又道是:“我不过告诉你知道,叫你有个提防。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到你跟前提这事,凭是谁,只管打回去,有我呢。”

玉娘就颦眉叹道:“怨不得妾的嫂子进宫时脸上有些忧色,妾问着还不说,妾还以为是妾的母亲身上不好,哪里知道是这样。想是妾的父母嫂子不肯叫妾忧心,故此才瞒着妾。”说着眼圈儿就是一红,连忙将脸转过去,做个拭泪的模样。

乾元帝看着玉娘强忍委屈的模样,愈发恼了那些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家里人本分,从不曾到你跟前开口要恩典,这样都有人瞧不惯。真当我糊涂吗?不过是瞧不惯我疼爱你罢了。”又将玉娘抱在怀中哄了回,看着玉娘眉宇渐渐舒展才罢。

又说,陈奉从合欢殿回去,自家关在房中吃了盏茶,这才开门出来,叫了掖庭丞们进来,训诫了回,只说是宫中那些才人美人们处也要仔细服侍,不可落人话柄,免得这些主子闹在昭贤妃处,搅得大伙儿都没脸,将玉娘特宣召他的事圆了过去。之后信步踱了出去,七转八绕地到了双林殿前。

双林殿在沧池边的渐台后,房舍窄小,是神武营在未央宫中的驻处。陈奉信步走到殿边,就听着一声招呼,道是:“陈内侍。”陈奉转头看去,却是赵腾的副手壮武将军宁峤,脸上就是一笑,微微一颌首:“宁将军,今儿当值?”

宁峤笑道:“原是休沐,不想赵将军前几日感染风寒,怕过了病气与贵人们,因此与标下调了个班儿。陈内侍如何到了此处?倒是难得。”

陈奉听着这句,眉头动了动,富家翁一般的脸上依旧带了笑,道是:“咱家看着赵将军壮得牛一般,什么也压不倒一般,不想也是会生病的。”宁峤也笑道:“据说是吃醉了,倒在门外睡了的缘故,这一病倒也来势汹汹,还说着胡话,什么虎,虎的,莫不是梦中也念着打虎呢。”

陈奉听着这话,自是知道此虎实在是嫮,赵腾口口声声唤的是阿嫮,脸上的笑不由自主地淡了些,片刻如常,笑道:“从前圣上行猎,赵将军随扈,倒是猎着过老虎。一箭从眼中穿过,虎皮毫发未伤。”

第175章 惊情

宁峤倒也知道,陈奉是乾元帝东宫时的老人,赵腾又是乾元帝心腹爱将,故此有些交情,听着这话,便笑道:“将军神射,军中是有名的。“陈奉扯了唇角一笑,又与宁峤说了几句,这才踱开。虽陈奉看来闲庭信步一般,心上却是惊涛骇浪。

原是玉娘这里决意除去宋柯,因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陈淑妃母子,前回叫自家先下手为强以李代桃僵之计废了陈淑妃母子一番谋划,如今只要宋柯一死,他们必定不肯干休。玉娘以己度人,若她是陈淑妃母子,便好使人赶往东阳城,将宋柯一家除尽。

宋柯与他的家人前后脚地都死于非命,要说是个巧合,只怕三岁孩童也哄不过,那时莫说陈淑妃母子,便是护国公,高鸿兄弟等也不能放她过去,必定咬死不放。到时便是乾元帝依旧护着她,她也未必能能全身而退。是以玉娘叫武勇扮鬼吓死宋柯的同时,又叫赵腾遣了心腹赶往东阳城,若是有人要动宋柯家人,务必要将人护下。

今日玉娘请陈奉过去,便是要问一问东阳城可有动作,不想却从宁峤口中听着这样要命的话,要是赵腾口口声声喊的阿嫮叫乾元帝听着,说不定就有灭顶之灾。陈奉愈想愈怕,好容易熬过一日,料理完掖庭的事务,换了身衣裳,指着一事就出宫去了。